“这…”孙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花儿上前搀住她,自己的脖子则伸出去,看着那竹筐问:“什么呀?别是什么尸首…”
“花儿姑娘,筐里是二爷赏的,你待会儿细看便好。二爷还说:好好做二爷的脸面,夜里打更的活计就不消做了。若还想做,待从良清回来。”
“哦。”那老管家不苟言笑,花儿有点怕他,不敢太多言语。将人送走,跟孙婆开始看那箩筐。白栖岭倒是大方,上等的木炭、城里名门闺秀都买不到的口脂、胭脂、手脂,还有白玉一样剔透的米,实打实的肉,活蹦乱跳的鱼。
孙婆可是吓坏了,拉着花儿手问她:“白二爷可欺辱你?让你给他做小?花儿,孙婆今日与你明说罢!孙婆养大你不是要你去给人做小的!”
花儿眨眨眼,嬉笑道:“那阿婆养我做什么啊?”
孙婆拍打她:“阿婆要你做人!顶天立地的人!阿婆不要你走他人的老路,在那大宅子里争斗,一辈子出不来。阿婆…”孙婆说着说着,觉着自己不过臆想罢了,那大宅子又有何不好?姑娘小姐们、太太夫人们,各个如花娇俏,绫罗绸缎不缺、天下珍馐也不缺、不挨饿不受冻,有何不好呢?
花儿见孙婆当真,忙道:“阿婆,孙女儿可看不上那白二爷。那白二爷一讲话眼睛就瞪得牛眼睛一样大,那脾性也是粗,一言不合就责罚下人。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白二爷生得好?”
花儿当真想了想,那白栖岭整日打打杀杀,再好的皮囊也掩不住他的暴戾,但还是公允说一句:“生得人模狗样的。”
孙婆被她逗笑了,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花儿忙将她扶至床上,自己拿出那装手脂的盒子把玩。过了小年就有集,那码头上长长一趟,倒卖什么的都有。花儿看着那一筐东西,心眼活了。
当即去找衔蝉,要她来帮忙看看该卖几文钱合适?衔蝉盯着那些东西,瞪大了眼睛:“花儿,你富贵了呀?”
“此话怎讲?”
“这口脂就是去年孙家小姐满燕琢城寻的那一个呀!至少三百文。”
“这东西?三百文?”花儿不肯相信。
“是。”衔蝉又一一报了其他东西的价格,花儿在一边听着,突然蹦跳起来:“走走走,切肉去!小年开始吃好的,一直吃到除夕!吃到满嘴流油!”
衔蝉一边跟她向外走一边问她:“你不会想去卖了吧?”
花儿哼一声:“留这些做什么?吃饭尚且吃了上顿没了下顿,难道要饿死做艳鬼吗?”
“二爷知道要生气的。”
“他不会知道。若是他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自有法子对付他。白老二好对付!”
衔蝉在一边夸花儿是个厉害的,多少人提到白二爷撒腿就跑,她还能与白二爷过招。说着说着想起那墨师傅起初让她抄书的事,此刻想与花儿说一说,想起白二爷问她:“嘴严否?”于是忍住了。
两人去肉铺切肉,花儿又嚷嚷去酒馆打酒,还说要去莲心斋装一盒炖得软烂的梅花肉。衔蝉知晓她心中有谱,就随她,左右他们有好些年没像这一年一样,能在年关的苦日子吃上肉。
路遇从白府回来的阿虺,得之他的差事竟是白栖岭的马夫。说白二爷看上他的好力气,要他好好给二爷驾马车。
“那可说了年后去良清的事?”花儿问。
“说了,我也去。”阿虺揉揉脑袋:“那个獬鹰说你去帮飞奴求差事了?”
“嘘。”花儿嘘一声:“不许说,就当是白府后悔了,自己去请飞奴的。好吗?”
“好。”
阿虺嘴严,花儿并不担忧他会说出去。也因着阿虺也要一起去良清,让她觉得自己多了个伴。总之这一日真是开怀,开怀到甚至顾不得下一日死活。把几人叫到一起,扎实吃顿好的。
照夜舍不得吃,飞奴道:“花儿妹妹要你吃你便吃,照夜哥总是这样扭捏。来,罚一盅罢!”
