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鞭子收起来。”娄擎首次命令朝瑰:“不要撒野。趁朕心情不错。”
“你能奈我何?!”朝瑰上前一步:“让我父…”
“朝瑰公主此言差矣!”衔蝉打断她:“公主要先看自己有没有命给你的君主父亲送信!”
朝瑰闻言住了嘴。她意识到娄擎这个玩物并不简单,这个三巷里的深宅大院显然也不简单。她甚至有一股子奇怪的预感,就在这里,或许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一场真正的较量。她笑了笑,收回鞭子,对娄擎抱拳:“白二爷的事可从长计议,今日到此为止罢!”
转身要走,还未迈出门槛,小太监就匆匆跑了过来,趴到娄擎耳边耳语。原来是傍晚时候,侍卫换班,看到城墙下站着几个人,便上前驱赶。谁知伸手一碰,那人便僵硬地倒下,不知死了多久。再一看,死的人,是太后的亲眷。此时事关重大,娄擎闻言腾地起身向外走。
白栖岭扯住花儿向外走,花儿扭头看了眼衔蝉,后者已然站起身,向前跨了两步,本能想送她出门。想起娄擎的眼睛都还在,于是又坐回去。
花儿随他们出去,趁天色已晚仔细看了眼这大院子。几乎门后都藏着人,也有人将头探出来看向他们。与花儿对视之时,花儿并未看到想象中的木讷和惶恐,反而看到一缕微光。
娄擎临行前又看了眼花儿和白栖岭,冷冷一笑,上了马车。而朝瑰则指着他们道:“给我等着!”
“放马过来。”白栖岭抛下一句,走了。
回到白府,花儿关上了屋门,将白栖岭按坐在床边,她有许多话猜想需白栖岭印证。这一次去三巷,花儿颇有收获。
先是衔蝉,她如今那般厉害,不动声色就为他们解了难。她趴在屋顶看她被打那一晚,是担忧衔蝉被困,一心想救她出去的。而今日花儿忽然明白,衔蝉或许不需任何人救她。她那样了解娄擎的脾性,那样从容,她会是斩杀娄擎的最后一刀吗?
其次是娄擎。花儿为他按腿之时,察觉到他的血液流得比旁人快,裤子隔不住他发烫的身体。娄擎要么是在进大补,要么是中了什么毒。
最后是那院子里的人。京城人常说三巷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可花儿看到的绝非如此。花儿觉着与她对视那个人开化了,眼中凝神聚火,像要焚烧什么一般。
她对白栖岭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三巷里的人在酝酿一场大谋杀?他们从前一定也想过逃跑,或想过反抗,但他们失败了。是以他们从长计议,想一举杀掉娄擎?”
“别人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我不知,但衔蝉,是有这样的胆量的。”白栖岭道:“衔蝉是自己主动去三巷的,她与别人不一样。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傀儡,但照今日所见,她能拿捏他。衔蝉很了不起。”
花儿闻言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白栖岭问她。
“我依稀有了眉目。”花儿将她的念头与白栖岭讲了。从前他们想在宫里双双将娄擎和太后杀掉,可宫里戒备森严,很难下手。如今她有了别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因着衔蝉起的。
而宫墙外头,娄擎站在那看了眼尸体,废物们没有人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那尸体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娄擎懒得看,对宫人道:“埋了吧。”
“太后…”
“太后若想看,就抬太后宫里去!”
娄擎只觉得这天气太冷,转身上了马车,捧起了手炉。外头小太监在后头追上来,小心翼翼禀:“皇上…太后说…”
娄擎不言语,也不睁眼。一早就被太后训斥过,这会儿不知那个老妇人又要做什么!自打那和尚进了宫,在她的寝宫里见到了鬼以后,原本就疑心重重的太后又变本加厉起来。为了试探娄擎是否与她一条心,她甚至将自己的侄女抬到娄擎的龙床上。
娄擎将计就计,将那妹妹好生糟蹋,抬出去之时人就只剩一口气。太后一气之下杖毙了娄擎近来喜欢的小太监。
母子之间就这样暗暗较量着,娄擎一朝不服软安心做太后的傀儡,这较量就永不会结束。
“皇上,太后…”外头的小太监又说。
娄擎终于睁开眼睛,懒懒道:“说。”
“太后说近日城里频频闹鬼,要皇上在宫里不要出宫了,以免…”
娄擎哼了一声:“你去回太后,就说朕为了抓鬼,往后便住在三巷了。太后若是想念朕,便出宫来看朕罢!”
“那早朝…”
“早朝不是有太后么!”
娄擎讲完拍了拍手,那马车就跑了起来。他想起那戒恶和尚给太后寝宫探鬼之时讲的话,便命马车赶去客栈。他从马车上下来之时,就有黑压压的人跑上前来,将客栈围了起来。钱空没见过这阵仗,欲出门探看一番,听小太监的声响,便急急跪下了。
戒恶在楼上看着,心道:终于上钩了。
他闭上眼睛打坐,直至侍卫踢开他的门,娄擎缓缓踱入。娄擎看到他头顶的戒疤依稀在泛着红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一眼,红光一闪而过。
按下戒恶的请安动作,要他坐着回话即可,随后屏退左右,身边只留一人。
他留的那一人,是一个绝世的高手,偏偏是个哑巴。
“那一日在母后寝宫里见到的鬼,想必方丈还看到些旁的。”娄擎道。
“看到了。”戒恶答:“只是贫僧不能讲。”
“为何?”
