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桐几乎是落荒而逃,“哒哒”的高跟鞋声密集而慌乱。
席间再次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那道纤弱的背影渐行渐远。
潮水般翻涌的内疚几乎要把陆初霁吞没,他想起身追上温桐好好解释,却被陈依的“对不起”止住脚步。
等再抬头时,过道早已空无一人。
管家看到楼梯口失魂落魄的女孩,并不意外,走上前问候道:“夜深风大,温小姐需要外套吗?”
温桐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浆糊,慢半拍才看清面前的人,“不用,谢谢您。”
她朝管家的方向感激地欠欠身,拎着包走出金碧辉煌的御港湾。
夜风撩人,她忍不住趴在出租车窗边,静静地瞧着窗外流动的夜景。
锁骨上的茉莉花串透着阵阵酒味,温桐干脆摘下来,盯着手心的花苞出神。
她也不喝酒,陆初霁不记得了。
恍惚间她想起《圣经》里的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不过是重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任何新意的旧事循环。
路过宿舍楼前面的宣传栏,温桐余光瞟到自己的照片,于是停下脚步。
宣传栏更新了近几年的优秀毕业生信息,她的位置旁边是御港湾看到的那个女生,陈依棠。
艺术学院比她大一届的学姐,照片里仍然是黑色长发,但比聚会上更加青春明媚,底下一排排的奖项履历连她这个行外人都有所耳闻。
“你不是就在旁边吗,看她干嘛?”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温桐汗毛直竖,还没等她开口,江闻笛也跟着凑过来瞅了一眼,撇撇嘴:“这也不怎么样嘛,至于看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今晚谢谢你帮我解围。”温桐其实和她并不算熟悉,只大概知道江闻笛家境比陆初霁还更好一点。
“谈不上,你后面不还是喝了那杯酒。”
“还是谢谢你。”毕竟,整个过程只有她肯为自己说话。
“不用。”她直起身子刚好和温桐平视,齐肩梨花烫蓬松柔软,温桐莫名联想起冬装上挂着的毛球,江闻笛皱眉:“你这包子性格也得改改了,谁来都能揉捏两把。”
温桐颔首应下,转而想到她平时应该不住学校的,便问:“你住哪个宿舍?”
江闻笛抬眸看向5栋宿舍,轻啧一声:“我不住学校,这么小的地方腿都放不下。”
“......”
温桐哽住,打消邀请她去503坐坐的念头,脑中倏然灵光一闪,难道她是来找自己的?
“我的寝室在......”还没说完的话被喉头涌上来的酸味淹没。
胃部翻江倒海,不断的痉挛令她难以控制地干呕,她赶紧冲到垃圾桶旁边。
从江闻笛的角度只能看到温桐躬着的背部,肩胛骨随着一阵阵干呕凸起绷紧,感觉随时都有顶破皮肉的可能,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小跑过去扶住温桐,借着路灯的光猛地瞥到对方脖子上的红斑,“你之前是不是没喝过酒?”
温桐耳朵里像灌进了水,与外界隔着一层捅不穿的隔阂,听不真切说话声,只能张嘴大口喘气。
江闻笛十有八九可以确定她是酒精过敏了,赶忙搀着去宿舍附近的校医室。
见到医生时温桐起的红斑已经蔓延到了下颌,护士把她安置在病床上准备挂针。
鼻腔里渗进消毒水的味道,针尖刺破皮肤的尖锐痛感令温桐短暂清醒过来,模糊中她看到江闻笛在房门口打电话。
应该是怕影响她,特意压低了声音,但陆陆续续的对话还是透过门缝飘进了房内。
“你女朋友酒精过敏你不知道?”
“那你怎么记得那个姓陈的不喝酒?”
“贱人,给我滚。”
不知道对面又说了什么,最后以江闻笛从嗓子里溢出来的一声咒骂结束。
温桐侧头将脸颊埋进枕头里,干涸的潮味,不算难闻。
她吸了吸鼻子,竭力咽下堵在喉咙中间的酸涩感,眼泪却不受控制般汹涌而出。
像一只受惊的鸟,把身体缩进窝里。
江闻笛进门就看到这幅景象,等到温桐平复一些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
“你好点了吧?”
江闻笛没照顾过人,看床上的人费劲坐起来,立刻模仿电视剧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嗯嗯,挂完这瓶水应该就可以了。”校医院后面是一座假山,温桐瞟了眼窗外漆黑的树林,蹙着眉心:“很晚了,你回家会不会不太安全?”
“没事,我有保镖的。”
“......”
温桐被自己蠢笑了,她面前的可是刚才在6层宿舍楼下说腿都放不下的人。
江闻笛拉来小凳子坐到床边,颇为认真提议:“你换个男朋友吧?我哥比陆初霁好多了,比他高还更帅。”
温桐缄默了两秒,答:“这件事你哥哥知道吗?”