照夜端起杯:“那便罚一杯罢!”
“罚两杯!”花儿撸起衣袖举起杯,学那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儿女的做派,欲把那酒喝出泼天的气势来。衔蝉则在一边衣袖遮面,微微扭身,喝了一口。
她的倾城姿态真惹人怜爱,花儿搂住她肩膀嬉笑道:“衔蝉、衔蝉,你与我成亲罢!我定会好好待你,把你供在书桌上,让你睁眼就写字绣花,给你建个大园子,里头挖个湖,养那么些大鲤鱼!我馋了就捞一条,馋了就捞一条…”
“是你自己想过这样的日子吧?”阿虺揭穿她。
“嘿嘿。”花儿憨憨一笑:“我大字不识几个,写不了字;那绣花针到我手里不听话,我也绣不了花;我嘴馋,那大鲤鱼养在我的湖里,不出几日便被我吃完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孙婆在后头搭句腔:“我们花儿啊,适合当那女掌柜。若有那命开间铺子,她能像白家一样,一间变两间、两间变十间…”
花儿点头:“对对,我只喜欢银子,大把的银子,花不完的银子!”
这一来便热闹起来,你来我往一句又一句,犹那春燕衔泥,春江奔腾,愈来愈喧腾。
几个人平常不太吃酒,花儿和衔蝉尤其不胜酒力,几杯下肚眼神就弥散开来。花儿咂巴嘴:“这酒真是好东西,终于明白那些官老爷为何喜欢吃酒。我也喜欢呀!”
“喜欢你就多吃些,反正白二爷这些日子不许你出去挨冻。”衔蝉说这话的时候,飞奴拿着酒杯的手不稳,洒了些酒出来。阿虺忙用自己酒杯接住,喊道:“飞奴!暴殄天物!下次再吃酒还不知什么时候,你却漏嘴!”
飞奴打了下自己嘴巴,将酒盅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一晚都不用上职,吃酒成了人间第一快乐事。守着炭火盆子、再捞一口梅花肉,周身就热起来。
衔蝉回家给小三弟送吃的,出门看到照夜站在那等她。
“照夜哥哥。”她有点站不稳,呢喃唤他一声。照夜走上前去攥住她手腕,心内经过万般挣扎,终于敢握住她的手。也只敢握一下,怕唐突了一个好姑娘。许是衔蝉酒劲更大,头脑更不灵清,她回握住他,扯着他的手一直到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屋里,踮脚亲吻他脸颊,轻声唤他:“照夜哥,照夜哥,我们成亲罢!”
呢喃似酒,照夜又上心头,平日里好讲的大道理、攒下的好名声都忘在脑后,拥着衔蝉胡乱吻她脸颊,几次三番,终于落到她唇上。
那头花儿攥着酒杯问:“衔蝉呢?”
“给小三弟送米汤。”阿虺答。
“照夜哥呢?”
“去…去…去如厕了吧…”阿虺讲完一头栽倒在地,醉死过去。
“出息!”飞奴拍拍他脸,将一件破褂子丢到他身上,当作给他盖了,又起身向外走。
“去哪啊?飞奴哥哥。”花儿醉眼朦胧,含糊不清问他。
“我出去办点事。”
“速去速回,酒还有呢!”
“好。”飞奴晃着出了门,将衣服裹紧,一路沿着墙边向巷子外走,花儿一人强撑着不闭眼,头一点一点磕在桌上,渐渐不知今夕何年。
月亮被云遮住,天上飘起了雪。燕琢城的冬日从来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一下一整天、两整天、三整天不见晴天。官老爷们喜欢在下雪的日子里在檐廊里支桌子,清水煮羊,佐以各类佐料,再看着雪喟叹:好景!再瞧那一十六街巷外的人,茅屋被风雪穿透,人在其中瑟瑟发抖,肚儿里犹在唱着:冷哇!苦哇!
