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恶又摇头。
花儿反过来问他:“趁还没进宫,我也问你一问,你为何要进宫卜卦?我看你这和尚吃饱穿暖就满足了的,那样的富贵你当真想要吗?还是在刀尖上舔血,身下就是万丈悬崖,当心摔个稀巴烂!”
“你怎知我会摔个稀巴烂?你且看着罢。”戒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宫中那嗜血的母子根本吓不到他一般。
“那感情好,咱们跟着方丈见世面!”燕好挎住花儿胳膊,眉眼一弯,笑了。
今日花儿放下了高束的头发,盘了一个髻,换掉那身衣裳,像一个寻常的小丫头了。戒恶曾经对她的提点她都记得,进宫了,不能出挑,就连燕好都遮掩了几分媚气。
她们探出头去,看到越靠近皇宫,街边的人便越少。远远地就能看到侍卫的大刀,还有藏在宫墙上的箭手。花儿以她在战场上的历练快速地预估了形式,意识到这皇宫果然如谷为先所说:竖着进,横着出。
戒恶也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在这森严的皇宫面前,他十分镇定,甚至给人以回家之感。
他们下了车,被里里外外地搜查,就连燕好的胸都被那面无表情的侍卫摸了一把。柳枝横眉立目:“怎么搜身呢!”
侍卫道:“宫里就这样,再废话砍了你头!”
戒恶在一边叹口气,上前一步,对那侍卫道:“这三人均是我的徒儿,若有问题为我是问便是。再者男女有别,还是不要那样搜地好。”
话音刚落,就见后头一女子上前,身后跟着几个挑担,想来是出宫买办。不待侍卫走上前去,那女子已自动脱掉自己的棉褂,手臂举起,任那侍卫搜她全身。
想来,对她们是真的客气了。
待他们走进去,就看到了雕梁画柱天上宫阙。长长的甬路之上宫人在有序而忙碌地行走,青天白日挂着红灯笼,一直延伸到远方。
曾有人道太后喜水,哪怕冬日里后花园也要有一条不冻河,她们想象不出那不冻河是何模样,这一日亦见到了。那是一汪小湖,在隆冬里冒着热气,湖面上一座拱桥,人立于之上,可以看到湖里扑腾着那许多锦鲤。接连拱桥四散的,是巧夺天工的造景,随着氤氲的雾气四散开的,还有淡淡香气。那造景且细看,犹如一条银河,闪亮晶莹。
“这边请。”小太监见他们站在那拱桥上不动,便催促一句,担忧让太后等久了要挨罚。他们忙随小太监向里走,进了太后的寝宫,则见到了鸟语花香的密林,和一条连通着那个湖的小溪。溪边满是精工巧制,令人称奇。
戒恶看了眼那些东西,不卑不亢随小太监向里走,终于得见那威名远播的太后。
那女子远看妖娆艳丽,近看却是有了一些年岁,细细的眉如远山,白净的面庞则如檐上雪。只是这人不能看人,一看人那双眼就射出一道光来,穿透胸膛,令人透不过气。
谷为先曾说:早年的太后装成了十足的好人,也唯有受得无尽的委屈,才能有今日的得势。这人一旦得势了,往昔受的委屈就变成了刀剑寒冰,都入了她的魂。
花儿只觑那一眼就知晓谷为先所言甚是。
太后给戒恶赐上座,戒恶堂堂正正坐了。太后赐他茶,他亦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不卑不亢的姿态倒是令人刮目相看。太后打量他半晌,说道:“虽是第一次见方丈,不知为何,却觉着方丈眼熟。”
“许是出家人都如贫僧这般。”
“是,也不是。”
戒恶进宫前,定是被那母子查了个底朝天,查不出什么,才放心放进来。如今这母子两个十分怕死,这等事上是一万个小心的。
“今日不卜卦,哀家倒想请方丈看看,哀家的寝宫里可有什么怪东西。”
怪东西。这比卜卦还要吓人。燕好手心登时捏了一把汗。她见过戒恶卜卦的,虽说神乎其神,但好歹靠猜能猜到点子上。这太后的寝宫,除了水就是水,能看出什么怪东西来!燕好这才发觉这一趟比想象的还要凶险,几个人的命就这样被捏在戒恶手里了。
