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华裳当年在京城亦有名号,燕琢城里也曾有她“打春日经过,步履生香”的美谈,如今不仔细看,她几乎与鞑靼女子无异了。
可她的眼眸仍干净,若笑那么一笑,还带春风。谷为先便问她:“在阿勒楚那里,可受了委屈?”
叶华裳没有回答他,只是再笑那么一笑。她问谷为先救她多久了,谷为先答:“三个时辰。”
叶华裳想起身赶路,无奈她力气用尽了,只得再歇片刻。她又睡了许久,而后请谷为先将她送到大路上去。
他救了她,她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少年时候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在他乡相遇,心中总有感慨,也因这些年各自的颠沛流离而化成一声轻叹。她看着谷为先带着的谷家军,这支神奇的军队,扰得鞑靼不得安宁。守着一条流淌不息的盐河,渐渐把握了一些人的命脉。
三年了,有人十年卧薪尝胆,有人三年以求生路,他何其不易。谷为先知她也不易,却也深知人各有宿命、各有志向,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然分别之际叶华裳却道:“谷将军,能得幸被谷将军所救,华裳感激不尽。此番匆匆一面,虽交谈无多,但华裳素来钦佩谷家军,钦佩谷将军的人品。请谷将军等华裳为您献上一份谢礼,以谢谷将军出手相救。”她微微欠身,而后又费力走入风雪中。
谷为先不知她所言何意,但曾听闻叶华裳是了不起的女子,他不想她葬身草场,便派人暗暗护着她。
叶华裳一直向额远河走,一直走,几经生死,她挺过来了。当她远远看到额远河大营的炊烟,眼中竟涌起了热泪。她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狂奔至大营门前,大喊:“阿勒楚!阿勒楚!阿勒楚!”而后一头栽倒下去!
当她醒来,感受到营帐里无比的温暖,而阿勒楚担忧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叶华裳泪如泉涌扑到阿勒楚怀里,紧紧抱着他哭出声。
叶华裳没这样过,她吓坏了阿勒楚,让他的手摊在她身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叶华裳哽咽道:“阿勒楚,抱着我,抱紧我。”
“我想你,阿勒楚。”
“我好怕,阿勒楚。”
她抱紧阿勒楚,去寻他的嘴唇,一遍一遍亲吻他。阿勒楚的心融化了,终于抱紧她,罕见地安慰她:“王妃,我在,我在。”
叶华裳察觉到安慰,终于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她的泪珠还挂在皴红的脸上。阿勒楚抬起她的下巴为她擦眼泪,她如今已没有了当日的美貌,草原的风雪将她变成了一个鞑靼女人。可阿勒楚却觉得她有另一番好看。
他临行之前是与她大吵一架的,近三年来他对她与白栖岭的事耿耿于怀,时常与她吵架。他走后甚至多次想赌气再找个女人,但每每想起叶华裳,又都作罢。他为自己找借口: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在儿女情长!
此刻抱着孱弱的叶华裳,听到她喃喃道:“王爷,华裳惹事了。华裳知晓若华裳自己不说,迟些父亲也会送信来的。”
阿勒楚知她说什么,她一个人逃走,都城的信早就到了。信中说她刺瞎了乌鲁斯一只眼睛。信中还说若她逃回营地,务必要将她五花大绑送回都城给乌鲁斯一个交代。信中还说:鞑靼女子以生儿育女为耀,你的王妃无所出,早就该换一个。左右是个无关紧要的汉人女子,退回汉人那里或找个借口杀了均可。
但阿勒楚什么都没说,只是问叶华裳:“惹什么事了?”