从前这几人就是那唱着冷啊苦啊的人,这一日的花儿却托腮看着,叨念着:“吃饱了果然不怕下雪,吃饱了果然不冷。”讲完一头栽倒在桌上。
巷子里那只野猫喵一声叫,有人的脚悄无声息踩在雪上,手中那柄尖刀在雪夜里泛着寒光…
第17章 祸起燕琢城(十七)
这一场雪下得安静,屋内的炭盆还冒着热气,花儿伏案做了一个梦,梦里漫天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她依稀是在白府前街缓慢前行。脚踢到什么东西,她低下头,看到一具尸体。惊恐从丹田起上涌,她扶着墙头喘气。忽然之间雾就散了,地上叠着一层一层的人,血顺着石板路的交缝一直向外淌。她捂着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向前看,一个人身首异处,只有一颗头在那里。那颗头她再熟悉不过,是整日里“花儿妹妹、花儿妹妹”叫她的飞奴。
花儿的额头尽是汗,她想从梦中醒过来,但那无边无际的梦境拉住了她,她死命挣仍旧挣不脱,有人拍她:“花儿!花儿!”她终于坐起来,茫然地看着阿虺。
“花儿,他们呢?”阿虺睡梦转醒,睁眼发现人都不见了。
“他们…衔蝉给小三弟送米汤…飞奴哥说…”
啊――娃呢?娃啊!
二人同时收声,阿虺问:“你听到了吗?”
“好像是衔蝉家。”
花儿分辨完猛地站起来:“不好!不好!小三弟!”
花儿顺手裹上手边的袄子向外走,那袄子是楮树皮制成的夹层纸裘,打春时候天上飘柳絮,孙婆端着叵罗收集来,塞进纸裘里,冬日勉强御寒。花儿的纸裘上一日被刮破了,自己缝了,却因为太破烂,这会儿渗出絮来。低头把絮塞回去,用手指捏着。手背有皴裂,也顾不得那许多。
“去哪?”孙婆听见动静后问她。
“我去瞧瞧。”花儿说:“听声儿八成是王婶,我去看看怎么了。阿婆您不要出门,这会儿在下雪,外面冷得不成样子,我怕您遭不住。”
花儿和阿虺出门,沿着柳条巷走向外处走。早年柳条巷不叫柳条巷,叫百花巷。从前大抵是风水缘故,这条街巷里的人家多产女,且那女子各个水灵,像花一样。官大人大笔一挥,就叫百花巷。再过一些年,百花巷的女子们大多出嫁,新生的孩童像受了什么诅咒一般,死的死,丢的丢。从此这百花巷就像那被抽了条的输,老气沉沉,呈将死之态。故坊间将百花巷私改成了柳条巷。
天寒地冻,白雪覆着的是未被冻硬的软泥,一脚下去,鞋履陷进去,用力一拔,只有缠着破布条的脚拔出来。花儿打了个哆嗦,弯身拔鞋拔出来穿上。贴着墙角下有残砖的地儿小心翼翼走。
他们两个离声音越来越近,那哭声在夜里那样凄惨。花儿回头看阿虺一眼,道:“阿虺哥哥,待会儿我先进门。”
王婶先前因丢孩子撒过癔症,衣不蔽体言语混乱。此刻的王婶披头散发在哭,纸裘耷拉在身上,在未明的天色里像一个游魂,失了心了。
王婶疯了。
接连失了两个孩子,换做谁都要疯。有人要他们去报官,有人则摇头:报什么官?报官管用?柳条巷受了诅咒了!
“别说了!”花儿低喝道:“万一不是呢!”
她先进门,发现衔蝉不在,王婶抱着一块木头在哭:“娃呢,娃呢?”过会儿又笑了:“在这呢!在这呢!”
花儿一阵难过,上前为她披好衣服赶忙跑向外面,对等待的阿虺说:“阿虺哥,去找衔蝉!还有,不知那偷孩子的人走没走远!”
“我知道!”阿虺转头跑了。他力气大,动作迅捷,刚跑几步就碰到赶来的衔蝉和照夜。衔蝉抓着自己领口问他:“阿虺哥,怎么了?”
“你小三弟丢了!”
