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才好活。
那花儿亦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前面拢了人,姿态就高了。仰着小脖子,用小鼻孔看人:
“这么多人要买,可这口脂我只有一盒。太为难了,给的多的拿走吧!”
獬鹰噗一声,笑了。叨念着:“多好玩。”
“哪好玩?”白栖岭回头看他。
“就觉得…好玩。”
“养着当个玩意儿?”白栖岭又问他。
“那不行啊。二爷不是说过吗?人就是人,不能是玩意儿。”獬鹰眼睛转了转,摸了摸脑袋,没做声。
那头花儿已经站上了木板凳,大喊:“别打架别打架,赶明儿还有!”
“诶诶诶!你,把银子给我!”
一整个鬼机灵的样子,那点好东西片刻就给她倒腾没了。她的那个钱袋子装满了,眼睛都冒出光来。
白栖岭起身:“走。”
獬鹰跟在身后,跟着他的白二爷遛码头。
花儿将那袋子钱塞进怀里,抱着肩膀准备回家找衔蝉。前头一双华美鞋履挡住她去处,她向一边让,那鞋也跟过来。她抬起头看见白栖岭,一瞬间笑开了花儿,虚情假意尽现:“呦,二爷,亲自给府上置办年货呢?”
“胡说。什么时候需要二爷自己买年货了!”獬鹰在一边给她使眼色,让她别惹白栖岭。
后者则朝花儿伸出手。
花儿侧身向后护着自己胸前,问白栖岭:“二爷要什么?”
“你心里清楚。”白栖岭凛言道。
花儿想了想,试图跟白栖岭讲道理:“二爷,那东西是您赏奴才的。您赏的,就是奴才的。既是奴才的,奴才怎么处置是不是随奴才?”
白栖岭的手并不放下。花儿垂眸扫了眼,掌心尽是茧,单看那手就是个狠人。她适才该说自己是他的人,这会儿闹起来是打自己的脸。于是花儿一狠心,将那钱袋子掏出来丢给白栖岭。
白栖岭呢,从獬鹰身前扯出一个钱袋子来,开始慢慢向里头数。花儿见那些银钱,从她的钱袋子一点点到了白栖岭钱袋子,要心痛死,却也不敢言语。
有人好奇,围观驻足,耳语道:“果然是帮二爷出货。”
出个屁。花儿心中怒骂,脸上却笑出花。
白栖岭数了一多半出去,将她的钱袋子系紧丢还给她,大摇大摆走了。
花儿心中跳脚唾骂他,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待她到了家,却看到阿婆狐疑地看着桌上。一个新钱袋子赫然在那,是白栖岭用的那一个,里头的钱币还是那样多。
花儿冲上去问阿婆:“谁送来的?”
“说叫哼将。”
再看地上,又多了一个箩筐,里头好些口脂、手脂、胭脂。
这白栖岭!
花儿阴了许久的心忽然晴了一点,拔腿向外跑,一路跑出柳条巷,跑进十六街巷,脚底不知带出多少雪泥,人都跑冒烟儿了,到了白府门外,要求见白栖岭。
白栖岭仍旧阴着那张吓人脸,将杯盖磕在杯身叮当响,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干嘛来了?”
花儿蹲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一双眼冒着兴奋的贼光:“二爷,您看奴才猜得对不对。”
“嗯,说。”
“您在码头拿奴才钱,是帮奴才立威,这往后啊若是有人想欺负奴才,也得先思量思量奴才是谁的人。您又送一筐东西来,是想让奴才能您卖掉。对吗?您用奴才当您的货郎,帮您赚银子,对吗?”