戒恶倒不慌,反而慢慢啜起了茶,而眼睛却是闭上了,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要他看这寝宫的怪东西,他反倒一眼都不看了。
花儿察觉到身后有阴风阵阵,但她强忍着没有回头。只见一片衣摆擦在地上,从跪着的她身边经过。那双脚上着一双龙靴,娄擎来了。
悄无声息地来了,带着他满身的寒气。
他坐下之时也没有响动,眼扫过跪着的三个女人,最终伸手点了点花儿,小太监便上前,要花儿抬头。花儿垂着眼不去看娄擎,一副谦卑之相。而娄擎,上前一步,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欲再细看时,戒恶骤然出声。
“你为何满身是水?”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戒恶,不知他在与谁讲话。
“你为何满身是水?”戒恶又问,继而说道:“不必遮掩,你脸上这块胎记很美。”
戒恶说这句时,太后的手猛然握住了桌角。与此同时,娄擎抬头看向太后。
“你为何要烧你的头发?”戒恶皱起眉头:“别烧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你不讲话,是因为你不会讲话吗?你可会点头摇头?”戒恶娓娓问着,声音那样沉,要教人睡着了一般。
“你在比什么?你与…你与皇…”
“够了。”太后猛然出声道,几步走到戒恶面前,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个常年幽居深宫的妇人竟有这样的力气,狠狠捏着他,将他提带起来,凶狠地问他:“你是谁?”
戒恶却好像仍在一场梦中无法醒过来,额头有了汗珠,嗫嚅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别走,你别走,你说清楚。”
太后猛地抽了他一巴掌,戒恶茫然地睁开眼,看着太后。
他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动手抹去额头的汗珠,叹了口气道:“太后,太后寝宫的确有厉鬼,那厉鬼…”
“不必说了。”太后松开他衣领,缓缓踱到娄擎面前。看到自己的儿子依稀有困惑,便说道:“早说过这里闹鬼,如今这位方丈能看出来,不如去庙里请尊佛。”
娄擎不讲话,只是若有所思看着戒恶。适才母后的反应着实令人震惊了。那戒恶显然看到了什么母后怕的东西。
是什么呢?什么呢?
娄擎看着自己的母后,她素来要强,从前要助他一臂之力做皇帝,他做了皇帝,她又不撒手。世人都知晓娄擎不过是他母后的泥人罢了。他看到母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像意识到什么一般,腾地起身,命人送戒恶等人出去,并大声道:“方丈累了,该回了!”
花儿看懂了,戒恶是有备而来,他定是知晓了什么陈年旧事,这陈年旧事定是能挑起一些风浪来,是以他才敢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并企图来到皇宫孤身犯险。
向宫外走的时候,花儿头脑中将认识戒恶以后的种种都过了一遍,最终想起那一日他站在客栈外头说要敬自己老友酒。
老友、戒疤、和尚,宫中秘辛,太后惊诧的声音,娄擎急于送他们走的兴奋。这些种种都那样奇特,花儿的眉头始终紧锁。她觉着自己猜到了,又不敢去猜。
只是在回到客栈后小声问戒恶:“您的老友,故交…”
“你是聪明人,不该问的休要问。”戒恶一改常态,凌厉地看着花儿:“你我本非同路人,相识一场即是缘分,少问、少思,方能保你的命。可知晓?”
第85章 春闺梦里人(十四)
“有缘人, 究竟有缘在哪里?相识在客栈算是有缘?那缘分未免浅了些呢!”花儿凑近戒恶,笑道:“老头儿,你很是懂装神弄鬼, 即便我等都跪在那, 也能听出太后被你吓到了。你真的看到那鬼了?”
