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性情温和,诸事皆以丈夫为中心。
这样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让被纷乱桃花缠身苦恼的沈思觅到了一片珍贵的安宁。
柳氏原就不是个主意大的人,她与养子素来不亲,丈夫不能归家,她就渐渐将女儿当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微婳曾觉得母亲性子柔软,女孩儿不当如此,此时又觉得母亲这样甚好。
不疑心,便不会有自寻烦恼的机会。
待母亲过两日回了江南外祖父家,无论父亲当真因何事触犯律法,就凭当年大梁遭遇百年洪水灾祸之际,外祖父发动江南豪门大户向朝廷捐钱捐粮,替朝廷解决了当时的燃眉之急,怎么说皇上也得卖外祖父一个人情保全母亲。
***
微婳掐着时间在大理寺下值之前赶到了大理寺,谁知道今日过节,大理寺竟然只值了半日,所有官员都已归家。
她去拍门,朱红大门打开,出来一个面目凶狠的卫士,冲着微婳恶狠狠道:“今日休假!有事明日再来!”
卫士说出狠话后,才看清拍门的是个美貌姑娘,不由一怔。
微婳放软语气说道,“大人,小女子沈微婳,原已呈请肃王恩典,允许今日让小女子探望父亲沈思,万望大人行个方便。”
卫士才知此女是芳名远扬的沈微婳,便也缓和了脸色,问道:“沈姑娘可有王爷手谕?”
微婳难堪道:“虽并无手谕,但那日是王爷亲口答应我的,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卫士听闻没有手谕,板起脸来,冷硬说道:“既没有手谕,那便请姑娘请了王爷的手谕再来。”
说罢便要关门,微婳眼疾手快,一伸手拦住那即将关闭的朱门。
“啊——”微婳一声惊呼。
厚重大门扣在她的手背上,发出一身钝响。
重物瞬间挤压皮|肉骨头的痛感从手上传来,因在冷冬,那痛感又比平时更甚,微婳眉头瞬间拧紧,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卫士见状也惊呆了,急切说道:“你疯了!敢伸手进来,这门如此厚重,我要是再多用一分力气,你的手就算废了!”
微婳顾不得手上钝痛,仍是软着声音问道:“那大人可知王爷此时在何处?”
卫士平日里遇上这样死搅蛮缠的人哪有什么好脸色过,只是见她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又因自己受伤,便也好心提醒几句。
“王爷下了值,便径直去了宫里赴宴,姑娘还是莫等了,先回家吧。”
“那刘延刘大人在吗?”微婳不死心地问道。
“不在不在,腊八节大人们自是归家!”卫士心中含有怨气,也只有他小小门卫还要值守在这里。
微婳还想说话,那卫士颇不耐烦,又凶狠起来,“我要关门了,你不要再伸手了,伤了也是你自个的事!”
说完也不管不顾她脸色如何,轰的一下,关上了那扇厚重朱门。
微婳望着如山一般厚重的朱红大门,几乎要咬碎银牙。
她虽较寻常女子更有主意,但毕竟不通官场。
她垂首默默在站在朱门前,周遭一片寂静,越想悔意越深。
自己当时为何不当面先向他要一份手谕。
等到明日再去找肃王,他还会认账吗?
若是他说允你腊八探望便是腊八那日探望,过期不作数。
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早上刻意装扮,此时却没了之前接近那人的心思,只盼望着能够见上父亲一面。
想思来想去,终是决定赌一赌运气。
今日虽然天晴,却仍然寒冷。
到了晚上,又似下了霜冻,起了微风,大理寺门庭大街空旷,只有那两尊大石狮子能够遮挡一点风。
她将东西都搬到石狮子后面,冻得整个人都麻了,忽而听见马蹄声响,她从石狮子后面探出头来。
不疾不徐的一匹高头骏马从街边另一头小跑而来,马上那位清冷青年,身着一件玄墨色圆领窄袖长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微婳睁圆眼睛看着他,认出是肃王,不过一息之间,心中两种念头交替袭来。
在到底是要一头撞死他还是扑到他怀里的这两个念头里,微婳还是慎重地选择了后者。
将连日委屈全都回想了一遍,酸涩袭上心头,眼框也被夜色沁出了水汽,她作出讶然的神色,朝肃王奔去。
然临近他身边的时候,肃王自带的凛然气势竟逼得她生生顿住了脚步,在他半臂之前稳住了身子。
到底还是怂了,她不敢,所以只能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水眸看着他,用软糯可怜的语气说道:“王爷,婳儿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完,终究又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气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肃王面色似乎滞了一下,然不过瞬息之间,便恢复常色,垂眸看向她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
原本细嫩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紫红色的狰狞痕迹,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毛细血管破裂凝成了一粒粒密密麻麻的血点子,几乎占具了她手背上的一半面积。
微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似才察觉自己攀扯他的动作于礼不合,急忙将手抽了回来,然自己也看见了那可怖的伤,手上的痛感便更加具象清晰。
她将那只受伤的右手笼在衣袖之中,“王爷不要看了。”
肃王原本不打算问,她这么一说,便不好不问。
“怎么伤的?”他目光淡淡落在她的脸上。
“守门的大人说,没有王爷的手谕,不能让我进去看望父亲。我一心急,伸手去拦那门,就被夹到了。”
说完,半真半假地从眼眶里落下两颗金豆子,啪啪掉在衣襟上,印出淡淡的水迹。
得,他就不该问。
“王爷是不是忘了与婳儿的约定了?”
