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草垛边,獬鹰招呼花儿去点火:“花儿,来。”
“好嘞。”
花儿应言之时那草席上的老人身体顿了一下,紧接着不再动。白栖岭看了眼,那人两条腿从根里断了。獬鹰做了一锅粥,他们捧着小碗喝。花儿觉得那人可怜,就端着碗上前:“喂,起来喝一口。”
那人捂着头向里躲,花儿好生奇怪,伸手扒他,他挣扎,动作之间她看到他的侧脸,忽然安静下来。
花儿不肯相信,向前一步,颤颤地喊一声:“阿公?”
那老人身子顿住,突然奋力向前爬,想逃离这样的境遇。花儿的泪水一瞬间涌出来,大喊:“阿公!阿公!”奔到他面前,跪下去看着他。
老人的脸饿成黑黄色,满头白发凌乱地束着,手上盘着一层厚厚的冻疮。他不想见到花儿,将头埋进胳膊里,呜咽出声。
阿公哭了。
阿公走了几年了,从前他来信,说除夕定会回家。每年都这样说,于是阿婆每到除夕都簪花,只身坐在门口等啊、盼那,从清晨到日暮。燕琢城冬日冷,阿婆坐在那等着,眉毛头发结了霜。旁人总笑她:阿婆啊,屋里等吧,跑不了!阿婆则笑笑不言语。阿婆想第一眼就看到阿公呢!
花儿跪在阿公面前不知所措。她不知阿公发生了什么,一边哭一边说:“阿公,你是一直在向家里走吗?走到这走不动了是吗?阿公,你的腿疼吗?手疼吗?阿公,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真切吗?”
花儿有如万箭穿心,泣不成声。
那时阿公阿婆将她抱回家,家里陡然多了一张嘴,阿公要受更多累。码头上最重的活计抢着干,一旦有了余钱,就买吃食给她。还是喂不饱怎么办呢?阿公说:我少吃些。日子过得快,转眼孩子就会长大。
花儿抱着阿公哭得厉害,哽咽说道:“阿公,我带你回家。阿婆还在家里等你呢,阿婆说:这个糟老头,也没个消息。阿婆等得眼睛要瞎了。阿公回家,阿婆就好了。”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扯着花儿的手、一个劲地端详她的脸。阿公看不太真切,但依稀觉得从前那个小小的人儿如今长开了些。不管怎样,真的是拉扯大了。
“哭够了吗?”白栖岭在一边问:“哭够了说正事。”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花儿的泪眼看着他:“这是我阿公…他…”
“你再哭下去,待会儿坏人来了把你腿也剁了。”白栖岭对獬鹰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蹲在地上,拍拍肩膀:“老人家,借一步说话吧!”
不待阿公回应,就拉起他的手至背上,将他背到马上。他们要继续赶路,看花儿的样子显然不会丢下她阿公。白栖岭并非十足的恶人,看他们哭得凄惨,心生一些怜悯。
“赶到前面的客栈去。还有三十里。”
那小客栈只有五间房,但有厨子做菜。他们进门后小一热络迎上来,问道:“各位吃些什么?”
“你的拿手好菜。”獬鹰道:“四菜一汤,菜要有荤有素,汤要有滋味。”
小一巾子往肩膀一甩:“得嘞!”
那头花儿在房间里把阿公安顿好,去打热水给阿公泡手。她问阿公腿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公歇息很久才缓缓道来。
阿公一年前捎信给阿婆说他要回去,彼时已经向回走。阿公从青州,途经卞州,一边走一边谋生计。行至此地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在招伙计,一十文一天。阿公与同行的人同去应征。那个人带着他们向城外走,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一片树林,又开始爬山,待爬到半山腰,又钻进一个山洞。那山洞洞口很小,人要猫着腰进去。一旦进入,就又是另一番天地。
那洞里竟吊着几十个婴儿的摇篮,他们走上前去,看到里面尽是一个个小婴孩。阿公与同伴当即预感不对,道:“家里突然有急事,这活计您寻别人吧!”但那时已然晚了,一把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他们要求阿公和同伴一人背一个婴孩,阿公要向京城背,那人要向青州背。阿公问背去京城做什么?那人答:自然是去大户人家享福。
阿公想:婴孩失去父母,已然是世间最可怜之事。就算去了大户人家,勾心斗角权力倾轧,又怎能算是享福呢?
