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发泄完毕,阿鸢这才好似若无其事地在棋盘上摆着石头棋子,脑子里却不停思索着祁漠炎这个人。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这种决定。既然当初决心要开战,不到头破血流,他是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而如今,他既然做出了这种决定,定是有别的图谋。
何况,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才时隔不久,便已经传到了桑州,西蜀境内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真的是割地求和,轻易投降,这种消息应该被朝廷严加封锁,讳莫如深才是。
那么,祁漠炎手中的那盘棋,究竟想怎么下呢?
阿鸢将一个黑色石棋往自己身边一推,却被桑子渊拦下,捂住了她的手。
桑子渊面色凝重,眉毛飞扬跳跃,说起话来却轻言细语:“阿芊,你怎么了?你不会被吓傻了?或者被气着了吧?”
阿鸢抬头看了看他,笑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在心底跟祁漠炎下了一盘棋。”
心底?跟祁漠炎下了一盘棋?
桑子渊和桑槿都觉得有些纳闷,她们一个在益州,一个在桑州,两地相隔如此遥远,又彼此不见其身,如何隔空“下棋”?
不多时,桑槿联想到之前阿鸢说的那个“心里有了的人”,忽而心若明镜般,所有的答案都接踵而至。
原来,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桑子渊也似乎感受到了阿鸢对这个西蜀丞相祁漠炎的不同,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了一股柔情,那股,她曾经只有在看傅珹歌的时候有过的柔情。
一切,竟然是这样的吗?
桑子渊刚刚抬起的半截身子,突然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眉梢也从飞扬着,缓缓放了下来。
若当真如此,这件事,可要怎么收场才好?他和阿鸢之间,又要如何自处?
阿鸢没有意识到两人神色的改变,却依旧将棋子来回摆弄些许时候,忽然间,她心中也有了那个答案。
“我懂了!他这手棋,我明白了!”
桑子渊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她手里的棋子,却怎么看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故而又困惑不解地问她:“你就明白了?如何明白了?”
阿鸢轻笑了一声道:“子渊,你可愿意,替我去一趟益州?”
“这……”桑子渊面色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敢,而是,他不愿。
*
思绪又回到当年西蜀王拙选那日,桑子渊本是在内侍官的指引下,前往内殿见西蜀王千墨痕,作为封吏前的最后一次面谈。
而那日,原本应该前往御书房的桑子渊,却在不知情之下,被内侍官带到了偏殿。等在那里的,也并非是西蜀王本人,而是年仅二十多岁便位及西蜀丞相的祁漠炎。
当桑子渊行完礼抬起头来,看到一身雍容华贵,眼神锋芒毕露的祁漠炎正坐在前方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还用碗盖拨动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
一个简单的睥睨,他便已经看出来,桑子渊这人,心怀大志,野心不小。而拙选时的情况,他也早就心知肚明。
若是这样一个人,入朝为官之后能为自己所用,当然是件好事。但若他跟自己没办法一条心,倒不如……
“祁丞相?!”
还没等祁漠炎开口,桑子渊便发出了急切的疑问:“怎么会是您?我不是应该去御书房见陛下么?”
祁漠炎淡然一笑,轻轻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起身走到桑子渊面前,依旧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就是桑子渊?”
桑子渊没有说话,眼神却不容他轻蔑。
祁漠炎忽而笑意迭起,转身又走到座位坐下,抬头望着桑子渊道:“你可知道,我祁漠炎如今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陛下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跟我商量知会。当然,要想面见陛下入朝为官,首先还得过我这关?”
桑子渊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他如今在西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一个臣子,居然在皇帝的内宫偏殿截见即将入仕的官员,祁漠炎这姿态未免放得太高了些。
“丞相大人,我能走到这内宫,便证明我早已通过陛下拙选。如今面见,也不过是陛下要更加深入了解下我对一些国策的看法。眼下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多时,若我不及时赶到,只怕会让陛下龙颜大怒。所以,请丞相大人恕我桑子渊不能久留于此,若丞相大人要跟我探讨交流,等我见完陛下,我们自有机会。”
桑子渊说罢,根本不顾祁漠炎此时的面色,当即转头要走。而祁漠炎手里的茶盏已经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这个桑子渊,当真是不识抬举!
他淡然依旧,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而刚刚走到门口的桑子渊,却被宫廷侍卫举刀拦下。
桑子渊面色大变,皇宫的带刀侍卫,何时竟然如此听一个大臣的命令了?
他转身质问:“祁漠炎,你这是什么意思?谋反不成?”
