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细想,皇帝又道:“当然,前些日子也从宜乐那里听了许多。”不提宜乐公主还好,说起她,宋知意的身子又是一僵,听圣上这话里有话的语气,他暗脑自己不该一时心急想出馊主意,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现在也只能解释道歉了,宋知意赶忙道:“那日是臣莽撞,但臣无意冒犯公主。臣也自知配不上公主,并非公主良婿。”
他说完,殿内竟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宋知意看过去,居然是李祯在低头憋笑。宋知意实在是不知这究竟是什么状况,只能挂上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微笑。
“好了,”皇帝给了李祯一个制止的眼神,道:“你可知,朕今日唤你来是为什么事?”
宋知意回想了一下今日的生活,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来,只能平静地诚实答道:“回陛下,臣不知。”
皇帝从书桌上抽出了一本封皮无字的书,道:“这本《临文散谈》的最后一篇,你读过吧?”
宋知意听到这四字,瞳孔骤然收缩一下,这本不是那本掀起举子起事案的逆书吗?这书的最后一篇,宋知意记得清楚,是与二王之争有关。怎么圣上这里还留着这本书。
圣上将这书递给了旁边的内侍,道:“给他看看。”
宋知意小心翼翼的从内侍手中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却发现里头是李祯的笔迹,他心又是一惊,他翻至最后一页,那个“幼”字的写法与李祯平日里写的不同,这是又有人模仿?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更令宋知意不解,只听他说道:“这本书是你老师亲自写的,就让他跟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
凉州府衙内,幽微的烛光映在宋知意脸上,他缓缓对沈鹤轩道:“那日进宫,下官见到陛下,才得知《临文散谈》实际上确为下官的老师李祯所写,但却是替秦王所写。秦王本是想借山居先生之名号,仿写一本书吸引举子,并以此书鼓动举子起事,让他们为二皇子晋王发声,让陛下认为晋王心地不纯,意图掌控读书人,惹来陛下厌弃。只是下官的老师在写时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所以秦王并不知这其实就是我老师亲写,也并不知这本书,其实是在陛下的准许下,放出来的饵,目的就是为了引出暗处的那条鱼。而那条鱼,是在暗中襄助秦王夺嫡,并帮助秦王在北关边界,营结私兵的一股势力。”
--------------------
第135章 丹山
==============
宋知意说完这些,沈鹤轩道:“只可惜这条鱼藏得太深,并没有因此暴露,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究竟藏身何处。”
宋知意接着道:“所以陛下告诉下官,据北关军报所探,在这股势力的帮助下,秦王在北关边界建了一支私兵。陛下让下官来此,就是要下官来寻您,在暗中助您铲除这一支私兵。所以今日在席面上,下官才故作醉态,就是为了与您私下见一面,望您能给我下一步的指示。”
“看来你已经大概知晓了,秦王建私兵,却有其事,”沈鹤轩说到此处一顿,起身走到了那副画作前,目光定格在那片戈壁上,道:“只是这私兵,并不在我大周境内,要剿灭,也不是那么容易。”
宋知意眉头一凝,道:“您是说,私兵藏在了北虏之中。那秦王与北虏之间……”
“你猜得不错,”沈鹤轩回过身来,道:“四年前,那时你大哥宋知理为将驻守凉州府。北虏常派出小股兵力南下犯我大周,使军士长久为战事所困,无法屯田。于是你大哥决定一鼓作气北上与北虏大打一场,那场战事,使得北虏元气大伤,但你大哥在返程时却发现,北虏中有一些牧民看似寻常,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不像普通的农户猎户,倒像是军中的士兵。在这之后,有斥候潜入北虏敌营,发现这样的牧民不止一户两户,他们分散在北虏草原各处,警惕性也相当之高,更为可疑的是,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汉人面孔。若他们是北虏的军士,又何须这样躲躲藏藏,所以我怀疑,是大周人与北虏勾结,养私兵。”
“四年前……”听到这个时间点,宋知意迅速回忆起来,那差不多是他从府学进国子监的时候。府学,宋知意想到此,便记起有人在府学的茶水中放南薰草。那时,纪文清曾告诉他从南疆运过来的南薰草丢失了一批,这些南薰草可以在黑市上卖出天价。而那次段苍曾与背后之人交手,那人是正是秦王身边的那个内侍。如果是秦王是在四年前营建私兵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是他派人去偷窃南薰草,以此来换取建兵的银钱。
宋知意花了几秒的时间想到此,便立刻道:“下官记得差不多是四年前,从南疆运过来的南薰草丢失了一批。据说这南薰草能卖出高价,这些草会不会就是军费来源?”
“你很敏捷,”沈鹤轩赞许地看了宋知意一眼,道:“当年这起失窃案我也有所耳闻,但毕竟这是南疆之事,与北关相去千里,本官起先并未将这两桩事联系起来,也是后来查到更多线索后,才想起此事。不过我记得为了避免引起骚动,陛下当时也是暗中调查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之后向陛下禀明想重查此案,才知当年该案是由鹤阳郡主一手经办,我记得那时她还并未和你大哥结秦晋之好,你又是如何得知南薰草被盗一事的?”
