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背着手,似乎刚刚勤政殿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如一潭死水。
“赵尚书,不必惊讶!”他此刻的声音又显得极度柔和:“我早就说过,只要有我在,这西蜀江山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觊觎。若是有人胆敢有有反心,这就是下场!”
赵信当即单膝下跪,拱手恭敬道:“丞相大人,下官对西蜀绝对忠心耿耿,亦对丞相别无二心,天地可鉴,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祁漠炎闻言,微微有些发笑。他不置可否,缓缓转身看了看赵信,却换了一副平常时分极度温和的神色,上前将赵信搀扶了起来。
“赵尚书,你这就多礼了。咱们级别也相差无几,我当不起你这大的礼!只不过,眼下确有一事,需赵尚书倾力协助。”
赵信当即低头俯身道:“丞相大人尽管吩咐,赵信一定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祁漠炎对赵信的态度十分满意。他不露痕迹,心间盘算稍许,接而转过身漫不经心问他:“我记得赵尚书有一胞妹,曾被封为东宁郡主,嫁给了如今的东夷王?”
“这……”
赵信的确有一个亲妹妹,叫赵璘,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远嫁东夷,平时联络甚少。如今,祁漠炎却突然提起这一茬,赵信的直觉告诉他,准没有什么好事情。
但是,这件事偏偏满朝文武皆知,他不敢撒谎。
“回丞相,确有此事,只是……”
“赵尚书不必担忧!”祁漠炎看出他的忧虑,当即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令妹是巾帼英雄,为了国家大义,牺牲了个人幸福,是非常值得我祁漠炎钦佩之人。我定不会在她身上打什么坏主意的!”
“哦,哦……呵呵呵”赵信闻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祁漠炎:“那,丞相是有何要事,有用得着家妹的地方?”
“不!”祁漠炎道:“我是有用得着赵尚书您的地方!”
赵信不解:“还望丞相大人明示!”
祁漠炎绕过赵信的左侧,缓缓走到他身后,看了眼勤政殿外石阶向天外延伸,整个西蜀江山,在这暮夏的晨雾当中若隐若现。
他曾经答应过阿鸢,一定要替她守护整个西蜀!
沉吟片刻,他悠悠然道:“西蜀与南齐开战,已经七月有余了吧?”
赵信想了想,答曰:“嗯,从二月到如今,确有七月之久了。”
祁漠炎接着道:“我曾以为,就萧北南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曾经西蜀的一个质子,跟他交锋必定不会废吹灰之力。未曾想,这一战,竟然如此吃力。眼下,竟然还被萧北南逼迫至此,要我以西南三州作为南齐退兵的条件!”
“丞相应了?”赵信试探性地小声问。
祁漠炎有些震惊:“赵尚书缘何得知?”
他听得赵信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很快,又抬头坚定道:“若非如此,丞相大人也不会散朝后单独召见赵信,而刚刚跟赵信提起胞妹,定应该是丞相心中,早有了计策。”
祁漠炎闻之,蓦地一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赵尚书不愧是西蜀的中梁砥柱,果然是老谋深算。没错,我的确答应了萧北南的条件。但是,我这不是要跪地认输,而是要请君入瓮!”
“丞相大人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祁漠炎暗自点了点头,转头拍了拍赵信的右肩:“赵信啊,这艰巨的任务,可非你莫属。”
两人的谈话,又一直延长至午时。直到炽烈的阳光已经照的大地有些火烧般炎热,赵信才伸手遮在眼前,面色凝重地从勤政殿走出。
祁漠炎想要假意割地,实则连横这一策略,他是明白的。只是,真的要像他说的那样,将消息散布出去?若是如此,那漫天之下的唾沫星子飞到益州皇城里,他祁漠炎能承受的住么?
还是,他这么做,其实别有用心?
他回头看了眼尚未关闭的殿门,眉头微微蹙起,垂眸思索了稍许之后,转身走下了这百步台阶。
*
三日后,西蜀要割地求和的消息不胫而走,西蜀举国都知道了此事。而西南三州,就包括了桑州。
桑子渊得知此事,气的身子直抖。过去不管自己遭遇了什么不公不正,只要是能为西蜀好,为黎民百姓好,他宁肯退让一步,不和他计较。
而今,他这分明就是要拿整个西蜀的江山社稷开玩笑!
桌案上堆了许多案卷,桑子渊却足足愣神了好几个时辰,通判大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刚要上前劝慰两句,桑子渊却猛然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这些,那些,还有以后的一些,都交给你了。我要去趟桑榆镇!”
“你……你又要告假?”通判望了望已经堆了两天没有动的案卷,有些焦虑:“这么多公务,你怎能这个时候离开?”
桑子渊的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一趟,我非走不可。那个疯子,若不赶紧制止他,指不定以后西蜀会跟谁姓呢!”
话音刚落,他已经推开通判疾步走出了府衙书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通判此时是什么心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要说桑子渊不靠谱吧,这些时日他的确将桑州大小事务打理地井井有条,任何疑难杂症在他手里都能轻易化解。
可若说他靠谱吧,他做事总是这么让人匪夷所思,一个脑袋三个大!