祁漠炎却笑了笑,挥挥手让侍卫收起了刀剑。
他再次走到桑子渊跟前,他身姿本就高于桑子渊些许,看向他时,又刻意低头往前凑了一凑,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说起话来,又是轻言轻语,柔声柔气:“桑大人莫急,谁都知道我和陛下的关系,何来我谋反一说?桑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啊!只不过陛下年事渐高,身体也不好,所以很多时候我需要帮他操心一下,像选拔人才这种事,当然要慎之又慎,不然,万一,你才是那个反贼呢?”
“你!”桑子渊几乎快要指着祁漠炎的鼻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祁丞相,你不如直接挑明了吧,你把子渊截留于此,究竟要干什么?”
祁漠炎表情略显无辜地耸耸肩:“我能干嘛?我刚不是说了么,陛下身体欠佳,我作为西蜀丞相,对即将委以重任之人好好帮陛下参谋参谋,斟酌斟酌,罢了!”
桑子渊望着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当即拱手要告辞。
祁漠炎原本的耐心也差不多要消耗殆尽,便也不再跟他绕弯子,直言不讳道:“桑大人,你真这么心急,不听漠炎把话说完?若真是这样,日后可别后悔?”
“行啊!”桑子渊回眸与他相对,共睥睨:“那我听你说完。”
祁漠炎看着桑子渊,桑子渊以冷冽的眼神盯着他,两人就这样相顾片刻,祁漠炎又突然笑道:“桑大人,良禽择木而栖。西蜀朝廷有你此等人才,必定枝繁叶茂。不过,我旗下目前正有要置空缺,我是诚心想邀桑大人加入。不知桑大人,你意下如何?”
桑子渊不可思议地看着祁漠炎,他这不是公然拉帮结派么?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怎能和他心中的观念不谋而合?
桑子渊他不答应。
他甚至含笑闷哼一声:“哼!祁丞相,我桑子渊自小立志,为官只为民,入仕只报国。若是祁丞相符合子渊说的这两点,那我想即便见了陛下,他也自会将我安排到大人旗下。可若是祁丞相有别的想法,那即便是今日粉身碎骨,子渊恕难从命!”
这,不就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只是简单几句话,祁漠炎便已经笃定,这个桑子渊和自己不可能意见相合。若是以后在朝堂之上,必定又是一个和自己针锋相对之人。
祁漠炎他不允许!
“既然如此,那桑大人不如就去桑榆镇吧,那边尚缺一个八品知府,我想桑大人如此为民操心,一定会将桑州管理的妥妥帖帖的!”
桑子渊闻言,更加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祁漠炎。他这就把官职给他定了?
他尚且还没有见到西蜀王,一个西蜀丞相,就能决定他的去留,甚至他的生死?
祁漠炎知道他会极力辩解,便抢在他质疑之前,微微一笑,淡定道:“我来此之前,早已获得陛下应允,是陛下特许我替他提前甄选。所以,这个决定,自然也是陛下的意思。”
桑子渊就这么被打发出了皇宫,而令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仅仅时隔一天,将他调往桑州的圣旨就已经被传宣到他手中。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个祁漠炎真的可以一手遮天,甚至可以左右圣意。
祁漠炎,很可怕!
*
阿鸢坐在桑子渊对面,看着他陷入纠结,兀自发愣发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再次问道:“子渊,你在发什么呆?难道,你不愿意么?”
桑子渊这才回神过来,却毅然坚决地点头道:“不!我愿意!阿芊,我答应你,替你走这一趟。只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难道,连阿鸢她,也在忌惮这个反手便能翻云覆雨的西蜀丞相?
若是如此,那此人,必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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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深宫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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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为什么自己不回去呢?
是因为自己现在还不够回去的资本?还是因为眼下桑榆镇还有属于自己的惦念?亦或许,是皇城之中,已经没有了那份惦念了?
阿鸢垂眸想了想道:“你看看,现在阿梓还在北韩,我答应了她要替她守护织锦坊。我此时暂时还不能离开。而且,若我此时回去,不一定有利于改变局势,说不定还会有相反的效果。”
桑子渊连忙问:“阿芊你何出此言?难道,祁漠炎他……”
“他跟我自是一条心的!”阿鸢道:“只不过,若我此时回到京都,那我还活着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南齐。那……萧北南他想要的,可能就不止是三座城池这么简单,他可能会借与我和亲之名,吞并整个西蜀。”
和亲?
对了,西蜀王之女与南齐和亲未成,反遭叛军攻城,这个事情桑子渊自是知道的。只是,当他将这个和亲的公主与眼前的阿鸢联系在一起时,又觉得很是虚无缥缈,不太真实。
桑子渊低头琢磨片刻,忽而抬起头对阿鸢道:“阿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南齐和亲!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三州落入萧北南之手。这趟益州,我去!”
