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岭离开鞑靼都城那一日,是一个晴天。
坐在君主送他的马车之上离开都城,看到在街边站着的阿勒楚和叶华裳。阿勒楚伸手叫停马车,扯着叶华裳到他的车前。
叶华裳大方与他作别:“二爷一路好走。”
阿勒楚则对白栖岭说道:“我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会得逞的。你这盘大棋太大了,棋盘早晚会被掀翻。好自为之。”
“王爷背着鞑靼战□□号打天下,难道就不是一盘大棋吗?”
“我们执子不同。”
“但都落到一盘棋上。”
阿勒楚闻言大笑出声:“妙!妙!”一把关上门,让他们走了。
花儿听白栖岭说他所知的时,关于叶华裳如何救他,不过是猜测。花儿却是懂叶华裳的,她深知叶小姐并需要人心疼她,可她还是心抽了一下。
“叶小姐如今怎样了?”花儿问白栖岭。
“再没见过。”
“近一年来阿勒楚明显在战事上懈怠了,我们并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以他从前的脾性,是要顺着松江府一直打下去的,一直打到京城。”
“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我也派人多方打探过,但都没有消息。是以,钱空,或许能帮上忙。”白栖岭道。
花儿点头:“想必叶小姐已在鞑靼杀出一条血路。”
花儿心中的叶华裳是早晚要牵制阿勒楚的,叶华裳那样好的人,又那样厉害,是能斗得过阿勒楚的。
此刻柳公在外头喊:“雪停喽!”
花儿忙推开白栖岭下地找鞋,打趣道:“柳公如今不睡了?”
“柳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点响动就会睁眼。”
“柳公给咱们放哨呢!”花儿利落穿好衣裳,又将白栖岭扯起来:“出去!”
“用不着我了是吧?”
“对!”
花儿说完捂着嘴笑,见白栖岭磨磨蹭蹭,就上前推他。白栖岭穿戴好后正色道:“不管你在京城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关于我的,都可以来问我,切莫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来问你多麻烦?不如你自己一一招来!”
“我倒想与你和盘托出,眼下天亮了,来不及了。你只管信我。”
“你如今不发疯了?”花儿道:“你原来是个疯人。小丫头摸上你床你要吐的,如今却要流连风月场。”
白栖岭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外面已开始有了响动,他快步向外走,出门前再次叮嘱:“切记,无论听到什么,尽管信我就好。”
花儿并未向心里去,回去的路上她好生嘲笑钱空和戒恶,说他二人去人家府上做客喝得烂醉如泥,成何体统!钱空心虚,跟她抱了几次拳花儿才饶过他。
第80章 春闺梦里人(九)
下一日花儿三人去了裁缝铺, 照夜便将裁好的衣裳给她们。花儿见照夜眼睛通红,就知晓他这两日没有入睡。
照夜始终这般,不忍别人受苦, 否则苦的便是他自己。那一晚灯市与衔蝉匆匆一别,令他心碎。花儿有心劝他几句,却并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开口。她只是夸赞照夜裁制的衣裳:“真美。”
小学徒在一旁很是得意:“掌柜的手艺在京城数一数二, 甭说夫人小姐们争相来做衣裳了, 就连那…三巷也派人来请我们掌柜的去了!”
“三巷?”柳枝转向那小学徒:“哪个三巷?”
“还能哪个?就…那个..!”小学徒朝外头努努嘴,意识到自己多言了,慌忙打自己嘴,好像“三巷”二字烫嘴一般。
几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柳枝道:“恭喜掌柜的, 想必三巷是个好地方, 掌柜的手艺好,这衣裳早晚会做到宫里去!”
“宫里有。”
“跟外头不一样!”
他们一来二去讲话,小学徒在一边看着外头, 一辆黑色马车来了, 转身去抱着木匣子:“掌柜的, 三巷来接了。”
照夜跟在他身后,出门前花儿对他说:“掌柜的, 那三巷可是那夜灯市里那些人?若是那些, 掌柜的可真是有眼福, 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嘞!”
“这位姑娘说得对!”小学徒忙应和:“不能瞎看, 掌柜的心中有数的。咱们去去就回,姑娘若还想做衣裳, 就晚些时候再来罢!”
“你这小学徒倒是伶牙俐齿!”柳枝在一边夸他。
“谁让咱掌柜的寡言呢!”