沈鹤轩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宋知意,他果然是很谨慎。宋知意忙解释道:“那时下官在顺天府学念书,有心怀不轨之人得到了这南薰草,在府学的茶水里头下药。下官发觉茶水有异,在调查此事时偶然遇到了郡主,所以也知道了此事。”
“原来如此,”沈鹤轩继续道:“这些南薰草之后并未寻回,多是被销赃后换成银钱了。而南薰草从南疆运至京城,一路上护卫极严,能被盗窃,只有可能是遇上了更强之人。所以,我想除却在北关的私兵外,秦王在京城也养了一批死士之类的人。”
宋知意点头,继续道:“确是如此。国子监举子起事事发后,下官找出了在国子监中搅混水的一名学正,此人本是不愿担撰写逆书的罪名,可会审审到一半时,他却突然改口,将罪责一己承担,不久后便横死牢中。那日陛下召下官密探,我才知凶手很有可能是秦王派来销毁证据的死士,如果此学正在死前突然改口,秦王必定引火上身。这本是个抓人的好机会,可惜还是叫那凶手逃之夭夭了,也无法确认其身份。”
宋知意会审时便觉得贾懿贾学正有些不对劲,但之后因为准备考试,并未深究。直到那日进宫,与陛下谈了许久,他才知这贾懿不是猝死,而是有人夜闯刑部大牢杀了贾懿。此人能在避开刑部狱吏杀人,可见其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如果秦王在京中养了一个,或一批这样的杀手,假以时日,必有大祸。
沈鹤轩道:“本官亦从密报中读到了这件事,此人能夜潜刑部大牢,身手和来头应该都不一般,秦王为夺储位将这种人养在身边,实乃引狼入室。且迟迟不能将这些人找出,实乃为我大周之患呐。”
其实说到这两个特征,宋知意心中隐约能想到一个人,也就是傅元霜的那位情郎。这个人在那回的南薰草事件中,他能够在段苍手中逃脱。而段苍的身手宋知意是见识过的,和段苍打得有来有回,必定不是一般人。他一边和傅元霜苟且,又一边帮秦王做事,可谓是胆大心细。
但关于这些事,宋知意并无实质证据,他甚至连那人的姓名他都不知,且他也不能够确定这人究竟是一人在帮秦王做事还是有另有帮手,为了不打草惊蛇,宋知意只告诉陛下需注意秦王身边之人,并未将此人的存在说出。
“那个跟在你旁边的黑衣少年是何人?他现去何处了?”沈鹤轩的问话将宋知意从沉思中拉回。
宋知意回答道:“那位是我的友人,也是鹤阳郡主的表亲,他颇有些功夫。我从京城出发那日,在半路上遇见了秦王,他似乎想让下官加入他一党,下官假意答应后,他便派人一直尾随下官,方才在府衙内那人也跟着我,我便请我的友人去帮我拖住那人。”
“做的不错,秦王派人一路跟踪你至此,可见其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以后还需谨慎行事。”沈鹤轩一边说,一边从房间的角落中拿出一代钩的竹竿来,将那幅画从墙上取下,将其翻面平放在桌上。宋知意这才看清,这画的背面,竟然是一副北关的舆图。
沈鹤轩示意他过来,指着舆图上丹山县的位置,道:“你知为何陛下要让你来丹山县吗?”
宋知意看着桌上舆图上的丹山县地图,与他先前在县志上看到的并无太多的差异,只有一处,那就是丹山山脉。他先前看的地图上,丹山山脉在丹山县内呈东南到西北走向,西北的最末端在丹山县内。然现在这幅地图上,丹山脉却延伸出了丹山县,一直到北关的边界。
宋知意道:“这幅图上的丹山脉,与我见到的不一样。”
“不错,”沈鹤轩的手指沿着丹山脉缓缓滑动,直至末端,道:“丹山县虽不在边线上,但其实丹山却延伸到大周之外。大周与北虏交战多年,若是按照寻常的路线出兵,定会被敌人发现。可若是从丹山走,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剿灭私兵。所以这段时间,本官会让现在的凉州驻军暗中分批进入丹山县,集齐后在从丹山出发攻打北虏。”
宋知意听完他的计划,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手指向丹山脉,道:“知府,下官来时也在想丹山之事。因为丹山县缺水,百姓生活艰难,所以下官是想在丹山内修建暗渠,但现在听了知府之计,不知是否可以既修暗渠引水,又可以以此掩人耳目,走暗渠入北虏?”
