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他收到妈妈的第一通电话——在此之前最多只有短信,问他钱还够吗——她说,回家吧,妈妈和爸爸要结婚了。
他已经独自在伦敦过了六年,偶尔像个试图吸引注意力的小孩一样,做一些可恶的事情惹得爸爸妈妈责备他。
但最多只有黎叔的询问,停掉的信用卡,以及他妈简短的斥责。
他的父亲似乎已经遗忘了他,他有时候也差点忘记自己姓谢了。
然后就在这么一天,他忽然被告知,他要真的姓谢了。
他那个野心勃勃的母亲,二十年的努力,竟然真的成功了。
但回国的第一天,谢儒崧特意不远百里去机场接他,在第一时间告诉谢归,“你知道吗?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你都不可能真正进入谢氏集团。是我小瞧了你妈的手段,不过婊子始终是婊子,再贵也是婊子。你干嘛想不开回来呢,乖乖做你的纨绔少爷不好吗?非要再尝一遍被人叫私生子的滋味吗?”
原来他离开了6年,一切都还没有变。
婚礼选了个黄道吉日,是他妈精挑细选旺集团和她的品牌的日子,就好像他的生辰一样。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成为她利好的工具。
谢归挑了个最偏的酒席坐下。
他刚回国没多久,桌上没人认识他。
他们十分放肆地讲着台上的八卦,关于他妈是怎么成功上位成为他爸老婆的故事。
这些话他在很多年前都听多听烦听厌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加入对方的讨论队伍,和他们一起讨论台上那个漂亮的拜金狐狸精。
就在这个时候,谢归被站在一旁端着盘子的女孩吸引。
她的耳朵竖起十分认真地听着八卦,但表情却愤愤不平地拧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有几句是在说“这么讨厌人家还来参加酒席,我看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本事背后说怎么不上台讲呢”、“我看你们才是虚伪!自私!酸气冲天!”
情到深处,甚至拿起旁边的小番茄大快朵颐起来,但吃着吃着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把脸背过去快速咀嚼,再回过头来假装无事发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沾上了番茄汁。
谢归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女孩身边。
然后鬼使神差说出了那句“我观察你很久了”。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都在谢归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他记得她最开始被他领到酒店时的警惕,拿着烟灰缸藏在身后,又怕万一误解伤了他的自尊迟迟没有拿出来 。
他记得她喝了一杯酒后就开始和他吐露心声,她毫无作为一个漂亮女孩该有的防备心,丝毫没有保留地说完了自己的所有信息,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让他开心点。
他记得她迷迷糊糊中用含糊的口吻叫出的那个名字,和说出那个名字时,眼角落下的两滴眼泪。
他记得她忽然摸着他的脸,说你别怕,有我坚定地选择你。
他记得她用她那双好像救世主一样的漆黑晶莹的眼睛,望着他的下巴上已经将近看不到的疤,问他说,你疼不疼啊,她说,我给你吹吹吧。
他记得那天,隔了十几年,终于有人问他疼不疼。
在那一刻,谢归想要拥有她的欲望,胜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包括小时候到长大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过的,他的父亲和母亲的爱。
可他很快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为这个救世主一样的女孩,李昭,她的心被另一个人占据着。
占据了很多年,且可能会更久远地占据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对于爱情的定义,他的父亲和母亲属于爱情吗?那些主动靠近他又毫无成本地离开他的人算爱情吗?