马车门一关, 便走了。花儿心神不宁, 总担忧会出事,亦心疼他。眼看着那马车拐进了别巷。
车上的小学徒还在跟照夜喋喋不休,他原是京城人,照夜是外乡人,担忧掌柜的不知京城事,便把三巷所有传闻与他一五一十说了。还叮嘱照夜:“给三巷干活,掌柜的千万别开口要银子。若活计做得好,下一日自然会有人来赏;三巷里有一个姑娘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相传那位最不喜那姑娘穿红…”
照夜在一边听着,知他说的是衔蝉。那一日娄擎扯着衔蝉走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知晓了,那三巷里有一个当今天子在乎的人。
这是照夜第一次走进三巷。
他从前趴在屋顶上看过数次,三巷中那座灯火通明的院落。这一次他才知晓三巷这样深,马上刚驶进去,就有悠长的回响。朱红的高墙被雪覆盖着,侍卫站在两侧犹如泥塑一动不动,连只鸟都飞不进。
下车之时有一个太监上前来,将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甚至要他在冰天雪地之中脱掉鞋子,连鞋袜都仔仔细细查了一遍后方在前头带路。
这座院落很深。
一进院又一进院,一层门套着一层门,要一直向里走,迈过不知多少门槛,才到达最后一进院。原来这才是照夜趴在远处屋顶上看到的。
院中有人在唱戏,见来人了,便将长长的水袖甩到照夜脸上,冰凉凉的水袖,又迅速被他收了。照夜这才发觉,那是个男子。
有人拿着鞭子上前一抽,那男子反倒笑了,甩着戏腔道:“咦~咦~今日~梅~”还未唱完,就被人拖走了。疯了。
小太监见怪不怪,将照夜领进一个屋子,那屋子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长桌,上头放着一捆木签,照夜飞速看了眼,木签上是名字,也不知摇名字有何用。
“待会儿杂家把人逐一带来,你只管量。都量完了,再跟杂家走,去量最后一人。”
照夜点头,对小太监道:“为了不冲撞贵人们,还是劳烦您代劳。”
小太监则摇头:“不必。”
“若有其他冒犯之处,也请您提点。”
“没有。”小太监摸了把照夜肩膀:“您请吧。”
照夜半阖着眼,不敢逾矩地为人量体,量了足有五十人,小太监才叫停。而后对他道:“随我来。最后这位脾性怪异,不好相与。但皇上说了,过年之时哪怕旁人光着,她也必须要穿上新衣裳。”
“是。”
小太监在外头叩门,有茶杯砸到了门上,小太监似乎不意外,只是悻悻道:“皇上派人给您量体,说过年了要制新衣裳。”
“滚。”
“小的不进去。”
小太监说完一把推开了门,照夜就这样站在了衔蝉面前。此刻她正低头看书,听到动静头都没抬。只是觉得有人挡住她光了,又骂一句:“滚。”
小太监推了照夜一把:“快去!”
衔蝉终于抬起头来。
她不肯信自己的眼睛,手猛然攥紧了书页。幸而,幸而照夜所站之处恰好遮住了后面人的目光。照夜看着她,忽而无声笑了。
“请姑娘起身吧。”照夜道。
衔蝉看着他,又仿若透过他看到了他身后的人,抓起一只茶杯就向前丢,那茶杯砸到照夜眉骨上,顷刻间就流出了血。
“休要以为宫里随便找一个就来糊弄人!我不要新衣裳!不要!”
小太监在外头道:“姑娘,这位是外头请的,当真不是宫里的。今年过年您务必要穿一件新衣,不然…”小太监想说不然皇上会震怒,转念一想,这位就不怕皇上震怒。
“姑娘,我的确是宫外的。”照夜道:“您就别为难我了。”
照夜说罢转身去擦血,小太监看到他脸颊上的血,心道幸好自己没跟进去。待擦了血,照夜又道:“姑娘,您可以把另一只眼也砸了,但今日是必须要量的。”
衔蝉戏做足了,方将书放到一边,起身之时踉跄一下,秋棠慌忙搀住了她。
衔蝉缓缓走到照夜面前,摊开了手臂。照夜倾身上前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衔蝉多想一头扎进他怀里,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将满腹的衷肠诉给他听,但独独不说后悔。
他的指尖触到她肩头,衔蝉仰起头看他,看他紧紧抿着的嘴唇,和绷得很紧的下巴。衔蝉好想亲吻他,她甚至想撕咬他。在日复一日的想念中,他早已变作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日日伴着她。
他成亲了吗?在与世隔绝的三载时光里,她怕他成亲了,又盼他成亲。她盼他有寻常人的幸福,又怕自己在失去他后悔不当初。
照夜终于看她,擦过她肩头的头几不可见地握了她肩膀,仿若将一切她担忧的都说了。譬如我没有娶亲成家、我来京城与你一道、我仍在念着你,只念着你。
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他们无需多言,但一切都懂了。照夜量过了,片刻没有耽搁,转身走了。小太监跟在他身后,看他脸上的伤,说道:“那位就是这样的。厌恶宫里的人。”
“无碍,不疼。”
小学徒上前为他擦拭,紧着赔不是:“适才真不敢进屋,那位就是传言的…”
“没事。”照夜道:“已量完了,尽快选了料子开始制衣。”
他又走出那深深的院子,坐上马车,经过那长长的巷子。心中想着衔蝉适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放她不下。
“真美。”小学徒突然道。
“什么?”