戒恶只顾低头念佛珠, 并不理会花儿的话。
花儿一屁股坐到他对面,哼一声,嘟着嘴端起碗来喝水。
外头车马响动, 二人齐齐看过去,看到白栖岭从马上跳下来进了客栈。进门就对戒恶抱拳:“听闻今日方丈在宫里大显神通,特来祝贺。”
钱空见状凑上前来, 也跟着恭维:“可不么!外头都在传咱们客栈来了神仙,前后五百年都能算得!”又转向白栖岭抱拳, 心中对白二爷如此快速地来倒也意外。只因京城有传白二爷为人素来不愿与人交好, 更别提这上门道贺之事了。
戒恶始终在摇头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属实什么都没看出来。幸而皇上、太后仁德不计较,不然今日是要吃板子的!”
他这样说着,外头一个倚在树上的人转身走了。
白栖岭解了披风坐在花儿对面,长腿从桌下伸过去勾了她一下, 花儿躲闪开去,他又追上去踩她一脚。花儿不耐烦, 猛地立起了眉头拍了把桌子。众人都看向她,她则说道:“忘了!忘了!忘记讨赏钱了!都说进宫办差有大赏,今日可倒好, 跟着老和尚进宫, 屁都没摸到一个!”
话虽糙, 却也有趣, 惹众人笑了。
钱空上前安慰她:“不必急于一时,打今儿起这荣华富贵就来了。”
旁人都知晓,那宫门进去难出来更难,如今老和尚安然出来了,显然不一般。
就连外邦人都听得一二,此时围将上来,非要戒恶将宫内的趣闻说上一说。戒恶自然不能说,只是胡说些无关紧要的,而后扯着白栖岭的衣袖上楼了。
进了门将门关严,压低声音问白栖岭:“二爷可探听到什么?”
白栖岭摇头:“宫里人嘴严,生怕说错了话掉脑袋,要紧的消息自然没有,只是说算得准,皇上要大赏。”
戒恶又去摸自己的戒疤,气定神闲坐在窗前。他罕有这种神态,白栖岭觉得定是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于是坐在他对面。
“总觉得方丈眼熟,又不知哪里熟。”白栖岭缓声道。
戒恶认真看他,半晌不眨眼,幸好白栖岭并无把柄在他手上,不然要被他吓到。
“方丈有话可直说。”
戒恶则摇头:“不知是人是鬼。”
“方丈在说我?”
“贫僧说的是这个世道。”
而后再不肯多说。
从窗缝看下去,外头很多生人,就连戒恶的门口都隐约有响动,白栖岭手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指了指门口。转手拿起一个杯子摔到门上,外面安静片刻,紧接着传来人跑走的声音。
白栖岭轻声道:“方丈,虽是从宫里出来了,想必您也看到了,这往后可就跟着许多尾巴了。荣华富贵固然重要,但刀尖上讨生活并非易事。”
戒恶闻言笑了:“白二爷觉着这荣华富贵多少足够?”
“人心不足。”
“白二爷呢?”
“看天意。”
花儿碰巧走到戒恶门口,听得这几句相互试探,知晓他们眼下都有顾虑。花儿也有,来到京城后,她看到世事难料,人心隔着肚皮,哪怕是街边卖馒头的老妪都有自己的心眼,甚至无法辨明其身份。
“进来。”
里头传来白栖岭的声音,故作威严,要她进去。花儿不情不愿进门,看到戒恶一闪而过的探究神情,想转身就走,却被白栖岭喝住了:“给我站住!”
这一声属实吓人,花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见他板着脸训斥她:“把门关上!方丈的门是你说推就推说走就走的?岂有此理!”见她站那不动,自己则两步过去关上门,将她扯到桌边,指着那把凳子道:“坐下!”