阿公直觉自己要助纣为虐。他亦不懂为何要找外人来做这事。直到过关卡的时候,那些人远远躲开,阿公眼见着一个人在遭到盘问时说了错话,脑袋被当场砍下来的时候才彻底明白,这营生是要人命的营生。那婴孩也绝不是如他们所说,是去大户人家享福。
阿公后来捡到一个小册子,看到他背的这个婴孩来自于哪里。于是在一个深夜,趁着那些恶人睡着了,阿公带着婴孩跑了。
燕琢城外是河、沿河走有树林、再向前走是群山。阿公打小在周围谋生,在这样的地方如履平地。他出逃的那个地方与燕琢城外很像,饶是那些精壮的年轻男子都追不上他。他一路跑一路跑,竟真的找到婴孩的家,把那婴孩还给人家。
阿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绕了他路朝燕琢城走。然而恶人网遍布,他行至此地还是被找到,双腿被砍了,一只眼被剜瞎了。那些人想把阿公做成人彘,后来阿公的惨叫声惊动了一个商队。阿公被救下,那些人跑了。
但阿公尽管每天爬,却再也爬不回家了。
花儿心如刀割,眼泪不听地流:“阿公,你受苦了。你受苦了,阿公。”
她想带阿公回家,因着见到了阿公,她的一颗心好像安稳,那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第一日当她睁开眼,周遭一片寂静。
阿公走了。
花儿疯了一样大喊:“阿公!阿公!”白栖岭将她拦腰阻下,喝道:“你阿公根本不想回家!你懂不懂!”
“我不懂!人就是要回家!人活着向家走!死了朝家的方向!人就是要回家!”花儿泣不成声,拍打白栖岭:“阿婆好在等着阿公呢,阿婆眼睛都要等瞎了。阿婆…”
花儿难过至极,一头栽倒进白栖岭怀中!
过了很久才幽幽转醒,阿公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白栖岭帮了他,把他送到一个她寻不到的地方。
“我看不懂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花儿不肯看白栖岭一眼,脸倔强地转向一边:“在你心中,只有你要找的东西重要。其余的那些统统不重要,哪怕人命关天。”
“轮到你来教训我了?”白栖岭把玩着手里那块石:“獬鹰会送你回去,后面的事用不着你。”
“我也不想再赚你的钱!”花儿因为生气胸部隆起:“我虽穷,但有志气。你这样的小人不配我为你卖命!”
“命是你自己的,你为谁卖命你自己做主。与我何干?”白栖岭一把将她丢下马:“滚蛋!别碍我眼!”
狠狠瞪花儿一眼,打马离去!
第26章 霍灵山惊魂(三) 故人劫
獬鹰在一边无奈道:“走吧,我送你到前面的驿站。那里有白家的商队,你跟着商队一起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花儿见白栖岭的马一路狂奔,不做任何停留,月亮跟着他跑,将林间的草木都洗了一通。他应当是有急事,不然不会这么急。花儿上了獬鹰的马,问他:“白二爷赶死啊?”
獬鹰叹口气:“不是,叶家小姐病了。”
“什么病?”
“不晓得,只说是急症。”獬鹰对花儿解释:“叶家小姐与二爷一起长大,又对二爷有大恩。这些年二爷在外头没少吃苦,想报答叶家小姐又无门。”见花儿听得认真,又道:“你我也相处了一些时日,好些话我不应说的。但我看你不像坏人,就与你多说了些。”
“奥。”
花儿奥一声,不再做声。她觉得白栖岭终于看起来有情有义一次,适才他那慌张的样子,一改往日的混帐模样,看起来有血有肉。
獬鹰送她到驿站,叮嘱她:“路上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管的别管。你眼下好歹算是白二爷的人,若是遇到事,提一句白二爷,应当管用。还有…”
獬鹰思忖着是否再多说些,见花儿睁着大眼睛等他继续说,就叹了口气:“霍灵山的人不好相与,若你当真认识他们,讲话做事留几分。不要到最后害人害己。我话只说到这,再多说二爷就要怪我了。”
花儿知晓他说的是飞奴和霍言山。
他们认定飞奴去做了山匪、霍言山是霍灵山的人,怕她被他们利用。然而她与霍言山只见过短短两次,打他离开燕琢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她不知獬鹰的担忧从何而来,亦不知那白栖岭是否还想抓霍言山。这其中太过复杂,她并不想插手。
驿站里的白家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
燕琢北地人用棉多,用丝绸少,只有极少的官宦人家能穿得起丝绸。那丝绸薄滑,轻轻一刮就跑丝,做粗活的人一天就能用废一块料。
点货的时候花儿就坐在一边,看那管事的大胡子抱着那丝绸说荤话:“像抱着女人!”
“比女人还滑腻!”
见花儿震惊,他们笑她:“你还小,不知道想女人。等你大了就知道女人的好了。”
花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这才想起自己还是白栖岭的贴身书童呢!心道我自己就是女人,你们这些混人我可不要。但嘴上哈哈笑了两声,粗着嗓子讲话:“是了!是了!”
她怕自己装不下去,跑到一边兀自躲了起来。外面人来人往,她从窗缝里细细观察。跟白栖岭出来这几日,花儿觉得自己有了点长进,至少她学会了察言观色。驿站好玩,每个人身上配什么物件、说什么话,仔细思量都有门道的。白栖岭和獬鹰说她这样的能做斥候,这会儿花儿又觉得他二人说得对。
有一个人坐那喝酒,眼睛滴溜溜地转,花儿瞅着他不像好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总盯着白家商队的丝绸。花儿跑过去偷偷对大胡子管事的说,那管事的竟拍她头:“小兄弟,你眼光毒啊!”