江闻笛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半天只挤出个“他早晚知道”。温桐被她做贼心虚的反应弄得忍俊不禁,心底阴霾跟着消散不少。
挂着的水见底,她胃里没了不适感,护士建议回宿舍再休息几天看看情况。
“这些红点什么时候消啊?”江闻笛指了指她的脖子,雪白的脖颈上满是一块块的红斑,看着别扭极了。
护士转身开药,“明天症状会轻一点,彻底好的话大概需要两三天。”
江闻笛把她送到寝室楼下才离开,临走时仍不忘让她考虑下所谓的哥哥,温桐只当是玩笑话,一笑带过。
上楼时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江岸集团的HR,希望能暂缓几天入职,那边很快给了回复,安排好时间后温桐买了一张明天下午回家的车票。
邹丹听到敲门声,放下平板起身开门,被门口的室友吓了一跳。
“我的天,你怎么了?”
她脖子和下颌的红斑有连成一片的趋势,在白炽灯下尤其渗人。
503其他两个室友闻声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温桐把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简要说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完后三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桐和陆初霁感情一向很好,但听到她说出这个答案,不知道为何有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
陆初霁张扬肆意,在大一入学时就是不少女生的梦中情人。他不像其他男生一样蓄头发,大学一直是干净利落的寸头,加上家境好有自己的赛车俱乐部,浑身充满自由野性的痞帅感。
而温桐更像是他的对照组,循规蹈矩,成绩优异。
邹丹是503宿舍里和她最熟的,开学那天见过温桐。
当时她提着几大袋行李找寝室,站在烈日下满脸汗,和其他人不同,温桐没有人接送,一个人来的。
普通的蓝白过膝长裙,腰肢纤细,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莹白的脸蛋不着脂粉,在正午日头下晒得酡红,反倒添了几分病弱美感。
宛若朦胧月色惹人怜爱,连邹丹的妈妈都不禁嘟囔她家里人怎么舍得把女儿扔学校不管。
不出意外地,几个学长帮她把行李提了上去。
相熟后邹丹偶然听到同学闲话,她们把小组作业全推给了温桐一个人,这时她才知道这个室友不仅没有脾气,甚至到了温吞软弱的地步。
一个张扬不羁,一个温柔怯懦,邹丹不清楚他们的相处模式,但按照温桐的性格受了委屈肯定又是独自咽下去。
魏薇率先打破沉默:“那个陈依棠我好像知道一点,是上一届的,舞蹈社社长。”
平川大学舞蹈社是美女云集的地方,每届大型晚会都需要提前几周预约邀请。
姜舒不满,哼了一声:“舞蹈社团建不是经常去酒吧吗,她不会喝酒?”
邹丹见温桐神情疲倦,不想让她糟心,站出来打马虎眼:“好了好了,让桐桐上床休息吧,看看明天会不会好一点,还这样的话我跟你去市医院。”
温桐没吭声,点点头。
这并不是陈依棠的问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躺在宿舍床上不知道翻来覆去多久,直到天光大亮,温桐摸出手机点开陆初霁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停留在昨天下午。
他没有把那束花给她,也没有再发消息。
可能又忘了吧。
编辑好分手的场面话,温桐如释重负,整个人像被云层包裹,轻飘飘地。
——
中午听到寝室门外的说话声,温桐摸出手机,已经12点多了。
“你醒了?给你带了饭,绿豆芽炒肉。”邹丹走到她床边,扒着扶杆:“让我瞅眼你脸上好点没?”
温桐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半眯着眼睛将脑袋凑过去。
“消了很多,应该快好了。”
“饭好香,谢谢丹丹。”
她打着哈欠起床,途中邹丹要去南区听宣讲会,温桐边吃边交待她要回家一趟,晚上不用留门。
宜杭是她的老家,离平川很近,绿皮火车1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温桐太久没回去了,在安顺街街口差点没找到路。
她跟随记忆中的方向拐进一条小胡同,盛夏石板路上堆着的垃圾袋流出几缕腐烂的液体,弥漫着阵阵酸臭,一旁西瓜皮周围旋着几只苍蝇,吵得路过的人心焦。
稍微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厂房,便知晓没走错路,温桐不自觉加快步伐。
开裕工业是附近最大的工厂,现下正值工人白夜班轮换,汗臭味、烟味和路边摊的油味交织在一起,令人忍不住皱眉。
厂房外的面馆生意火爆,裸着半个胸脯的女人恨不得贴到旁边的男人肩上,娇滴滴说:“杨哥,周末我们去哪玩呀。”
长凳上坐着的其他几个男人纷纷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朝为首的男人递眼色。
正中间的男人没搭理身边女人的示好,慢悠悠吐出淡淡的烟圈,意味不明:“你想玩什么?”