微婳抬着乌亮水润的杏眼看他,仰视的角度恰到好处,一节雪白柔美的鹅颈托着一张素白的俏脸,偏偏脸颊和鼻头都被冻得微红,一个尖尖圆润的下巴翘着,无辜又可怜。
肃王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此时却是切切实实地生出了一丝愧疚,也就不太计较她的逾越之举。
她在自己面前应该自称民女,而不是她的名字。
肃王向来肃冷的眼眸暖融了些许,低哑着声音道:“确是本王忘了,抱歉。”
微婳闻言瞬时展开笑颜,如水的眼眸似是可以漾出和煦春风,声音愉悦地说道:“没事,婳儿知道王爷公务繁忙,王爷能记得和婳儿约定就好。”
肃王想纠正她,这不是什么约定,只是他的一个恩典应允,然看着她的脸,终究没说什么。
肃王迈开步伐,说了一句:“跟我来。”
谁知微婳喊道:“王爷慢点,我还需取些东西。”
微婳从石狮子背后取出两个双层雕花精致食盒,还有一个比她身形还要大的包袱。
肃王冷落目光扫过那些东西。
她这是要把家当都搬来,让她父亲在此长住?
“你一个人拿着这么多东西过来?”
“家里有人送来的,不过另有事情要用马车,便让车夫先回去了。王爷,能否搭把手?”微婳小心翼翼觑着肃王。
肃王瞧见她那红肿手背,没说话,俯身将包袱拾起往大理寺走去。
微婳看着他背影,嘴角撇了撇,随即拾起两只食盒小跑跟上。
开门的还是原来那个卫士,见到肃王领着今天被他凶走的沈姑娘进来,顿时惶恐,“王爷赎罪,属下不知沈姑娘当真是——”
“无事。”肃王历来公私分明,办事清正。
肃王带着微婳回到自己平时办事小憩的院子,喊人进来。
“你带沈姑娘去见沈尚书。”
那侍卫应是。
微婳临走前,将一个食盒递给肃王,眼眸里有愉悦的满足,语气甚是轻松。
“这是给王爷的,今日腊八,想必王爷是吃过宫中珍馐了,但婳儿还是亲手做了一点儿腊八粥,想给王爷尝尝。”
肃王没接,微婳将食盒放在他桌案上,朝肃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拎着包袱和另一个食盒跟那侍卫离开。
肃王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姑娘。
她身着牙绯水色折枝花襦裙,外套一件白狐狸皮大氅,红白相间,像极了如寒冬雪地里怒放的红梅,清冷又娇俏。
对比今日的装扮,原来她那日说自己形容狼狈,竟是真的。
忽而见那姑娘回头看过来,见他看着自己,又绽出一个微笑。
肃王眉头轻蹙。
--------------------
微婳:韩凌靖,我手好痛!
肃王:婳儿贴贴,本王帮你吹。
第11章 第11章
=======================
侍卫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前面带路,明暗不定的光圈落在前方,微婳紧紧跟着侍卫,脸上笑容早已消失,一颗心提了起来。
侍卫将她带到一处僻静地方,前面是几间并排而建的小厢房,中间那间透出灯光,门口有两人看守。
侍卫取出对牌,跟看守之人交谈几句,看守的人将侍卫和微婳放了进去。
不甚宽敞的厢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家具一应具有,但甚是简朴。
沈思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沿边,呆呆地看着窗外对着无限空虚嗟叹命运不济。
忽而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父亲”,他转头看向门外,自己的女儿竟然出现在面前。
他疑心这是梦境,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微婳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委屈,将食盒放在桌上,跪在他的脚边,紧紧握住他膝盖上的手:“父亲,是我,是婳儿。”
沈思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面前的姑娘真的是自己的婳儿。
“地上凉。”沈思将女儿搀扶起来,两人坐在桌子边。
微婳见父亲眼下乌黑,胡子也是几日不刮,整个人憔悴消瘦,眼泪忍不住啪啪直落。
“婳儿不要哭,为父没事。”沈思伸手抚上她颤抖柔弱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微婳知道现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她抹了一把眼睛。
“父亲,您到底为何被拘在这里?”她紧紧盯着沈思,问出了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疑惑。
“婳儿,此事——”
“咳咳。”
站在两人身旁的侍卫咳嗽了两声,用含有强烈警告意味的目光看向沈思。
沈思看向侍卫的神色,知道他们大理寺的规矩,能让人见上一面便不错了。
他咽了咽口水,神色有些尴尬。
罢了,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本就难以启齿,等过些时日出去再跟女儿细说。
微婳看了一眼那侍卫,知道父亲不能多说什么。
既然父亲说不了,那便由她来说。
她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柳氏熬制的八宝粥,食盒虽用毛布包裹保温,可此时也已经凉了。
沈思不愿辜负娇妻深情,直接就着食盒吃起来。
趁着间隙,微婳将沈冲迟迟未归和张林羽归还玉佩之事说与父亲,只隐去了债主上门。
沈思惊诧道:“你母亲知道张家悔婚,哪能受得住!”