花儿差点被他拍倒,也不知这眼光毒究竟是何意。到了夜里,她睡得熟,外面叮叮当当响起兵刃声,她跑出去,看到打了起来。大胡子管事尤为骁勇善战,一人接连砍到五人。花儿刚要为他叫好,就被人捂住了嘴。
她激烈挣扎,那人在她耳边道:“花儿,是我。”
那声音很熟,在巷子里他就这样说:花儿,别喊。
是霍言山。
花儿回过头去,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霍言山指指前面:“我找东西。”
“你找什么东西?”
霍言山小声道:“花儿,我不能跟你说。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下,你跟白二爷走这几日,可听他说要找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
“你没听说?”
“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他想杀了我还来不及。”花儿回身看着月色下的霍言山,他画了半张鹰眼面具遮住了伤着的那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有流光舞动,倘若没遭那一劫,应当也是个妙人少年郎。
花儿想起獬鹰的叮嘱,管住了自己没有与霍言山说实话。她知晓白栖岭在找东西,且那东西攸关很多人的性命,至于是什么,她不清楚。而白栖岭依稀有了眉目,但东西到底在哪,她真的不知道。
霍言山扯着她手腕,小声道:“花儿,这里不安全。你跟我走,我送你回燕琢。”
“那么多人在追杀你,你怎么走?”花儿问他。
“没有人追杀我,从前是一场误会。就算有,我也自有办法。你信我吗?”
“好。”花儿此刻就算说不信,不肯跟他走,最后八成也要被他掳走。
花儿跟在霍言山身后,看了眼大胡子管事,他们已经将来人收拾完了。白家商队果然都是高手。夜漆黑一片,这跟昨日白栖岭离开时夜色不一样,风呼呼地刮,吹得人脸生疼。
霍言山没有马,两个人必须徒步而行。花儿直觉有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警惕到:“好像有狼。待会儿把咱俩吃了。”
霍言山拍拍腰间的武器:“我会护着你,放心。”看着霍言山,他拿下面罩,脸上那道刀疤已开始结痂,没有伤的地方依稀能看出曾有的俊朗模样。再看他的手,手心满是茧,在火堆前烤着。花儿觉着有些话她必须问清楚,不然她心里总在惦记着。
“霍言山,你真叫霍言山吗?”花儿问他。
“不然呢?”
“那霍言山与霍灵山有什么关系呢?”花儿又问。
霍言山似乎对这问题不意外,隔着篝火看着花儿。这个姑娘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单薄的身体缩在衣服里,脸冻得皴红。她看起来胆小,但救人的时候有胆魄;时而装愚钝,但头脑十分清醒。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山匪对吗?”霍言山问她:“你上次就问过了,我给你看了,我没有霍灵山匪的印记。”
“那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花儿蹙眉道:“好些事我原本想不通,但这些日子在外头看了一些亦想了一些,打我救你那一日起,发生了很多不寻常的事。我就直接问你好了:你可拿了白二爷什么东西?”
霍言山闻言笑了,他摊开手臂让花儿去搜他身:“你来搜,看看能从我身上搜出什么来。”
“不,白二爷要找的不是小东西。”
“白二爷究竟要找什么?”
“我不知道。”
花儿不再讲话,别人虚虚实实,她实在看不懂,索性就不再介入。而那霍言山,似乎极信任她,躺在一边,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拍拍地面,示意花儿也躺过去:“看星星。”见花儿不动,又道:“你不用怕我。我就算是坏人,但不至于害你。”
“那你究竟为何来找我呢?你应当是知晓我只是个跑腿的奴才,简直一无是处的。”
“花儿,我知道。我原本可以继续赶路不来找你,但我还是决意来看一眼我的救命恩人,将她送回燕琢,让她远离一些是非。”
霍言人看起来很真挚,花儿想起对他掏心掏肺的那场对谈,就决定再信他一次。
慢慢挪过去,躺在他身边。天上哪里有星星,不过是一轮不算亮的月亮。但她没有戳穿他,而是闭上眼睛。她连日跑了那么远,几回差点丢掉性命、几回死里逃生,此刻整个人丧失了斗志,只期望能睡个安稳觉。
风呼呼地刮,穿透她的袄子,她念了句:“不行,这边冷。”又挪了回去。
她实在好玩,惹得霍言山大笑。他大笑的声响很清朗,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霍言山,你的脸有疤,你难过吗?”
“皮囊而已。”
霍言山仍旧看着夜空:“有比脸重要的东西。”
“譬如?”
“譬如…”霍言山想说什么,但咽了回去,反而玩笑一句:“譬如跟救命恩人一起看星星。”
“没有星星,只有月亮,还不太亮。”
“那是你看到的,我看到的月亮澄澈透亮。”
花儿被他逗笑,终于不太拘束。她躺在那,很快就头脑昏沉。但她不敢入睡,实在要睡了,就用力掐自己一把。霍言山察觉到她的警惕,安抚她:“跟我在一起至少比跟白二爷在一起安全。白二爷唯利是图,是会为了任何事把你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