尽管桑子渊知道,这趟一去,和祁漠炎必定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想要他去劝谏他收回成命,比登天还难。但为了阿鸢,哪怕明知此行判若跳海,他也势必一往无前。
“只是……”桑子渊忽而想到什么,支吾着道:“祁丞相权势滔天,又岂是我一个小知府随意能见的?”
阿鸢明白他的担忧,可是,当初自己被逼跳崖本就是情急之下,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上天格外施恩。眼下,根本就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的东西,作为呈递给祁漠炎的信物。
突然,她秀眉一挑,一个绝妙的点子在头脑中闪现。
她让桑子渊坐着等他,自己则起身前往卧室中。不多时,她手里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慢慢放到桌上打开。
盒子里,是保存完好,叠放很是整齐的一张丝锦,纯白透明的锦缎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红红绿绿的图案。
桑子渊和桑槿一同凑上前来,看着她从盒子里将锦绸取出,轻轻一摊,在轻风中微微拂动几下后静静下,展现在两人眼前。
桑槿激动道:“阿芊,这不是你参加织锦赛夺魁的那件作品么?它不是应该在县衙么?”
“不,此件非彼件。那个鸳鸯枕的确在县衙,这件是我后来夜里无聊之时,又绣的一件。”
桑槿哑口无言了。在白日去织锦坊,夜晚还要和傅珹歌学武练箭的情形下,阿鸢哪里还有什么闲暇无聊之时?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这幅堪称完美的作品又重新绣了一幅。
她观察再三,也觉得两件作品别无二致。从色泽,绣图,走线,到整个凹凸的质感,真的看不出一点差别。
桑槿还紧紧盯着绣图不放,阿鸢已经将它再度叠起,又完好地放回木盒中,用小金锁锁上递到桑子渊手里。
桑子渊不明所以。
阿鸢于是解释说:“你去益州时,将这个作为信物交给祁漠炎,他若是看到,定会知道是我授意你前往京都的。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他,势必让他守护西蜀领土,绝对不可答应萧北南的条件。”
“至于合纵国,子渊,你可有好的对策?”
桑子渊沉吟片刻,抬头道:“有是有,只是,祁丞相未必会听。”
阿鸢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好看的弧线,一脸的笑意尽显温柔妩媚:“不会的,他看到我给他的信物,一定会听的。”
桑子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自己和祁漠炎的往事摁在了心底,没有告诉阿鸢。毕竟,看她谈起祁漠炎时的那种柔情,那仿若此人便在眼前的透彻目光,他以前甚至见所未见。
可是,怎么会呢?
阿鸢一个如此纯洁良善之人,为何会跟祁漠炎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瓜葛如此之深?
简单在土屋小院用了午餐,桑子渊马不停蹄离开了桑坪村。
他斜挎着阿鸢递给他的装了信物和盘缠的包裹,肩负着阻止祁漠炎割地的责任,心中,还藏了不少疑惑和不解。
马蹄过,尘埃漫天;路途上,荆棘密布。饶是益州等待他的,不知是玉铸的高台,还是挖好的深坑,桑子渊还是不管不顾,驾马前行。
阿鸢依靠在柴扉门口,呆呆地目送着桑子渊,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视之不见,马蹄的嗒嗒声也只剩下余音在耳,她才浅叹着气,对一旁的桑槿道:“咱们进去吧!”
*
桑州与益州,一个南,一个在北,相隔着好几日的行程。桑子渊却心忧三州,只顾日夜兼程。
几日接连不断地赶路,中间将马匹也换了。等他好不容易进了益州城,自己已是风尘仆仆,一脸憔悴,不再鲜衣怒马,倒沧桑得像个年过天命的老头。
桑子渊这才舍得就近找了个客栈,将马匹交给店小二之后,一身疲态摇摇欲坠,定好客房后缓缓步上二楼。
为了尽快抵达益州,他已经接连几日没有合眼了。进了房间,就立马将身上的包裹放在床上的枕头之下,顺势一躺便倒在了松软的被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店小二的再三敲门下被惊醒,揉搓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走到门口开门。
店小二肩上斜搭着一张毛巾,手里端着一个盛满了热水的木盆,满脸笑意地礼貌询问道:“客官,方才见你疲惫不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想必眼下十分需要洗个热水脸。掌柜的特意吩咐我给您送上来一盆洗脸水,客官可以洗漱之后好好歇息歇息。”
桑子渊听罢,软哒哒地靠在门栏上,依旧打着哈欠道:“知道了,你放里面去吧。”
店小二于是笑着将木盆放在了客房的木架上,顺便也将肩膀上的毛巾取下来,挂了上去。
背着桑子渊时,他不可思议地暗自阴笑了一番,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告辞离开。
桑子渊关上房门,正纳闷这京都的客栈确实好客,观察客人也如此细致入微,当真是桑州那些商户们应当学习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