“此事涉及…皇家密辛。请皇上恕罪,贫僧只能与太后详谈。”
又是太后。
娄擎胸中涌起一股浊气,却还是诱哄戒恶:“既然是皇家密闻,朕有何听不得?”
戒恶看着娄擎,忽而慈祥而神秘地笑了。那笑容中又带着悲天悯人,令娄擎天灵盖发麻起来。
“皇上,贫僧也只听那女鬼说了只言片语,所知不多。且世上厉鬼多谶言,真假也难辨。皇上大可不必放于心上。”
“朕无非想为太后排忧解难。”
“恐怕皇上知晓了,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戒恶弯身给娄擎施礼,而后彻底闭上了嘴,无论娄擎说什么他都不肯开口了。娄擎便想:既然这老和尚如此,那此事必然与他自己有关。太后这几日又屡屡要派人杀他,那定不是好事。
娄擎思及此,心中竟惶然起来。他依稀记得儿时有人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些人说的是什么。那一日戒恶走后,他曾梦到那个女鬼。他从梦中惊醒,对自己的恐惧深恶痛绝,唯有以恶制恶方能解心头之恨。于是随意拉过一个人,取其半条性命一般地折辱,终于令他平静下来。
“既然方丈不肯说,那朕便将人撤了,看方丈还有没有命活到下一次见太后!”
“那便是贫僧的造化了。”戒恶闭上了眼睛。
娄擎出了客栈,自然不想回宫,索性去了三巷。他这一日十分懒,从清早到日暮,身为帝王竟没有一件顺意的事,而他竟因着这懒,意外没有责罚任何人,而是径直去了衔蝉屋里。
见她还是那身衣裳,就问办事的太监:“不是说请了城里的裁缝铺子制了新衣?”
“今儿派人问过了,制完了,明日便送来。”
“送来也不穿。”衔蝉靠在床头翻书,眼皮都不抬一下,慢声道。
娄擎走到她面前,扬起手要抽她巴掌,想起她白日里罕见的那骄横敏锐,便收回了手,将她向里推。
衔蝉向里让,娄擎摆手命所有人都出去,这才躺在衔蝉身边,不久便睡去。
娄擎几乎不会有这样的好眠,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梦,当他睁眼的时候衔蝉在安心睡着。这一次他没有将她唤醒,而是匆匆走了。
而在他出门后,衔蝉睁开了眼睛,嘴角爬上一抹笑意。
第92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一)
衔蝉在这院子里的几载, 是与悠悠时光对抗的几载。像这样的雪天,她会推开窗,对着外头背书。她什么都背,背着背着还要将那根廊柱当作她的知己, 与它聊几句。
那时她往往比平常声音大些, 她讲孩提时代、讲出三月草长莺飞、讲太平盛世,每当她这样, 其余屋子便没了动静。就连那日日唱戏的, 也收了戏腔、头抵在窗上。
每每此时小太监都慌忙上前劝说衔蝉,要她不要惹麻烦。衔蝉便会大声问:“怎了?入了三巷便盼不得春暖花开了?那你不如将皇上喊来, 看他能不能换得了燕子往哪里飞?”
小太监说不过衔蝉, 便打她一下。
衔蝉则轻声一笑, 顺手将窗关上。偶有人来她门前小声与她讲话,多是求她什么事。每当有人来,丫头秋棠就心疼, 想替衔蝉把人赶走,衔蝉却道:“别赶了秋棠、都是可怜人。”那些人所求之事无非就是不想被娄擎虐待,衔蝉帮了她们,她自己就要受些皮肉之苦。
日子久了, 在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觉着, 只要那位叫衔蝉的活菩萨在,小命都能留下,至于留到那一日, 许是会留到衔蝉所说的春暖花开、河开燕来那一日罢!
有时衔蝉病了, 便有人悄悄送上自己藏的偏方, 衔蝉接了, 再还回去一些什么, 左右娄擎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赏给她。
衔蝉的门和窗,成了别人的盼望,她开了门窗,其余人就将耳打开,听她讲话。小太监时而管时而不管,左右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照夜和小学徒来送成衣的时候,衔蝉刚念完诗,嗓子干了,啜一口茶,眼看向外面,就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子跨过圆拱门朝这个院子里来了。衔蝉想起当时年少,过他门前总会你等一会儿,看他在不在。心情诚如此刻这般,移不开眼。
可那小太监很是惹人厌,细着嗓子把照夜带进了别的屋子。他只敢偷偷看她一眼,便快步走了。
衔蝉听着那屋里头的动静,久居三巷的女子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清隽的男子,讲话的语调都变得真正的娇柔,又都秉着呼吸。
衔蝉想起上一次照夜走后,小太监的笑言:“这可是京城里夫人小姐们都中意的掌柜的,不知多少人想带回府里呢!”