“杨哥~你能不知道嘛,还要人家说。”
几个男人笑得更厉害了,引得店内其他客人不满回头,看见是几个凶神恶煞的年轻壮汉又赶紧收回视线。
中学打扮的少女时不时瞥那个男人两眼。
他额前的碎发略长,几乎要遮住眼睛,鼻梁高挺,脸比旁边的人白了好几个度,有些阴郁的文弱气息,但白背心外裸露的深色肌肉线条与脸完全不符,充满呼之欲出的力量感。
少女再次抬头看他,却撞进了对方玩味的目光里,她立刻垂下头,脸羞得通红。
第3章 温杨
马路边不少蹲着抽烟的混混,头顶的黄毛杂乱结成一块,瞅见有漂亮女生路过就朝她们吹口哨。
安顺街这边从温桐初中以来就一直不太平,开裕工厂的建立更是为一大批小混混提供了收容所,她心里明白最好别惹这些人,选择从马路另一边快步走过去。
“哥几个是活阎罗啊,美女见了就跑?”
一根烟头伴着讥笑声朝她扔过来,恰好掉在温桐脚边。
她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们,隔着马路瞟了对方一眼,装作没听到继续低头往面馆方向走。
“浩哥,这小妞不是这边的人吧,长这么俊我都没啥印象啊。”
唤作浩哥的男人往地面啐了一口吐沫,朝那边努努嘴:“再废话人都走远了。”
温桐没想到他们会追过来,两条腿跟上了发条一样小跑起来,却在拐弯的十字路口碰到了红灯,她只能拼命挤进人群里。
几个小混混很快跟了过来,等红绿灯的路人见他们面色不善赶忙避开。
“我们浩哥想和你交个朋友,给个面子呗。”
他们揪住温桐的双肩包带子使劲往外拽,她疯狂大喊“我不认识你们”,人堆里红衣服的大婶刚想出声呵斥,被其中一个混混兜里亮出的刀吓得噤了声。
她被带到绿化带那头,面前半蹲着的男人年龄明显比其他人更大,鼻梁中间横着条长长的疤,像是被什么锐器劈开的。
“我没这这么吓人吧?”
一圈烟雾吐在她脸上,温桐别过头呛得直咳嗽。
“浩哥,这妞长得比小君还水灵。”朝她扔烟头的瘦个子狞笑着上下打量,随后在那个男人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温桐从他们的表情里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死死攥紧胸前的包回忆附近地形。
“这样吧,你看起来也不大,就当是我的妹妹,陪我们去打个台球怎么样?”浩哥站起来对她笑笑,指向后街一家台球馆。
“我不会。”
“没事,你旁边站着就行。”
温桐差不多是被五六个人围在中间,她被迫点点头。
“走吧,小妹。”
“瘦猴你他妈还真喊上了。”
或许是看温桐答应得爽快,后面混混们都再找她说话,反倒说起了厂内的荤段子。
人行道对面是安顺街最大的农贸市场,下班高峰期挤满了买菜进货的人和车。
温桐找准机会,奋力把包甩到身后两人身上,撒开腿一溜烟钻进了两辆货车中间的夹缝。
“浩哥,妞跑了!”
被包击中脸的男人大喊,前面几个人回过神来立刻朝她的方向追过去。
“眼睛瞎了啊,老子的货都被你个黄毛小子撞倒了!”
温桐边跑边回头看,瘦个子被货车工人拉住了,她赶紧加快速度。
喉咙随着高频率的喘气而抽痛,身后的叫喊声让她不敢放慢分毫,温桐抬头瞥到不远处的出口,依稀记得面馆就在出口旁边,咽下吐沫接着狂奔。
背后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如同路边看见食物穷追不舍的疯狗。
她没有力气了。
像大学体侧八百米最后那一段,只能听到胸腔内剧烈的颤动。
“那说好了哟,明天见~”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温润的嗓音,像夏末不经意拂过的晚风,带着点点初秋的湿意。
不远处白背心的男人高出旁人一大截,格外扎眼。
像找到了救星,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哑着嗓子大喊。
“哥哥!”
温杨一个激灵,好似心灵感应般,扭头瞬间找到了声音的方向。
农贸商场出口摆摊的小贩听到哭喊声凑成一堆看热闹,七嘴八舌讨论是不是哪家女娃不听话跟着外面的小伙跑了。
罗雅君没注意到身边男人的异常,顺着几个卖菜老太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窈窕背影,皱眉摇头:“那不是瘦猴他们吗?”
“你说那个女的好看,还是我好看?”
“杨哥,你上哪去啊?”她光顾着自己说话,温杨不知何时走出去老远,罗雅君踩着高跟鞋根本追不上男人的大步子。
“我很给你面子了吧?”浩哥嘴里叼着烟,微微眯起的三白眼透着阴狠的光,不咸不淡反问被逼入空摊位角落的温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