叶华裳闻言又哭了,将那一日乌鲁斯带人冲进她寝房欺她辱她的事一一与阿勒楚道来。
阿勒楚只听不讲,待她都说完以后,他轻轻推开叶华裳,看着她。
叶华裳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双眼红肿,因着在外面生死挣扎那许久,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从前她不能为他孕育子女,往后怕是也不能了。
阿勒楚没有安慰她,只是要她好生歇息休养,而后便起身走了。他消失了好几日,在这些日子里,叶华裳裹着衣裳和厚被子坐在营帐门前日日等他。她笃定她能等来他,她笃定她与阿勒楚虽不若别人一般伉俪情深,但他们之间有莫名的牵绊。
尽管那牵绊由算计而来,各自守着城池,不让对方踏入一步。但那好歹也算牵绊。
使女劝叶华裳别等了,因为她去伙房端肉汤,听到屠夫说:王爷在物色新王妃了,这一个怕是不保了。使女伺候叶华裳许多时日,对她渐生了一些情感,她偷偷劝叶华裳:“王妃,走吧!我知道哪里能逃出去。”
“天下之大,逃到哪里呢?”
叶华裳不会逃走。她无处可去,她逃不回故乡,若她逃了,阿勒楚一封信,她就会被绑回来;她也不能逃到别的地方去,阿勒楚的铁骑会踏平那里。
使女被叶华裳问住了,于是叹了口气,将汤端到她面前:“不管怎样,喝点吧。”
叶华裳的口腹之欲出奇地好起来,她喝了汤又叫使女给她切肉,吃了肉又啃了饼子。就这样接连吃了几日,人圆润一些,脸上也看着好些了。
这一晚她在营帐里睡觉,听到外面的风呼嚎着,阿勒楚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营帐而来。叶华裳闭紧眼睛,双手紧紧捏着被子。
阿勒楚走进来,带着一阵劲风。他坐到床边,踢掉鞋靴,脱掉一身沉重的铠甲,掀开被子带着凉气钻了进去,将叶华裳带进了怀里。
起初是冷的,叶华裳微微颤抖着,转过身去,闻到他身上灼热的味道。缓缓捧住他的脸,唇贴了过去。阿勒楚不言语,任由她亲吻她的脸颊、鬓须,任由她的手探进他衣襟,一路向下,握住滚烫的桅杆。
他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看着叶华裳的脸,他想:只要她开口求他,他定会看在几载夫妻情分上留她一命。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缓缓坐下去,居高临下看着阿勒楚,紧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她比每一次都疯,像惊到的马儿,在草原上胡乱地奔跑,不被任何人驯服,除了阿勒楚。
他猛地抱紧她,禁锢她,眼睛紧紧盯着她。
叶华裳似是在与他告别一般,回他以温柔一笑,那话都在笑里了,大致在说:“夫妻一场,就此别过吧!”
阿勒楚心中吃痛,愈发用力,二人在营帐之中缠斗,全然忘记过去几年的不快。唯有这一次,阿勒楚觉得叶华裳是真的。她只真了这一次。
他们一直闹到天亮,彻夜未眠。待结束最后一次,叶华裳听到外面有人频繁地走动,还有人轻声请命:“王爷,时辰到了。”
阿勒楚起身穿衣,叶华裳起身服侍。她并不问他是什么时辰到了,直至此刻,她已将自己的命数交给了天意。嫁到鞑靼这几年,她不停在斗,不然她活不到今天。这一次究竟如何,她自己不知,却深信老天会帮她。
阿勒楚对她说道:“王妃也穿好。今日我们启程。”
“敢问王爷,我们去哪?”
“都城。你的事总该解决。”
叶华裳点头:“好,无论是生是死,能与王爷夫妻一场,足矣!”
阿勒楚淡淡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第89章 春闺梦里人(十八)
他们一路向都城开拔。
期间阿勒楚没有问叶华裳任何一句乌鲁斯的事。反而是叶华裳的使女偷偷对她说:“听战士说前些日子都城来信了。王爷一人在营帐读的信, 读过后将营帐里的木桌劈了。生了大气。”
“信中写什么可说了?”叶华裳问。
使女摇头:“无人知晓。只是说王爷震怒。”使女伸手指了指王爷,叹口气:“也不知为何,王爷这样骁勇,兄弟欺辱他却不还手。妻儿被杀了, 他也能忍耐。”
叶华裳想起自己, 何尝不是他的妻?更何况她还没有为他生儿育女。
阿勒楚自那日后不再与她讲话,她坐在马车里, 他在外面骑马, 夜晚扎营时也将她一人独自留在营帐。使女无数次劝她:“跑吧!看这样子王爷定是要向别人一样,将王妃关在都城里自生自灭了。在鞑靼, 没有子嗣是大忌啊!”