“那姑娘果然美。”
照夜想:可惜你没见到她自由的模样。她从柳条巷走出的时候,冰天雪地都能为她绽出一朵花来。
柳条巷早已成了他们之间很久远的事了,照夜却在回去的马车上不断想起。这一日午后,铺子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讨饭的小阿宋,在他门口讨饭,他给了些吃的,小阿宋拿着馒头走了,逢人就夸:那裁缝铺的衣裳真好看!
另一个,照夜没想到他会来,是飞奴。
飞奴大摇大摆走进来,说要做一件衣裳。二人都不敢有异相,上一次分别之时太过惨烈,以至于如今照夜还在感激,感激飞奴救他一命。而少时情意更如涓涓细流,抽刀斩不断。
量体之时飞奴脱掉外褂,照夜闻到他身上的异香。之前花儿说过,飞奴依稀是不太对劲,身上有异香,三年过去了,异香仍在。
小学徒出门跑腿,店内只余他二人。
照夜拉开飞奴的衣襟,看到里头密密麻麻的伤口,又摊开他掌心,看到厚厚的茧。
“从军了?”他问飞奴。
飞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对照夜说:“那日在灯市见到你不敢上前打招呼,今日索性来了。”
“要在京城住多久?”照夜问。
“事情办完就走。”飞奴道。
“何事?”
“我不问你为何来京城做裁缝,你也不必问我来京城何事。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做的事,都是掉脑袋的事。”
“再过五日,太后大寿,会从宫中出来。是为此事吗?若是为此事,信我一句,来日方长。”太后何其厉害?既然敢出宫,定是做了万全准备,若飞奴真有着这样的心思,恐怕要身陷险境了。
“非也。”
“那就好。”
照夜拍他肩膀:“兄弟,我真想你。”
飞奴则像从前一般:“照夜哥,活下来才算真本事!三巷的人,我要与你们一同救下。今日先这般,我先走一步。”
飞奴出了门,向外走,走了一段路,经过了白家的茶楼。白栖岭刚好打帘子出来,见到飞奴明显一愣。二人打了个照面,飞奴本以过去,脚步慢下来,转身拐进了茶楼。
白栖岭对懈鹰道:“吩咐给他上茶,上好茶。”
“是。”
白栖岭又想起霍言山来,他久未露面,雄踞一方,人北境如何打,他都按兵不动。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意气,懂得了隐忍。
只是这一遭他究竟为何派人来京城呢!
第81章 春闺梦里人(十)
白栖岭转身踱步进茶楼, 见飞奴正安心享用他的好茶。说书先生正在讲江湖故事,讲的叫一个唾沫横飞眉飞色舞。飞奴记得花儿素来喜欢听书,她听书之时摇头晃脑, 过后还要盛赞那些江湖义气。那时她才多大,一张脸还未长开,满脑子奇闻逸事。
飞奴也听得入迷, 待说书先生去喝水, 他才慢腾腾问:“楼上可有雅座?”
小二答:“余一间。”
飞奴便起身上了楼。
在京城之中,他是一个无名之辈,加之穿戴着实朴实,即便人多眼杂他亦不惹眼。穿过热闹的茶座之时, 甚至都没人抬眼看他。待他推门进去, 见到白栖岭早已坐在那。
二人并未寒暄, 飞奴拉起衣摆坐到他对面,顺手接过白栖岭递来的茶杯,喝一口, 泯了恩仇。飞奴少年时嫉恶如仇, 每每看到那些横行的老爷们心中总有怒气, 总觉着这世道早该被砸烂。
那时白栖岭野猫之死,将他推上了为匪的路, 他由此恨了白栖岭很久。真相大白之时, 只恨自己痴傻, 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还恨我?”白棋林问他。
“不恨了。原是误会一场。”飞奴比从前沉稳, 目光亦褪掉一些狠戾,但究竟变成什么样的人, 白栖岭反倒看不透了。
“你来对付太后吗?”白栖岭问飞奴。
“此其一。”
“太后寿辰并非好时机。”白栖岭压低声音:“不信你且先按兵不动瞧一瞧。”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因为单凭任何一方, 都动不了太后。霍将军一定与你讲过, 太后身边高手如云,尤其每年寿辰,更是戒备森严。”
“你为何要帮我?如今你风头正劲,在京城不输朝廷大员。我朝没有你做不得的生意,就连鞑靼也只与你交好。莫非,你与谷家军…”
白栖岭咳了一声打断飞奴的话,后者适时住嘴。飞奴本不打算在太后大寿真正动手,原本就只是为试探。如今听了白栖岭的话,决议将试探也停下。
如今这天下,看似被君主压制,实则有多方势力盘踞,暗潮涌动,想杀他母子的人多了。
飞奴饮下一杯热茶,起身对白栖岭抱拳,走了。
懈鹰从窗子看他踏雪离去,脚印很浅,就对白栖岭道:“功夫很好。”
“嗯。”
“二爷为何要帮他?”
“帮他就是帮自己。”
霍家人捉摸不透,那一年众路围剿谷家军,霍言山派飞奴千里迢迢赶去与谷翦做了一个交易,说是交易,似乎是给谷翦吃一颗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