他这一顿急头白脸,惹得花儿原本就烦躁的心很想拍打他一番。但此刻戒恶在场,她不好发作,只是皱着眉不耐烦问:“白二爷有何吩咐?”
“我欲请方丈来我府上喝酒,辛苦姑娘作陪。”
“陪不了。”
“陪不了也得陪!”
戒恶在一旁笑了。
他二人装得着实辛苦,而他老人家在一旁看戏自在,有心帮白栖岭一把,就好声好气与花儿道:“今日的确想与二爷对饮。贫僧来京城之所以能起势,都仰仗了二爷。今日又恰逢三九第一日,烫壶热酒,吃些好的,好猫冬。”
“猫什么冬!谁要猫冬!哪有命猫冬!”花儿尽管这样说,却还是起身去找自己的披风,再与柳枝、燕好二人交代一番,随着他们走了。
花儿心里有气,蹊跷的是这气不是奔着朝瑰,是奔着白栖岭。坐在马车里看着马上的他,总想把他扯下马狠狠打他一顿。转念一想,打什么打,是自己的人随便打,往后成了别人的夫君别人才不愿意她打!
戒恶在一边道:“关窗,冷。”待花儿关了窗,他又逗她:“贫僧看你对白二爷倒有几分意思。倒也有情可原,白二爷在京城风头正劲,又是这般相貌身量,你一个小姑娘有心于他属实正常。”
“老头儿你别瞎说,他哪般相貌了?一双吃人的凶眼,我看上他莫不是我瞎了?”
外头白栖岭听她一句又一句,冷笑一声。懈鹰在一边捂着嘴笑。如今二爷和花儿可不是从前光景了,那花儿愈发地伶牙俐齿,直气得二爷脸要绿了一样。
这会儿花儿又来一句:“年岁也不小了,名声还那样臭,可着京城找不到正经姑娘敢嫁他。这样一号人,我可不要!”
懈鹰憋不住,嗤了一声,见白栖岭瞪他,慌忙打马走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戒恶悟了,才几杯酒下肚就捂着额头说自己醉了。白栖岭直言他上回可是喝了一坛酒,戒恶就又吃了几杯,顺着桌腿坐在地上,要白栖岭为他安顿一个屋子。
柳公见状,知晓这老和尚藏酒量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扶他去歇息。要走之时,戒恶一把拉住柳公衣袖,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眼。
二位老者在暗中对峙。
柳公在戒恶眼中看到一些故人才有的神情,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了。
“方丈…你…”
戒恶眼睛又瞬间浑浊了,倒头睡去。柳公因着那一眼,不敢离开他,就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门前盯着。老人腰和腿脚都不利索了,坐了片刻就叹口气:终于是老了。
那头白栖岭抢过花儿的酒杯不许她再喝,花儿斥他一句:“要你管!”
白栖岭不讲话,最终用蛮力抢过了那酒杯丢到了地上,酒杯碎了,而花儿指着他:“白老二!你今日真是得寸进尺!在客栈对我呼来喝去,如今又砸我酒杯!”
“何止砸你酒杯,我还要收拾你!”白栖岭一把扯过花儿,将她抱到餐桌上。身后的碟子碗因着被挤到一起发出脆响,还有一只碗落到地上,啪一声碎了!
白栖岭脸上青筋暴跳,想来是真生了大气,花儿动手打他,他将她手束在了身后,又猛地向前一带,她就撞进了她怀里。
花儿也生了大气,在他低头凑过来之时一口咬住他嘴唇,血腥气弥散开来,像她养的小老虎在林间一口咬死一只小鹿的味道。他吃痛,手握住她脖子迫她松口,她偏不,又用了力气,瞬间咬下一块儿皮肉来。
白栖岭抬手打在她臀上,啪一声,不重,她却急了,抬腿踢他,却将自己彻底踢进他怀里。
他再打一下,力道更轻,揉了一把,见她力气渐渐散了,手便粘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