他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他甚至连关于爱情的书本和电影都不会去看。
他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有一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他,比如真正的尊重和真正的爱。
而他,也从来不会为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伤神,得不到就得不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有很多东西了,财富啦……财富啦。
在那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李昭,她就这么横冲直撞闯入了他的世界。
谢归对于人生理解的另外一个真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如果有,那就是付得不够多。
在伦敦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的人,因为他总是最慷慨的,他可以在游轮上一掷千金,可以给第一天才认识的人几千美金,可以每天开不同的派对。
在他回国以后也是这样,因为他母亲身份的转变,大部分人,至少在表面上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客气和配合,他们容许他继续做个只知道花钱的傻逼富二代。
他可以用钱买到他以前得不到的所有关注。
所以现在,他想用钱买下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第一次约李昭吃饭的时候,他记得李昭穿了件浅米色的裙子,这条裙子很适合她,是李昭穿的裙子里面,她穿起来最漂亮的衣服里的前三。
可他下意识没有敢去仔细看她,更没有说出口那些句在心里默念了几十遍的夸赞。
他发现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她知道他的身份吗?知道那晚她听到的那些恶毒恶心的言论,说的其实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吗?知道他的出生是一个更加恶毒和恶心的污点吗?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她这些,就好像只要不问,那些事情就是不存在的。
他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一个逃避的人,除非遇到他无法解决的情况,就比如他的出身,以及面前的人。
李昭吃饭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很有感染力,这些他吃厌了的食物,因为有她的陪伴都变得美味起来。
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十分健康的,他的忌口很多,不是因为挑食,而是过敏,他能吃的餐厅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他的饭菜都有人专门去做,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吃饭。
即使在他的余光里,她的存在也让一切美好了不少,那些因为要去除忌口而舍去了许多美味的食物,他第一次尝出了味道。
这也是谢归第一次庆幸,有钱真的很好。
他至少可以用钱,让她陪他吃一顿又一顿的饭。
然而钱买不来李昭的每一顿饭,当她终于提出要结束这种荒唐的交易的时候,谢归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她像每个出现又离开的人,只是早和晚而已。
谢归迫使自己遗忘她,但实际上却毫不受控制地,疯狂地去了解她的一切。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的裴仅,那个贯穿了李昭前半人生大半,出现又离开的人。
他知道裴仅有一个如何窘困的家庭和一个曾经坐牢的父亲,但这毫不影响他对他的嫉妒,因为他曾在那些贫瘠的日子里,有李昭的全部眼神。
他难以想象李昭用那双救世主的眼睛爱上一个人的样子,可那个人就是拥有了她这样的爱。
有短暂的一段时间,这种爱意甚至在他的混乱迷惘中,转化为了恨。
他恨那个轻易就得到李昭爱的男人,也恨那个轻易把爱给别人的李昭,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用那双眼睛看向他。
让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却又抓不住能救他的那只手。
他其实并不能分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爱和恨,他从来没有被爱包围过,他也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混沌地推着往前走,他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的混世子生活仍在继续,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南延的那群二代一起混日子,陆廷深是他在伦敦时候就认识的,他比他早回国半年,这半年的时间,足够陆廷深在南延完全混开。
认识陆廷深的契机是一次游艇派对,那是唯一一次不是他主场的派对,陆廷深做东,他在追求一个留学圈的千金,但不知怎么,陆廷深的卡在深夜被冻结,于是在封闭游艇上的一切后续消费都没了买单的资本。
这个时候,谢归的卡递了过去。
他刷卡的时候从来不考虑这个钱到底会不会回来,反正这不是他的钱,如果他现在不花的话,不知道哪天,这一切权利也都会被收回去。
所以当第二天陆廷深联系他还钱的时候,谢归甚至有些惊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回头的钱——虽然这仍是他自己的。
陆廷深请他吃了顿饭,正式介绍了自己,然后告诉他,以后别随便借钱出去了,如果想借的话,就出借利益。
利益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永远比钱更值钱。
陆廷深是一个挺有趣的人,除了他无法苟同的私生活外,他在谢归认识的富二代里无论能力还是双商都是挺亮眼的存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没有正形的样子。
不过谢归对于别人的人生怎么处理不太关心,他只要有人陪他一起喝酒就好了。
不知道那天醉酒后喊出的名字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陆廷深在听到他口中竟然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时 ,表现得异常兴奋,他兴致勃勃拿过他的手机打出了那通电话。
他其实有力气阻止的,但他没有。
因为他实在,太想见到她了,太需要一个理由见到她了。
可她出现的时候,他再次没有了底气,他的脑海中开始重复着他打听到的她和裴仅的那几年。
他开始愤怒、不甘、嫉妒,甚至开始不切实际的懊悔,如果他当初没有任性不管不顾地去了英国,又刚好在几年前出现在和她同样的学校,如果他和裴仅一起认识她,她是不是会做出其他的选择。
他怨恨自己当初的一走了之让他错过了这种可以竞争的可能性。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打败一个离开了的人,是多机会渺茫的一件事。
她和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一样,即使没有人刻意迎合她,她仍旧能自得其乐拥有自己的世界。
她和她第一次认识的人,陆廷深,玩得很开心。
所以当初第一次见到他,安慰他时说的那些话,她也会对陆廷深说吗?
他仇恨所有被她目光注视过的人。
他很想证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选择一个人离开了包房,他希望能等来李昭寻找他的消息。
谢归并没有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妥,比如明明是他一晚上没有说话,李昭凭什么还要去理会他。比如如果他想获得李昭的注意,应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而不是赌气似的离开。
比如他不知道,李昭最恨的就是,一言不发的离开。
他只知道李昭和陆廷深回家的消息很快在他们的群里散了开来,最后离开的人看到了李昭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陆廷深搬上了出租车,说了陆廷深家的住址。
而陆廷深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都知道。
李昭那双漂亮的眼睛的确很难让人产生邪念,可她又是一个太漂亮太漂亮的人。
你指望陆廷深能在这种时候把持住自己,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谢归就后悔自己这一晚上像个混蛋一样装作不在意样子的行径,他叫车去了陆廷深家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