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因要躲着许湛的缘故, 白日里只在寮房里为苏婉宁做针线,夜间更是干脆躲进了小厨房, 和几个烧火丫鬟睡在了大通铺上。
今夜的晚膳苏婉宁只用了两块,便搁下筷箸没了胃口。
绮梦心里担忧, 从小厨房的门缝里觑见外头的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浓厚的夜色洒落大地,没有半点喧闹的声响,更没有不速之客的身影。
她这才安了心,端着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青玉糕,便要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小厨房与正屋之间只相隔着一排朝东的厢屋,廊道走到底便能觑见正屋里映出来的点点光亮。
绮梦担心苏婉宁食欲不佳后会伤了自己的身子,便变着花样给她做糕点。这淋了梅酱的青玉糕最是酥软好克化,夜里用多了也不会积食。
她嘴角扬着笑,眼瞧着离正屋的光亮越来越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渐渐地落了地。
绮梦想,她其实也不必这般杯弓蛇影。
许湛是个风流成性的混不吝、风月场里的常胜将军,见识过多少貌美妖娆的娇媚魁娘,只怕转眼间就把她这个出身卑微的丫鬟扔在脑后了。
只要再等上半个月,夫人便会销了她的卖身契。往后她就不再是奴才,清清白白地嫁给元宝为妻。
忆起那人的温柔敦厚,绮梦的脸颊处便如腾云偎霞般染起些嫣红。
她怀着跃然的喜色走进正屋,被寒夜笼罩着的身子也触及到了泛着暖意的正屋烛火,就在这一刹那。
明澄澄的烛火里却走来个暗红色绣金底长衫的男子。
来人有一双涌动着冷厉的黑眸,此刻正如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吐信一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绮梦,只是几个眸色的交锋,便仿佛要把绮梦拆吞入腹一般。
绮梦骤然被吓得脸色惨白,手里松了力,白玉碟盘上的青玉糕尽数砸在了地砖之上。
“二爷。”她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嗓音薄弱如濒死的小鸟,字字句句都裹满了恐惧。
许湛勾唇一笑,嘴角扬起一抹戏谑:“起先我还不信,原来你真在躲我。”
绮梦猛地回过了身,立时弯下膝盖跪了下去,并不住地磕头道:“二爷明鉴,这些事与夫人没有半分关系,都是奴婢自己躲懒,不愿意去正屋当差。”
这点声响惊醒了内寝里的苏婉宁,她此时尚未显怀,便披着墨狐皮大氅往外间走来。
她是如此聪慧的人,只瞧见了许湛跟前跪着落泪的绮梦,便知晓许湛这两日的守株待兔有了成效。
苏婉宁默默叹息一声,只怨怪着自己还不够小心,没有寻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绮梦来。
“哟,我这贤惠的正妻也来了。”许湛回身,觑见被丫鬟搀扶着的苏婉宁后,嘴角戏谑的笑意愈发深邃几分。
苏婉宁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讽刺意味,却是面色淡然地走到了许湛跟前,略福了福身后便道:“二爷,绮梦已许了人了。”
许是孕中不适的缘故,她是懒怠再与许湛动这些嘴皮子上的功夫,便直言不讳地说道。
可许湛既起了怀疑的心思,往昔不在意的事也被他纳进了心间。
譬如苏婉宁为何在与他说话时没有半分妻子对丈夫的尊敬之意,又比如说他想收用绮梦,这一对主仆为何死咬着不肯松手?且绮梦这等出身低微的丫鬟,为何也敢对他避如蛇蝎?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认定了是苏婉宁瞧不起他。
“二爷。”苏婉宁仍是面色不改地重复了一遍:“绮梦已许了礼哥儿身边的小厮,婚事在即,您……”
“什么狗屁婚事。”
许湛俨然是在竭力压抑胸前内的怒意,可苏婉宁的轻视实在是令他太过气愤,他非克己复礼的君子,如何能克制住滔天汹涌的怒?
“不过是个破落户家出身的婢女,爷瞧得上这贱婢,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还敢在这儿给我玩心眼子,你当我许湛是什么?”