他今日之神情,看上去倒不像是假的,难道事情真的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可是,若是如此,他不是应该快马加鞭往京城赶才对吗?为何却要去桑榆镇这个旮旯?
通判缓缓坐到他的座位上,久久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摸着胡须兀自思索良久,尚不得解。
桑子渊这个时候,却早就已经踏上马背,缰绳一扬,朝着桑榆镇的方向驾马疾驰而去。
祁漠炎的危险行为,他就算是掉了脑袋,也一定要阻止。
马蹄微急,一路扬起尘埃漫天。桑子渊顾不得太多,任自己的屁股在马背上被颠簸地很是难受,他依旧狠命地将缰绳往马背上抽打。
马儿跑得很是卖力,却耐不住身上的痛开始长鸣,桑子渊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轻抚着马头道:“对不起宝儿,这次算我苛待你了,但我等得起,百姓们等不起,你要是累死了,我就当你为国捐躯,把你给厚葬了,绝不吃你的肉昂?”
途经一个岔路口,往西便是桑榆镇方向,而东边,便是上次桑子渊和傅珹歌踏入荡齐寨领地救阿鸢的山地。
桑子渊刚驾马走到这岔路口,感觉在东边方向处,正好也刚刚疾驰而过一匹马,干涸的路面尘土甚至还没来得及再次落地。
他鬼使神差般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往东边看了看,甚至马蹄的方向也欲往前行进。片刻之后,他却忽而清醒过来,自己打了自己的右脸一下。自语道:“桑子渊你在干嘛?这个时候怎么能分心?还是去桑榆镇找阿芊要紧!”
他再度望了一眼前方,毅然将马头挪回正轨,又一次策动缰绳,往桑榆镇方向赶去。
而在他曾经瞩目的方向,刚刚骑马经过的人,正是傅珹歌。
前些时日,他决心召集旧部人马,和萧凛一起回南齐,和胡络布展开正面交锋。然而,当他一次次发倾城烟之讯,却始终没有得到萧凛的回应,飞鸽传书也是原封不动被退回。
萧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傅珹歌心里没底,于是索性书信一封,直接离开了桑榆镇,独自前往荡齐寨找萧凛。
却没想到,刚好在这个岔路口,和疾驰而来的桑子渊失之交臂,完美错过。
傅珹歌火急火燎赶赴荡齐寨,可还没到寨子门口,他的直觉便让他倍感难受。昔日,他和桑子渊在几里之外扎营,尚且能够感受到荡齐寨内的风吹草动,而如今,都已经在寨子门口不远之处,他却只感觉一阵冷清。
甚至……甚至有股莫名的死寂!
傅珹歌不敢过多臆想,他扬鞭加快马匹的脚步,终于在不久后来抵达荡齐寨。
然而,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他的心彻底如同冬日寒冰。
昔日的岗亭,如今旗帜东倒西歪;昔日寨门口值守之人,如今早已成为几具冰冷的尸体,尸体在高温之下,早已经腐败不堪,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恶臭。在那些腐烂的□□上,还有不少蚊蝇时而停歇,时而四处乱飞。
傅珹歌面色凝重,脚从这些尸体之上凌空踏过,朝寨子内疯也似地飞奔而去,赶忙在众多同样腐烂的尸体里寻找着萧凛的尸身。
曾经威风一时的荡齐寨几百号山匪,如今早已全军覆没,按照这个形势推测,萧凛一定凶多吉少。
然而,当傅珹歌一个个忍着恶心翻过那些尸首检查了整整两遍,却依旧没有发现萧凛。
他前山后山,凡是有可能的角落也都去寻找了一遍,结果如出一辙。
萧凛就这么不见了?!他是在这血雨腥风中逃脱了,还是?被人掳走了?
怀着心中的疑问,傅珹歌抬头再次看了眼这漫山遍野的尸体。他费尽周身之力,忍着奇臭无比,将寨子内外所有之前的弟兄们,全部拉归到一起,堆放在柴房的柴火堆上,最终扔下了一把火,将荡齐寨化为一片火海。
火海中,傅珹歌毅然背过身,眼睛翕合间脚步坚定地离开。
而背后的荡齐寨,火势越来越旺,方圆几十里,甚至都能看得到滚滚浓烟升起。
正在驾马狂奔的桑子渊,不觉间瞧见路旁的行人都依在一起,指着他身后的上空面露疑惑和惊讶,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桑子渊也忍不住回眸,马蹄忽而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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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劝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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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浓烟,如一股灰黑色的龙卷风,卷集着荡齐寨的种种尘埃,漫天飞舞。那些糜烂腐败的尸首,也在烈火的焚灼下,逐渐化为了白骨。
桑子渊短暂勒马,却没有过多驻足。即便他知道,那个地方,就是荡齐寨!