衔蝉想:他在山间跑了那样久,那张脸不知养了多久才变回少年时的样子。秋棠与她讲了几句话她都没听到,最后丫头无奈轻拍她肩膀:“衔蝉姑娘,外头问今日要不要那掌柜的进门呢!说上回你心情不好,也怕今日冲撞了你。”
“来便来吧!”衔蝉这样说着,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身上的淤青褪去了,又是那样一个素净的人儿。顺手拿出一副朱钗插到头顶,就这样等着照夜进门。
那小学徒和小太监都是不敢进来的,门大敞着,冷风吹进来。照夜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和目光,眼终于对上衔蝉的视线。柔柔的,刻意带着笑意。衔蝉沉醉在他的目光里,觉着三巷这个不见天日的院子一霎那就晴天了。
照夜将衣裳摊开要她看样式,这次终于是能她说上几句话了。
“姑娘觉着衣料是否喜欢?”照夜问。
衔蝉看了眼门口候着的人,原本想说的喜欢便改成了:“尚可。”
“那么样式呢?”
“尚可。”
“手艺呢?”
“都尚可。”
外头的小太监闻言道:“衔蝉姑娘的尚可便是不喜欢,给掌柜的留面子了。依我看不如重新做一身。”
衔蝉闻言点头:“那便辛苦了。这身既然做了就留下吧。”她招呼秋棠进里头去试一试,趁着无人看见,匆匆握住了照夜的手。
她的手素来无骨一样软,贴在照夜手心上,让照夜一瞬间红了脸。衔蝉想,他怎么还这样不长进,姑娘摸一下手,脸就红成这样。
她像从前一般盯着他看,却又担忧目光太过放肆而让他无所遁形。门外的人不时有响动,衔蝉嫌烦,哼一声坐到那把木椅上,等着秋棠出来。
外头的小太监等得不耐烦,喊道:“秋棠,你磨蹭什么呢?”
秋棠不知怎的,偏不想快些出来。以她的念头,这三巷走动的男人要么就是那性情有病的皇帝,要么就是那细嗓的小太监,要么就是被欺压得不敢抬头的男人,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想让衔蝉姑娘多看会儿。兴许看了情致就开了,就不会整日闷闷不乐了。
她穿了脱,脱了穿,穿上后再坐那么一会儿这才缓缓走出来,在衔蝉面前转圈:“好看吗?姑娘?”
“好看,留下。”
“那姑娘那身便有劳了。”秋棠道:“我们姑娘对衣裳有十分的讲究,还请您画了样子送来教我们姑娘掌眼,姑娘说好您再动手制衣,切勿走了冤枉路。”
“是。”
照夜再没待着的理由了,今日这薄薄厚厚的一眼于他而言足够了。他知晓衔蝉好,还能真心笑出来,那一切便都值得了。这样想着,回去路上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学徒问他为何突然这般高兴,他说道:“苦中作乐罢了!”
到了铺子里,让小学徒早些回家陪老娘,而他从衣袖拿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来,是衔蝉摸他手时偷偷塞进他手心的。他打开来看,上头写着:“此母非彼母。”
这寓意太过隐晦,照夜一时之间猜不透,便将它小心放好,而后找出白府前两日来做的衣裳,去了白府。路过破庙,想起小阿宋和花儿的阿公,便走进去看一眼。结果看到阿宋在阿公的残膝上睡着了,顺手丢下几个铜钱也就走了。
这是照夜来京城后第一次登白府的门,期间他在街头见到过已是垂垂老矣的柳公两回,碍于一些事不能与之打招呼,这一日进了白府,到了前厅,门关上,就抱住柳公道:“柳公,受苦了。”
柳公拍拍他,问道:“谷将军如何了?”
照夜坦言:“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谷将军去额远河对岸了。”
照夜说完将纸条交给花儿和白栖岭,二人看着那“此母非彼母”陷入沉思。花儿想起那一日在太后寝宫,戒恶描述那个女鬼之时太后的异样,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什么?”白栖岭问她。
“皇上不是太后的儿子!”花儿说完又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总该去找戒恶求证一下。白栖岭制止了她。
“不必求证了。昨日皇上去了客栈,见了戒恶。这会儿客栈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戒恶被暗暗看管起来了。”白栖岭道:“若去寻他,风险定然很大。”
“这个戒恶是个怪人。他究竟为何来到京城呢?总觉得他依稀是带着目的来。我与他待了些时日,发觉他对他的一个故人情深意重。那故人又是谁呢?他来到京城就想方设法进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花儿沉吟道:“怕是荣华富贵是假,别有目的是真。”
白栖岭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年宫内大火,他被连夜带走,从此任他如何寻找,都再找不到他任何痕迹了。起初听闻他被关在一座庙里,他派人去找过,周围的山民说的确有这样一人,但后来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人,是娄|。
娄|是僧人,戒恶亦是僧人。
白栖岭这样想着,又摇摇头。倘若真是如此,那娄擎恐怕也早都看出了。他一定查过戒恶的底细,定是与娄|毫无关系,是以才能安然活到现在。想起故友,令白栖岭心中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