松云苑内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湛的嘶吼质问声直冲云霄,将守在院门口的嬷嬷都吓了一大跳。
成婚以来,许湛似乎是头一次这般怒吼着苏婉宁。此刻他横眉竖目,被怒意驱使的发冠倒立,整个人张牙舞爪得仿佛罗刹恶鬼一般。
月牙与丹寇生怕许湛会对苏婉宁动手,两人立刻相视一眼,皆做好了要死死护住苏婉宁的打算。
绮梦也被许湛阴森可怖的脸色吓得发起抖来,可比起心内的惧意,她更怕苏婉宁会为了她而与许湛闹得水火不容。
夫人在镇国公府里已活的这般艰难,若是再与夫君离了心,往后这漫漫的后半生又该如何挺熬过去?
所以绮梦便声泪俱下地朝许湛磕了个头,只说:“二爷息怒,奴婢蒲柳之姿,是怕玷污了二爷才不敢应下这事,如今奴婢都想明白了,能伺候二爷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
月牙和丹寇都不忍地别开了眸光,她二人与绮梦情同姐妹,自然知晓她心里是一点也不愿意给许湛做通房丫鬟。
可此时她们主仆已是进退两难。若绮梦不肯应承下来,二爷因此怨恨上了夫人,往后的日子才是难上加难。
丫鬟的命值几个钱。
更何况夫人待她们这般好,即便她们牺牲了自己的后半生,又算得了面色呢?
许湛仍在盛怒之中,可他听见了绮梦的这一番话,心里的怒意也消下去了些。许是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惹人惦记,绮梦越是不愿意伺候她,他就偏要收用绮梦。
她不想?
他偏要在床榻上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绮梦。”苏婉宁冷喝一声,先偏头与月牙说:“你把绮梦扶起来,即刻套了马车送她回安平王府。”
自她嫁给许湛以来,似乎总是一副贤淑端庄、温婉和顺的模样,即便面对许湛的风流和邹氏的刁难,她也能泰然处之,如没有脾性的泥人般收起心内的所有棱角。
苏婉宁险些忘了,自己在闺阁里时也是个憧憬着能嫁个顶天立地、敬她爱她夫君的人。
如今她在镇国公府里做着傀儡般的世子夫人,一日日地淡忘着自己的心志,对一切的不平与不忿都视而不见,如今甚至连身边亲如姐妹的丫鬟都护不住。
这样的苦闷,这样的权势,这样的世家冢妇。
是她云英未嫁时一心期盼着的吗?
苏婉宁知晓绮梦与元宝两情相悦,绮梦虽嘴上不说,可这些时日总是偷偷地在寮房里给元宝绣鞋袜和外衫,俨然是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嫁给他为妻。
“爷说我们安平王府是破落户,妾身也是破落户家出身的女子,原也是没有资格伺候二爷的。”苏婉宁自嘲一笑。
因见月牙和绮梦都不肯动作,苏婉宁便要自己进内寝去收拾嫁妆箱笼,意欲回娘家安平王府住上几日。
她嘴里冒出的每一句话,以退为进的所有动作,都是在逼迫着许湛。
要么放绮梦去安平王府嫁人,要么她怀着肚子里的孩子去娘家,干脆便让外人知晓他们夫妻大吵了一架。
许湛心里辨得明白,愈发能笃定苏婉宁是一点都不把他这个夫君放在眼里,否则为何还会有威胁的手段来逼他就范?
他又岂是个会被女人逼迫得跪地求饶之人?
此刻,许湛心里的怒火骤然烧到了顶峰,丫鬟婆子们还来不及劝架时,许湛的狠话已然出了口:“你们主仆演得一手好戏。爷没工夫和你们装腔作势,要么今夜爷就把绮梦收房,要么你们一起滚出镇国公府。”
*
翌日天明。
秦氏的病好转了之后,便写信回了自己的娘家,让兄长家将膝下的嫡女秦妙音送来梁国公府。
秦家三代同进士,秦老爷子更是两朝帝师。文官清流中,秦家向来是领军人物。
“从前有公主和县主在旁捣乱,我总是不敢把妙音扯进来。如今也是没了法子,只能让他们亲上加亲了。”秦氏与心腹嬷嬷道。
嬷嬷们都是出自秦家的陪房,对秦妙音自然只有赞不绝口的道理。
况且心腹嬷嬷已从秦氏和徐怀安的龃龉里觑见了些隐秘,她们惊讶于光风霁月的世子爷竟会对密友之妻起了意,后怕之余也盼着秦氏早日为徐怀安定下婚事。
“音姐儿生的端庄大方,做事也进退有度。听家里的婆子们说,音姐儿执掌中馈这两年将秦家管的滴水不漏,可见她足以能担起我们梁国公府这个重担。”嬷嬷们顺着秦氏的话道。