叶华裳始终不语, 却抚着自己的肚子。
这一趟跋涉走了近一个月, 临近都城时,叶华裳总会觉得恶心。有时她在马车上恳请慢一些,而后抱着小盂惊天动地地吐。使女去找阿勒楚, 请他为叶华裳找个郎中,王妃怕是病了。
阿勒楚命随军的郎中为叶华裳把脉,那郎中手探上去,凝神细号, 过了半晌抽回手, 单膝给阿勒楚跪下:“恭喜王爷,王妃她…”郎中抬头看看阿勒楚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直言。
“尽管说。”
“王妃有身孕了。”
“可看准了?”
“回禀王爷, 看准了。”
阿勒楚颇为震惊, 在营帐外站了良久。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当他的妻儿死于乌鲁斯手下时, 他尽管难过, 但奉劝自己手足情深。父亲最在意这个,而在鞑靼,只要他愿意,就有无数的女子要跟着他。他以此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不与乌鲁斯争斗。
此刻,叶华裳有孕在身了。
阿勒楚那颗满是杀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东西。他甚至不清楚那东西是从何时起、从哪儿而来的。三年多来,他与叶华裳两心相隔,从未坦诚相见,以他的性情,早该有别的女人了,但他没有。
他感到莫名的开怀,风将他整个人吹醒了,他在旷野之中大笑出声。而后走进叶华裳的营帐。
叶华裳刚吐过,虚弱地躺在那里。见到阿勒楚进来,倔强地扭过脸去。叶华裳心中知晓,这一次,她定是要赢了。她于这乱世之中,以自己柔弱的身躯,要在鞑靼的铁墙里撞出一道裂纹了。
眼前是她的夫君,她时而爱慕时而憎恨的夫君,如今,他笑着走进了她的营帐,眼含着柔情。
阿勒楚将她的脸扭过来,仔细看着她。
“我问你几句话。”他道。
叶华裳点头,微微一挣,回到枕上。
“乌鲁斯时常欺辱你吗?”
“是。”
“他欺辱你时可说了什么话?”
“他说:在鞑靼,妻子可共享。阿勒楚的妻子就是他的,他说了算。他还说,阿勒楚不会在意一个汉人女子,我跟了他,保我荣华富贵。”
叶华裳所言为实,乌鲁斯讲的这些话已陆续传进阿勒楚耳中,他却还是要跟叶华裳确认。叶华裳嗫嚅许久,还有话,她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勒楚见她这般,逼着她说。
叶华裳心痛不已再度落下泪来,抚着自己心口良久方缓缓开口:“乌鲁斯说,就因为你上一个妻子不从,所以他杀了她。”
这几年阿勒楚鲜少想起先王妃。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寡言而敦厚的女子,任劳任怨,温柔良善,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女子。她竟是这样死的吗?那时有人对阿勒楚说这些,他尚觉乌鲁斯不止此。如今他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前头上青筋暴起,鞑靼男人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若不杀人,则难平此恨。
他对叶华裳说道:“你不必害怕,你既有了我的骨肉,又是被乌鲁斯那般羞辱,作为你的夫君,这口气自然是要为你出的。你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他乌鲁斯休想沾染。”
叶华裳痛哭着扑进阿勒楚怀中,捧着他的脸不停亲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胡须上,他紧紧抱住了她。听到她在他怀中说道:“阿勒楚,我爱你。阿勒楚,我要你知道,我爱你。”
“那一日我的剪刀刺进他眼睛里,听到他的嚎叫,我心里只觉得痛快!我一个人跑出来,在草原里走了那么多天,与狐狸和狼搏斗,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可是阿勒楚,哪怕在我要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不想死在草原里,我想死在你怀里。”
“阿勒楚,你抱紧我。”
阿勒楚紧紧抱着叶华裳,他不会像她一样讲好听的情话,他只是觉得自己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不那么硬了。他心中甚至有了涓涓细流。
他们进到都城那一日,刚巧是四九第一天。
都城里人来人往,见到阿勒楚的车马意外回城,都在路边相迎。阿勒楚将叶华裳安顿到他在城边的府宅里,而后先进宫去参拜君主。
君主问他王妃的事也想清楚了?阿勒楚道:“我的王妃已有孕在身,不必再换人了。”而后阿勒楚又问君主:“父亲曾说手足情深,若想打下天下,兄弟之间不能有隔阂。但乌鲁斯屡屡欺我亲眷,父亲如何看?”