白栖岭喝茶的动作停了下,又继续喝。花儿觉着他这一日似是心情不错,就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坐在一边的小凳上歇脚。白栖岭看她一眼,她忙站起来。他不说话,她干站着累,又偷偷坐下。
她实在会蹬鼻子上脸,这里才来多少次,就敢给自己找凳子坐了。白栖岭觉得这小东西还真挺好玩。他平日哪里知道什么好玩,这下知道了。通人气儿的鬼机灵最好玩。他又看她一眼,她满脸小耗子相,一根脖子细长细长,上面的小脑袋东张西望,透着奸猾劲儿。
俩人这么默了许久,白栖岭喝过了茶通体舒畅,才缓缓开口:“一九分。”
“什么?”
“一九分。我九你一。”
花儿没忍住嘁一声:“到底是二爷,脑子就是好用。您要奴才当您会走的铺子,省下铺面钱。这东西一股脑放您铺子里就不稀罕了,奴才指定要一点一点往高价卖,很耗时候。您呢,什么都不干,多赚了几倍钱,奴才累死累活,拿一成。外头那天您不是没见过,冷着呢!那些小姐丫头您今儿也见着了,难缠着呢!”
她歪着脖子显出不服气来,白栖岭哼一声,喊道:“獬鹰,去柳条巷把东西搬回来。”
“别别别。”花儿起身摆手:“您消消气,二爷,一成就一成!”
白栖岭照着她屁股踢,她捂着屁股闪开,不可置信道:“您踢哪呢!我好歹是女儿家!”
“你哪像女儿家!”
“…”
花儿想犟几句,低头瞧瞧自己,的确雌雄难辨,也就无法顶嘴。
“滚吧。年前卖完。”
“成。”花儿转身要走,被白栖岭喝住:“站住!”
“您还有什么事?”
“卖多少如实说,敢动我钱财要你命。”
他这话真吓人,将花儿心里冒出的念头一下子打消,缩了缩脖子,跑了。
白栖岭一把推开窗,看她在他的大院子里撒丫子跑,像遇到天大的好事。
獬鹰道:“二爷,稳妥吗?”
“有何不妥?”
“她不知情,万一…”
“不知情才稳妥。盯紧她。”
“是。”
花儿一边向外跑一边觉得不对劲,白栖岭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她借着月色跑回家,也不担忧出什么岔子,左右那哼将或哈将整日里跟着她。到家后拿起钱袋子去找衔蝉,推开衔蝉家门,看到她在抄写什么东西,看到花儿进门就转身塞到床下。
花儿以为她在写一些女子情态的东西,不方便与人讲,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在桌上开始数钱。
“衔蝉,你不要与我生分。这么多年咱们柳条巷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若没有王婶,我恐怕也长不了这么大。我不为报答,只为情分,这是我给王婶抓药的钱。你若退还给我,那我们真的做不成姐妹了!”她说着就眼红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时就莫要说你的还是我的。”
衔蝉红着眼睛点头,与花儿抱在一起:“好,好,花儿。”
两个人彼此哭诉一通,心里好受了些,花儿突然想起飞奴打码头上露面后就不见了,又起身去找。找来找去,都不见人。碰到阿虺,问他飞奴的去向,阿虺也不知道。
“飞奴不会有事吧?”
第20章 祸起燕琢城(二十)
飞奴一直没有回来,阿虺去学驾车,柳条巷一时之间冷清下来。花儿因着到处找飞奴均找不见,右眼跳了起来。阿婆宽慰她:“飞奴打小命大,能有什么事?去讨营生了,除夕前准保就回来了。”
衔蝉晚归。照夜在打更前去接她,她一直避着他,不肯与他讲话。
“你怪我吗?”照夜问她。
她点头又摇头,转而落泪:“照夜哥,我不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倘若那天夜里我没有叫你出去,小三弟就不会丢了。我娘亲疯了,我什么心气都没了。”
衔蝉夜里总是睡不着,闭眼就是小小的小三弟。有人说偷孩子是为卖给京城的大官,女的养大了做小,男的直接炖汤滋补。小三弟打小吃不饱,只有一张小脸是圆满的,他的骨头炖汤又能有什么滋补呢?