衔蝉眼前一黑,被照夜扶住。过好一阵才睁开眼,撒腿向家里跑,照夜在身后跟着她。王婶见到衔蝉进门,愣了一下,神志似乎清明了,猛然扑上去打她:“你去哪了!你去哪了!”衔蝉任由王婶扑打,啜泣出声。花儿去抱王婶,哭道:“阿婶你怪我,怪我吧!是我傻了呆了今晚非要拉着吃酒,衔蝉跟我一起吃酒醉了。您怪我。”
衔蝉上前,想说话,花儿打她手不许她说。她说了,王婶要恨她一辈子,会怪她为何不在家,会追究她去了哪。往后只要王婶神志清明,就会更痛苦。
三人抱在一起哭,不知如何是好。
照夜唤一声:“王婶。”
王婶她双目无神,喉咙间呼噜噜响,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得了急症了。
“怎么办?”衔蝉急得在地上跺脚,她心中万般自责,把小三弟的丢失全怪到自己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气,看着说不出话的王婶问:“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我去请郎中。”照夜说完跑出门,快跑到巷口的时候见到飞奴回来。他衣袖上沾着血,在晶亮的雪夜格外显眼。照夜愣在那,问他:“你去哪了?”
“嗨,夜里去找一个码头的人换东西,摔了一跤。”飞奴拉开衣袖给照夜看,血肉模糊,照夜看不太清,因着着急去请郎中就催他去衔蝉家,而后继续跑了。
郎中到了以后开方子抓药,这一闹,天就亮了。
前一晚他们举着酒杯说了那许多开心的话,仿佛这世间的乐事他们统统拥有,天亮了,开心散去,连开怀的余味都不剩了。几个人盘腿坐在衔蝉家的墙角,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花儿拉着衔蝉冰凉的手,衔蝉呢无声地落泪,不肯再看照夜一眼。
阿虺回来的时候身上白府新发的袄子破了,照夜拉开他的袄子,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前胸。阿虺红着眼睛说:“我一路向外跑,想着他们一定会出城。果然在城外,依稀看见两个人,一人拿着刀,一人怀里抱着东西。我上前与他们打起来,如果只是两个人,我能打得过。但后来不知哪里出来好几个人拦住我,我眼见着那人将孩子抱走了。后来他们打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阿虺扑通一声跪到王婶床前:“我对不住您,我没用..”
衔蝉上前去拉他,哭着说:“阿虺哥,不怪你。我看看你伤口。”
他胸前被短刀划出几道伤口,还在淌着血。几人都有万箭穿心之感,看那模糊的血肉心中又更痛上几分。
又偏逢此时獬鹰来传话,要花儿去一趟白府。花儿六神无主随他去,在白府门口,看到一口小小四方棺,里面躺着一只猫,那只野猫。它被人分尸了,死相狰狞。花儿强忍着恐惧对獬鹰说道:“白府就连野猫走了也能有棺椁,我死了,恐怕就用那草席一裹扔到乱坟岗了!”
“你为何不问这猫怎么死的?”白栖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这样问她一句。
他的目光带刀带刺刮她的皮肉,花儿觉得没由来的冷。她又看向那野猫,心中亦很难过,那猫她也摸过两次,没挠过她。
“显而易见,被分尸了。”花儿抖着声儿道:“太可怕了,畜生!”
“比起偷你们柳条巷孩子的人呢?更畜生吗?”
花儿知晓白栖岭在盯着她,这话乍听寻常,再一琢磨直教人毛骨悚然。如果有人盯着她,自然知晓飞奴昨夜走了,倘若飞奴真的杀了那猫,那此刻白栖岭就是在套她话。花儿咬住自己嘴唇,看着白栖岭,她觉着自己的心快要出窟窿了,昨晚那个梦一下钻进她的脑海中。脚一个不稳,人向前跌去,倒在了白府里面。一动不动。
獬鹰向前探看,对白栖岭道:“晕过去了。不是装的。”
白栖岭又回头看一眼那猫,说是野猫,却是在深山老林里救过他一命。那时他在霍灵山里被人追杀,绝路之际看着这只猫,它站在那看着他,仿若在说:“跟我走。”白栖岭走投无路,将命交予一只猫,最终寻得一条活路。这猫,他日日养着、训着,要它自由自在,要老管家用它帮忙嗅人,最终却是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