君主道:“女人是小事,不必放心上。”
“若我辱他妻儿呢?”
君主没有回答他。
君主父亲不答他,已然代表了答案。阿勒楚跪谢君主,出了宫。他打仗归来,请兄弟们来府上一聚,烹鸡宰羊,饮酒作乐。阿勒楚为乌鲁斯安排了一个绝色女子,不停灌他喝酒。阿勒楚那只被戳的眼睛已彻底瞎了,此刻蒙着黑布。
看到外面叶华裳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指着叶华裳破口大骂,口吐污言秽语,简直无法入耳。
阿勒楚脸色不好看,厉声道:“乌鲁斯,你放尊重点!”
“这女人,勾引我,要我去睡她!她是贱/人!”
乌鲁斯越说越难听,阿勒楚起初只是听着,慢慢地,他起身走到乌鲁斯面前,对他说道:“在众人面前向我的王妃道歉。”
乌鲁斯不肯,指着阿勒楚:“你的王妃都是我的女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是懦夫!”
话音未落,阿勒楚突然抽出自己的佩刀一刀砍在了乌鲁斯项上!乌鲁斯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其余兄弟皆震惊,指着阿勒楚:“阿勒楚!阿勒楚!你疯了!”
阿勒楚擦掉脸上的血,提着刀看向兄弟们,大声说道:“乌鲁斯该死!现在!乌鲁斯的人是我的了!”
阿勒楚骁勇,只有乌鲁斯敢于挑衅他,如今乌鲁斯的人头落地,兄弟们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跑出了阿勒楚的地盘。阿勒楚坐在院中,乌鲁斯的脑袋就在他的脚下,他在等着君主父亲的制裁。
叶华裳拉住他的手劝他:“阿勒楚,此处不宜久留。父亲不会放过你的,他势必会抓你关起来,甚至杀了你!快点走!快点走!”
阿勒楚不肯走,叶华裳哭了:“阿勒楚,我们走吧!回到额远河!求你,为了我和孩子,走吧!”
在她的再三央求之下,阿勒楚终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连夜走了!
在他们身后,追兵追了上来,对他们大喊:“君主不杀你!君主不杀你!”
叶华裳握住阿勒楚的手摇头:“阿勒楚,你知道吗?在我们汉人的书里,讲过帝王制衡。若无大事,天下皆安,若有大事,势必要祭出一人的人头。阿勒楚,信我一次,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到额远河,待父亲冷静下来再回来与他谈!好吗?阿勒楚。”
阿勒楚向后望去,追兵还在追,他大喊道:“快马加鞭回额远河!”
叶华裳始终捏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她看向外面无边的黑夜,而她的眸子如夜空一般灿烂。没有人知晓,那一日叶华裳拦住乌鲁斯,对他说:“乌鲁斯,你想要我是吗?但你知道吗?我们汉人讲:一女不侍二夫。若你想要我,就带着你的人来,光明正大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