那一晚,她拉着照夜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亲着。她唇间的酒味被他吮走,她再吮回来。一口的蜜津,让她吃过的酒在血液里横流。他们不敢再做旁的事,只是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她被他抵着,有时想贴进,有时又怕得逃开。
照夜早都说回去,是她拉着她,不让他走。她没喝过酒,没有过如此的胆量,她不想再偷偷看他,就想这样,脸贴着他的,与他亲着。
因着她贪心,所以小三弟丢了。
照夜难受,拦住她去路,悲怆道:“衔蝉,你不该怪你自己,我们该怪的是那些偷小三弟的人。我会去找他,无论天涯海角,我把他找回来。”
“找不回来的照夜哥,小三弟兴许已经变成了炖汤上了某个权贵人家的宴席。”衔蝉摇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你给我些时间罢!”
照夜哪里舍得再逼她,只得向后一步。她在前头走着,他在身后跟着,一直从墨坊走回柳条巷。
花儿见他二人这般,有心劝几句,又怕好心办坏事,只是把多余的钱再塞给衔蝉:“衔蝉,你拿着。”
衔蝉将钱推还给她,都衣袖里拿出一个小钱袋,里头有百余文钱。
“哪里来的?”花儿问。
“二爷赏的。说我做的墨最好。”衔蝉把这话在心中练了百十次,此时讲出来已然看不出破绽。
“白二老心肠这么好?没要你做别的事?”花儿觉着不对劲,那白老二那么精明,对人总有三分算计,哪怕待下人好、大方,也没有一赏百余文的道理。她在他那吃了多少亏!
花儿将照夜推出门去,压低声音问衔蝉:“那白老二没将你怎样吧?”
“什么?”衔蝉问。
花儿急得跺脚:“就是白二爷!说他养了很多女人!在他外头的宅子里!他是不是要对你怎样?”
衔蝉恍然大悟,忙安慰花儿:“不是,你别急,白二爷看不上燕琢城里的姑娘。”为了让花儿不着急,她把墨师傅的话讲给花儿听:“白二爷在外头走南闯北,什么姑娘没见过?说他心里惦念的只有叶华裳。坊间传的那些说他的话都是假的,他没养过女人,一个都没有,他不好那个。墨师傅还说,白二爷对叶小姐真挚,说倘若他养女人,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叶小姐。”
花儿将信将疑:“当真?”
衔蝉点头:“当真。墨师傅说完我也暗中观察过,白二爷出入跟着的就是一个獬鹰。至于他府中什么情形我虽然没见过…”
“我见过。”花儿一摆手:“那个白府,哪怕大红灯笼挂着,也像一口棺材,阴气森森的!哪个好姑娘愿意进白府!还有那白老二,心狠手辣,回头再失手把姑娘折腾死!”
她放下心来,却还是将银子给了衔蝉:“你拿去用,待往后你成了那女状元,再成倍还给我。”
“女子书都不许读…”
“万一改朝换代了呢?”花儿话未讲完衔蝉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在外头可不兴这么说!要掉脑袋的!”她想跟花儿说什么,想起墨师傅的话,怕为花儿带来祸患,便不再说什么。
“我得打更去啦!”花儿走之前去看了眼王婶,正睡得熟。
几人出了柳条巷去衙门领东西,照夜因着衔蝉的事不想讲话。刚出发就被衙门的人叫走了,说是要连夜审一个细作。
“我自己能行。”阿虺对花儿说道:“你不必喊了,白日里在码头那么喊,太累了。”
花儿清清喉咙说道:“我到白府前街喊。”她性子里很顽劣的,在白栖岭那总是受气,明里暗里就想气他一通。他耳力好,整日睡不好,她都知晓,故意扰他好眠,自己心里倒是一阵痛快。
花儿在外头喊,白栖岭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大喊:“獬鹰!不是不让她打更了吗!让她给我闭嘴!”