秦氏愈发满意,便点了点头说:“还有一点,音姐儿眉眼里和那个苏氏有三四分相像。就看在这一点上,慎之也会点头的。”
她这话一砸下来,嬷嬷们倒是没了主意,只端了茶盏递到了秦氏跟前,笑着问:“夫人这话是何意,奴婢们驽钝,实是听不明白。”
秦氏笑着拿团扇点了点那嬷嬷的手,只说:“慎之面上总是一副光明磊落,如松如柏的清雅模样,可这孩子分明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难道你忘了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雪儿兔。一边要端了君子外衣,一边又对那苏氏寤寐盼求。这才是真正的慎之。”
知子莫若母,正因为秦氏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舍不得看儿子因爱而不得而消沉落寞。
若苏氏是个未嫁的小娘子,或她只是与许湛定了亲,尚未嫁去镇国公府。秦氏也定会使出手段来帮自己的儿子如愿。
可惜……可惜。
“慎之定然想得明白,横竖都是要娶个女子进门相守一生。他心爱的那个已嫁了人,若是能寻个与苏氏有几分相像的,也能慰藉一番自己的心。”
秦氏幽幽开口道。
两日后,秦家大小姐秦妙音如约赶赴梁国公府。
当日正逢徐怀安休沐,秦氏便笑着让他们表兄妹见了礼,并提起了小时候的趣事来拉拢两人之间的情谊。
秦妙音对徐怀安虽没有多少男女之情。可她知晓自己这位仙人般的表兄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就为了他娶妻一事,也不知闹出了多少风波来。
她若是能嫁来梁国公府,其一是亲上加亲,其二是姑母和善,不会像其余的贵妇人一般死命地磋磨着儿媳,其三是徐怀安模样品性俱佳,远胜其余的世家纨绔。
这桩婚事,她心里极满意,望向徐怀安的盈盈眸光里便染上了几分纯澈的期盼。
徐怀安本是在神游太虚,虽是打起精神来与秦妙音说笑了几句,可大部分的心神都落在了花厅外拂来拂去的清风嫩柳,以及苍翠拢直的竹林之上。
专注地赏了一番景色之后,他才收回了自己的眸光,望对坐的秦妙音身上投去一眼。
凑巧的是,秦妙音也在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徐怀安身形一怔,随后便不悦地望向了秦氏,道:“母亲,儿子累了,就先退下去歇息了。”
秦氏没想到徐怀安会来这一出,嘴角的笑意陡然一僵,连连缓了好几口气后,才能冷着声喝止他:“你去哪里?妙音此番来秦家是特意来恭祝你生辰的,你怎得这般不懂礼貌。”
徐怀安英挺的身姿坐于紫檀木扶手椅里,只是敛下睫羽沉下面色这般细微的动作,却被他勾带出几分出尘飘逸的浪漫来。
秦妙音心里发怵,不知晓为何自己与表哥对视一眼后,表哥竟神色大变。
她即便不是名动京城的美人,也是姿容清丽的小家碧玉。
“我自小便把妙音当成亲生妹妹般疼爱,她在我眼里与名兰和名岚是同样亲近的妹妹,不是谁的赝品,也不会成为我的妻子。”
徐怀安凝着眉宇撂下这一番话后,便离开了花厅。
他似乎忘却了掩饰自己心内的情绪,只是在觑见秦妙音眉眼里与苏氏相似的那三分纯澈后,便再难抑制住自己汹涌的心潮。
徐怀安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在竭力淡忘着苏氏的模样,为何母亲要在如此紧靠的时刻将眉眼与苏氏有几分相像的妙音带来梁国公府。
只是一眼,便让他心里死死压抑着的渴求泛滥成灾。
苏氏,苏氏。
徐怀安连她的闺名都不敢念在心头,就是怕心里卑劣的念头会此起彼伏、蓬勃生长,最后胜过了所有道理教义、规矩方圆。
逼着他,卸枷锁、夺友妻。
当日黄昏。
秦氏好不容易送走了秦妙音,不知送了多少副头面,取了多少珍稀药材,才算是弥补了她心里对内侄女的愧怍之意。
之后,秦氏便气势汹汹地赶去了徐怀安所在的外书房。
永芦等小厮寸步不离地守在书房外,面面相觑间,却是没有一个小厮敢上前叨扰徐怀安的清净。
秦氏现身之后,永芦便如蒙大赫地跪在了她跟前,只道:“太太快去瞧瞧爷吧,青天白日的,爷竟是饮起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