“母亲并不知情,就如您在大理寺一样,我教人瞒住了。”
微婳细细观察父亲表情,试探道:“我想送母亲回江南。”
沈思想说没到那个地步,转而又想,他出来之后妻子得知真相,定然又得为自己的桃花劫忧思伤神,还不如让她在江南养养身子散散心。
沈思略微迟疑,点头道:“也好。”
微婳见父亲似是没有理解自己意思,还想继续暗示,那侍卫出言阻止。
“沈姑娘,时辰到了,请回吧。”
“麻烦大人再通融通融,让我与父亲多说一会儿。”说罢起身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递给那侍卫。
谁知那侍卫就如同肃王教导出来的分身,丝毫不讲情面,更不接银子,硬着声音道:“沈姑娘不要让小人为难,请吧。”
微婳无奈,只能将包袱交与沈思。
出了厢房,侍卫领着微婳回肃王院子里复命。
屋里燃着十来根孩儿臂枝花膏烛,将房间照得通亮,肃王正在坐在案后看宗卷,微婳进来朝他盈盈行礼。
“王爷。”
肃王抬起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看她。
微婳的脸色苍白,眼睛尤带着水雾,脸颊一抹被冻红的颜色还未完全褪去,翩翩眼尾拖曳着一抹红,与脸颊上的颜色相应,甚是楚楚可怜。
“沈姑娘既见过沈大人,可自行回去了。”肃王将她身上的视线抽回来,挪到案卷上。
谁知等了一会儿,面前的那俏丽身影没动。
肃王疑惑看向微婳,问道:“还有事?”
微婳看着他,嘴角微微下垂,“王爷没吃婳儿亲手做得八宝粥,是嫌弃婳儿手艺吗?”
那食盒地方挪都没挪过,更不用说吃没吃了。
肃王冷淡着声音说道:“本王已在宫中吃过,沈姑娘好意心领。”
“那,婳儿斗胆,可以借用王爷地方用一点吗?我今日整日忙着要准备父亲吃食衣物,自己未曾吃过什么东西。”
这提议甚是僭越,她惴惴不安,脸上却还做出一副真诚和委屈的表情。
肃王眉眼深邃,冷冷凝视着她的时候,那摄人的气势又犹如冰山倾轧一般倒来。
她微一咬牙,将那只伤手露出来,看着那恐怖的伤痕,生生将两颗泪珠逼出。
“婳儿昨日便跟母亲一起为这腊八粥做准备,原想着看望父亲后,可早早回去跟母亲一起过节。婳儿母亲身体孱弱,寒症缠身,平日里都得仔细养护着,这个时辰早就休息了。腊八节原应该是与家人一起过的,可婳儿的家人……”
说到后面,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眼角带泪时,眼尾的那抹嫣红越发厉害,这种妩媚动人的韵致似乎是天生自带的,不像刚刚那乌塔舞姬,用丝带铃铛来撩人。
肃王想起此前自己还扉腹过章致忠请人办差不安排饭食。
他皱了皱眉。
“那你便在这里用吧。”
“多谢王爷。”
微婳坐在案桌边的矮凳上,将食盒打开,解开夹层里保温的棉布。
肃王只看了一眼那粘稠的八宝粥就知道凉透了,可微婳似乎毫无察觉。
“来人,把这粥拿下去重新温热。”肃王吩咐守在门外的人。
微婳受宠若惊道:“多谢王爷体恤。”
肃王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即使再不济,总不能做得比章致忠还差。
不一会儿,侍从将热好的腊八粥端上来,还顺带送上两副碗勺。
肃王看着那碗筷,瞥了一眼侍卫。
侍卫心里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