沈鹤轩眸光一定,起了兴趣,道:“这暗渠为何物?具体讲讲。”
宋知意把那日跟宋志远解释的话语又跟沈鹤轩说了一遍,沈鹤轩眼中倒映的烛火似乎越发亮了,听完宋知意说后,立马道:“有点意思,想法虽质朴了些,但十分新奇。只是北关确实并没有这方面的工造之人,若真要实行,还需要细细打算。”
这也算是对这个提议的认可了,宋知意松了口气,看来这位新上司对自己的印象不会太差。
沈鹤轩凝视舆图片刻,道:“今日你先回去,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明,有消息随时会知会你。”
宋知意又道:“沈知府,关于修建暗渠,下官还有一事。下官前几日听闻家中兄长提及宣平侯幼子许时楷现在工部任职,与此事上可能会有些见解。”
“许时楷,看来当然他所言是实现了。”
宋知意听沈鹤轩这句感叹语气熟稔,好奇道:“知府也认得许时楷吗?”
沈鹤轩笑了两声,道:“自然,他不是普通人,而是朝廷重臣侄子,他来北关本官自然是要留意一二的。他来时的那一番豪言壮语,我也是记忆犹新呐。不过他待了这些年,也确实是可造之材,若能来修建暗渠,必定是事半功倍。”
--------------------
第136章 小成
==============
宋知意和段茫回到丹山县已经是四日后的下午了,杭觅阳面带喜色地到丹山县门口迎接他,道:“知县,您前往府衙的第一日我们便带人去各村说明了修建雨水窖一事,村民们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之后有一位大爷站出来说可以在他家的院子里修雨水窖,当天选好位置后便开工了。不少村民都去看了,之后都上县衙来看图纸,说要在自家也修一个一样的。”
宋知意听到这句,因为旅途奔波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些,道:“甚好,这几日县衙如何?”
杭觅阳答道:“县衙一切安好,在知县您离开之前交待之事也都一一做完了。”
宋知意点头道:“好,那我先不回县衙了,第一个修建雨水窖的是哪一户?我去瞧瞧。”
“是元古村的杨三石,他折了条腿,也没法自己挑水,所以这次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宋知意听了会心一笑,看来是上回宋知意遇见的那位大爷,修建雨水窖,正是解决了他今冬的麻烦。
……
“诶,小伙子,你也是来看雨水窖的?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不?”宋知意牵着马去往杨大爷家中时,被一位包着头巾的婶子叫住了。
宋知意往前指了下,道:“是,我也是来看雨水窖的,前边几里路就到了。”
“哎呀,那正好咱们搭个伴,”大婶瞧宋知意是个好说话的,长得也俊,凑上前来,道:“小伙子,你是这村里的不?”
“不是。”
大姐仿佛找到了同伴般,滔滔不绝道:“我也是从别村来的,之前县衙的衙差来我们村,我还以为是要拿人呢,原来是来劝人修雨水窖的。这新奇玩意儿被他们吹得天上来的一般好,但我们都没听说过,也不敢乱修。听说元古村有人修,我就赶紧来看看了。”
宋知意微笑着听她说完,道:“光靠想着雨水窖确实是好东西,可好不好用还是得真修了用了才知。”
“诶,对对,就是这个理,”大婶觉得与宋知意说话投机,又道:“小伙子,你是哪个村的?”
宋知意答道:“我不是丹山县人,是从外边来丹山县衙帮工的。”
大婶很是惊讶,但瞧宋知意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于是问宋知意道:“从外边来丹山县,我十几年都没见到这种人了,咱们这地方又小又穷,外边还打仗,你到咱们这来图啥?”
宋知意笑了一下,望向远处丹山脚下的一片碧野,绿草苍苍,随风飘摇,丹山之顶的云海间,又雄鹰环绕,再往远看,就是那遥遥天际了,宋知意感叹道:“如此风光,出了北关便再难在大周其他地方见到了。”
大婶更是奇怪了,道:“你在这里待得久了就不会这样觉得了,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北关人看都看腻了。”
宋知意只笑笑,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望向进出的小院,道:“您看,就是前边了,快到了。”
杨大爷的小院已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内,还可见门口有工匠来往。宋知意加紧了脚步,回收高声呼道:“杨大爷!”
坐在院中的杨三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一下瞪大了眼睛,拄着杖子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来,就见之前那个年轻人又来了。
宋知意见杨三石精神比他上回见到要好不少,道:“大爷,我来看看你家的雨水窖,半道上遇见这位大婶,是从别的村来看水窖的。”
“好,都进来,都进来,”杨三石将宋知意和大婶请进来,一边絮絮叨叨道:“你是不知道,每天都有上十个人要来我家看雨水窖,咱们这新来的知县可真是有些能耐,竟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看我腿脚不便,还帮我找了工匠来,这我哪里好意思再去拿县衙的钱去修雨水窖呢。诶,小伙子,你在县衙做工,可有看过这个新县太爷?他长得什么样子,说话是怎么样?”
“这……”宋知意听到他说起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旁的大婶插话道:“那日杭县丞来,我跟他打探了,这新县太爷是京城来的,年纪不大,家里好像还是个大官,也不知婚配了没有。小伙子,你在县衙帮工,可有看见这县太爷可有带夫人来?”
“这个……”宋知意语塞了一下,道:“没有,不过我听其他衙差说他好像定亲了。”
“定亲了啊……”大婶似乎有些失望,宋知意赶忙打断了这一话题,道:“大爷,您家的雨水窖修得怎么样了,一切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