*
桑坪村,土屋小院。
这两天的气氛着实有些冷,即便是夏末还残存些余热,但不管是人,还是这院子里养的鸡鸭,守屋的阿黄,还是两个女主人,精神状态都尤为颓靡。
一日三餐,日出日落,都像是例行流程一般。
阿鸢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说话了,向来话痨的桑槿虽然担心,但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劝慰她的好办法,只好也一同保持缄默。
她心中烦闷,趁着闲暇的功夫,偷偷看了眼坐在院子棋盘处,盯着石头棋子发呆的阿鸢,愣愣地自语:“这苦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垂眸一想又觉得不对,这貌似才刚刚开始!
她娥眉紧蹙,“阿哦”一声无奈长叹,低下头将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膝之上,烦躁一眼可见。
而此时,阿鸢正看着凌乱的棋路,思绪也不知在何处。
柴扉门外,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是靠近,越是显得马蹄急不可耐。
终于,马蹄声在柴扉门口停下,随着马儿抬起头和前蹄仰天一声急呼,门外也传来“啊”地一声痛苦哀嚎和并不明显的翻滚声。
阿鸢被这声音一惊,当即起身莫名轻喊了句:“阿珹!”
接着,便见她迅速小跑着朝柴扉门外而去。
门外原本骑马疾驰的桑子渊,因为勒马速度过快,被马仰头狠命摔到了地面上,并顺着路面滚到了路旁的农田中,染了一身泥。
阿鸢开门出来时,他刚好从泥土里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伸出糊满稀泥的手抹了抹脸,头发一甩回过头,正好和阿鸢四目相对。
阿鸢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满脸是泥,完全不辨雌雄的人,一时间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而时隔多日再次见到阿鸢的桑子渊,却显得尤为激动。
只见他轻轻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嘻嘻地冲她喊道:“阿芊,好久不见啦!”
阿鸢此时的震惊难以描述:“子渊?!怎么会是你?”
听到阿鸢惊呼的桑槿,这才从双膝间抬起头来,赶忙从厨房冲出来,见到桑子渊可谓又惊又喜,多日不见的种种思念溢于言表。
桑子渊洗漱干净后,换了身傅珹歌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尽显潇洒。而当他理着衣襟走出房门之时,却让阿鸢睖睁了良久。
“如何?阿珹的衣服,我穿着还合身吧?有威风凛凛的感觉吗?”
阿鸢没有说话,脸色却逐渐变得有些冷,转身走出了房间。桑子渊不明所以,连忙眼神问旁边的桑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桑槿耸了耸肩,无奈地吐吐舌头。她们俩的事,谁知道呢?
等他跟着阿鸢来到院子里,也在石头棋盘旁边坐下之时,他才总算是想起来此次自己急急忙忙赶来的目的。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见到阿珹的身影,但是此刻他不在,倒正好方便了他们之间谈话。
“阿芊,出事了!”
桑子渊不比刚来之时的嬉皮笑脸,此刻的神色尤为严肃。见阿鸢抬起头来看他之时尚有些不明情况,便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嗡嗡小声地嘀咕着:“阿芊,朝廷出大事了!”
阿鸢回眸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桑槿,莞尔一笑道:“出什么事了,你尽可以大声说,阿槿不是外人。”
桑子渊也余光斜睨了一眼桑槿,这才叹了口气:“南齐合纵攻蜀,西蜀不敌。两国谈判,萧北南提出以西南三州作为合纵国退兵条件之一……”
“西南三州?这么说,也包括桑州?”
桑子渊点点头。
阿鸢继续问:“那后来呢?漠炎……哦,祁丞相是如何应对?”
“祁漠炎?!”桑子渊怒上眉梢,气呼呼道:“提到这个名字我就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国贼,他竟然答应了!割地求和,卖国求荣,简直猪狗不如!”
阿鸢脸色一僵,神色五彩斑斓地听完桑子渊对祁漠炎的一阵辱骂,却久久没有发出一个字。
桑子渊说完还没解气,却发现阿鸢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一时奇怪,便瞥了瞥阿鸢,见她眼神发呆,目光凝滞,好像在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在听吗?阿芊?”
阿鸢回神过来,忙道:“在,我在听。我只是在想,祁丞相应当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决定,他或许,是有别的计划?”
“对!愚蠢!就是很愚蠢!阿芊你也这么认为对不对?”桑子渊激动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南齐,现下不过也就是一个刚刚崛起的国家,国力虽然暂时有所长进。西蜀虽然这些年,即便是有所衰微,但相比之下,依旧是国库充盈。即便是几个国家合纵,也可以通过各个击破来扰乱他们的计划,犯得着这就挂白旗投降?”
阿鸢未置可否,桑子渊的情绪却似乎被点燃了,继续叨叨不停:“西南三州,那是多大的地域?虽然咱们偏僻是偏僻了些,但三州却是盛产蜀锦和桑蚕之地,稍一发展便能富饶起来。祁漠炎,就这么拱手将三州让给南齐了?愚蠢,他真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