“是。”
獬鹰向外走,走到门口,却见那群人突然丢下东西往前去追什么人。獬鹰让哼将跟上去看情况,而他则回去复命。
“是抱着孩子呢吗?”阿虺问花儿。
“是!我听到婴孩的哭声!”
这样的夜里,厚襁褓里传出的哭声,一下传入花儿的耳朵。他们拉着衙门就去追人。宵禁时刻,街上空无一人,前面二贼在阔朗的雪地上狂奔,黑衣黑裤十分骇人。渐渐就拉开距离,花儿对阿虺和衙役喊:“去追!别管我!”
可那衙役再追几步就停下,手支在膝盖上弯腰喘气。花儿推他们:“快追呀!那可是偷孩子的!追了邀功领赏去!”
那衙役神色有些不自在,摆手道:“追不动了,追不动了。”
这神色被花儿捕捉到,她心道:完了,果然如白栖岭所说:这件事他管不了。思及此,一阵胆寒。阿虺已跑远,花儿担忧他出事,硬着头皮追了上去。身边一个人蹿出去,留下一句话:“去找白二爷!”
她费力看一眼才分辨出那人是哼将。她微微放下心,向回跑,路过那衙役,恨恨道:“你们也是有至亲的人!”跑到白府的时候人已说不出话,急得在地上跺脚,对獬鹰道:“偷孩子的!向城外跑了!哼将要我告诉白二爷!”
“哼将和阿虺追去了?”獬鹰问她。
“是!”
獬鹰看一眼白栖岭:“奴带人去。”
白栖岭摆摆手,要他去。
人走了,他上前作势打她,她捂着脸躲开,不可置信地看他:“奴才又怎么惹二爷了?”
“跟没跟你说过别在我府前喊!”
“哦。”
白栖岭又作势踢她,她又躲开。他知道她故意的,这个狗东西满脑子坏主意,平素里看起来对他恭敬,逮着机会就要气他一通报复回去。他这几日睡不好,今儿喝了些药想好好睡一次,被她生生搅黄了。
他在房间里追打她,她抱头鼠窜,把个桌椅撞得乱响。他气急,一个箭步蹿出去,攥住她衣领把她压倒在地,虚骑在她身上,扯出腰带来将她手捆住,中衣散开来,他身前的疤太过狰狞,体魄又过于雄健,花儿看傻了,忘记了挣扎。
“让你看!”白栖岭突然不自在,又找布条蒙她眼,她奋力挣扎,嘴上气他:“您跟叶家小姐入洞房的时候千万别掌灯!好好的姑娘能被您吓死!您面相凶,身上还有疤,叶家小姐铁定要怕你!”
白栖岭堵住她嘴,任她呜呜呜在地上挣扎扭动,而他则去换衣裳,再出来之时已是整齐一身。花儿心道这白栖岭有时也算个君子,她说他的时候他竟也懂得避嫌,全然不似那些恶心的老爷,总是在丫头面前露着,逮着机会就要把丫头拉到床上亵玩。
花儿顶厌烦这样的世道。
她费力折腾到白栖岭腿边,用肩膀蹭他裤腿,白栖岭给她一句:“滚。”
她又蹭,呜呜一声,请他把她的嘴放出来。
白栖岭吓唬她:“早晚把你毒哑。”
花儿扭动着想坐起身来,被他脚尖压住肩膀让她躺回去。而他,怡然地喝茶吃点心,偶尔看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琢磨着给她大卸八块。
花儿彻底老实了,白栖岭才给她松绑,花儿指责他:“您这样就没劲了啊,动不动就捆奴才,那打嘴仗讲究的是你来我往,您说不过奴才就捆奴才,像什么主子!”
白栖岭眼睛一瞪:“谁跟你打嘴仗?”又要收拾她,她向后一跳:“奴才跟您打行了吧?”也不等白栖岭赐座,一屁股坐在脚凳上,问他:“他们能追上吗?会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