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2章 绕床弄青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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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曾想,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
往日她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婆子沦落到缁衣乞食的地步,亲生的儿女都靠不住,只得来投靠这个从来被她瞧不上眼的义女。
若说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李素珍不让她进门,她也没什么话可说。
出乎意料的是,素珍毫无怨言地收留了徐老婆子,不但奉为座上宾,更是将她如亲娘一般孝敬。陈老五也感念徐老婆子许给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因而对她也十分客气。
体会过世道无常,人情冷暖,徐老婆子吃过许多苦,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平时还会帮素珍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素珍一家子也过了几年消停日子,竟有几分患难见真情。
七八年过去了,朝廷终于平息黄巾贼叛乱。老百姓们原指望着重新过回太平日子,谁知正应了那句老话,“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原本风调雨顺的江南竟遭逢了百年一遇的大旱。四五月无雨,河流枯竭、禾苗尽枯,庄稼绝收,更有瘟疫流行、蝗灾猖獗,百姓民不聊生。
吃不饱肚子的老百姓们饿得眼睛都发绿了,目之所及,眼前能够填饱肚子的,草根、树皮、乃至虫子全都塞到了肚子中。
即便如此,仍是饿殍千里,村庄里十室九空,都逃灾去了。有些旱灾特别严重,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骇人听闻、惨无人道之事。
陈老五家中的庄稼也都颗粒无收,一家老小,上上下下五口人,都只能指望素珍日夜操劳做些苏绣,兜售给有钱人,得以养家糊口。
但素珍原本秉性柔弱,这苏绣一针一线最是劳心费神,往日好时,她也是一年里只做一两幅刺绣。如今庄稼地荒了,一家五口张嘴要吃饭,此间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头上。
白日里,鸡鸣即起,夜里挑灯夜绣,每日大约只睡两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要烧火做饭,照顾常常喊着腿疼的徐老婆子,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珠儿。
家中上下,唯有草姐儿真心疼阿娘,帮着素珍做些烧火做饭的活计。每每她劝阿娘去歇息歇息,素珍手中的针线依旧是运针如飞,不肯稍稍停歇,对着草姐儿苍白一笑:“草姐儿,阿娘不累。”
靠着素珍的刺绣,陈老五一家还有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到饿死的地步。
只是苦了素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本羸弱的她积劳成疾,先是添了头晕腰酸的症状,后竟生出了咳血的急症。况她舍不得花银子请大夫,只是喝着照这民间偏方抓的草药,一日一日的挨着。
她的生命,就如那风中残烛一般,怕是哈一口气,那微弱的蓝火芯子就要灭了。
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她连嗽了十多下,吐了许多血,面色苍白如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拉着陈老五的手,嘱咐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赡养徐老婆子,让陈老五为她送终,以全养育之恩。
第二件,就是要好好养育草姐儿和珠儿这一双儿女成人。
草姐儿虽是个女儿家,好歹学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莫教孩子走上了歧途。
至于珠儿,家中虽穷,也该向他那未曾谋面的外祖父一样,认字读书,哪怕不走仕途,也该读书、明理,这辈子也能活个明白。
第三件事,事关一家老小的生计。
她让陈老五将家中的田地都折买了,再让陈老五去陈员外家中当佃户。
没有她养活全家,陈老五再守得那几亩田,怕是要饿死了。
交代完身后事,李素珍就是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殒了。
最后的弥留之际,她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口中呢喃着:“爹娘,不孝女素珍来找你们了。”
说罢,就咽气去了。
平凡悲苦、操劳艰辛,这是李素珍的故事,又是千千万万女子一生的缩影。
素珍咽气后,草姐儿扑在素珍身上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你别走——你看外面终于下雨了,咱们家庄稼终于有救了。阿娘你别走——”
然而,这一会饶是她如何哭,素珍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温柔地摸摸草姐儿的脑袋安慰。
珠儿尚在襁褓之中,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叫着,他丝毫不知道,最疼爱的亲娘已经已不在了。
木讷的陈老五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病榻之上的素珍,说不出话来,就如被抽了走了提线的木偶人一般,不哭也不笑。
就连刁钻刻薄、铁石心肠的徐老婆子也不免掉了几滴泪,捶着桌子放声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你这么早走了,可叫我这个孤老婆子怎么活啊!”
……
素珍走了,陈家一家老小四口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没了素珍做刺绣补贴家计,一家子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了。
不得已,陈老五只得贱卖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田地,去给陈员外做佃农去,终日忙碌,也不够全家人温饱的。
好在草姐儿长大些了,又兼生性活泼,手脚灵便,常常去山林子里摸个鱼、逮个野兔、挖野菜什么的,一家子倒也勉强也能过活。
陈老五和草姐儿尚能忍饥挨饿,徐老婆子却受不了这个苦。
她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哪里想得到七老八十了,却要挨饿。况这种苦日子真是一眼望不到头。
因而脾气愈发地坏了起来,一股气都撒在了草姐儿身上。
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节,家中米缸早已见底,连着喝了半个多月的稀粥,徐老婆子早已受不了,将药碗放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搁,放声大骂道:“又吃豆粥?!我老婆子没几天活头了,走到头了你竟然叫我天天挨饿!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了三儿三女,竟没一个孝顺的!老天爷,你开开眼呵!活到老了,竟叫我受一个小丫头子的欺负!”说罢,便扑在踏上哭天喊地撒泼。
草姐儿立在跟前,低着头,一声不吭,只装作充耳不闻。
外祖母三天两头的发脾气,她早已习惯了。
阿娘生前嘱咐过,外祖母脾气不好,让她多担待些。
让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去担待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这倒是稀奇。
但既是阿娘嘱咐的,草姐儿无有不从的。
“老天爷,这日子没法过去下了!”徐老婆子大骂一声,便又气得朝里倒下睡了。
听到外祖母说了这么一句话,草姐儿知是结束了,松了一口气,正要往外走,就听到徐老婆子说道:“你,去外面抓几只兔子、摸几条鱼、掏些鸟蛋,晚上你爹回来炒几个带荤腥的菜。”
草姐儿听罢十分为难。如今到处都打饥荒,人人都上山去挖野草、掏鸟蛋,轮到她这个小丫头片子捡漏。
况且快要日落了,在阿爹回来之前,她还要烧火做饭,照顾弟弟吃饭,哪里还有这个闲工夫。
她面露为难之色,徐老婆子却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快去!”
不得已,草姐儿只得放下手中活计,背上大大的竹筐上山去。
出门前,两岁的弟弟珠儿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奶声奶气地说道:“阿姐抱、阿姐抱。”
徐老婆子天天喊苦命早死的素珍,却只推说自己腿疼,一点都不照顾素珍遗留下刚满三岁的儿子珠儿,一股脑连带着家务都推给草姐儿。
草姐儿见弟弟跟了出来,连忙抱着弟弟回到屋里放到床榻上,哄道:“弟弟乖,睡午觉。阿姐给你掏鸟蛋去。”
一听说有鸟蛋吃,珠儿喜得嘴边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两个小手拍着道:“哦哦,有鸟蛋吃咯。”
见到弟弟这个小馋猫的模样,草姐儿也忍俊不禁,挨了一顿外祖母的臭骂的心情终于稍稍好些。
她轻轻拍着珠儿轻声哄着,唱着阿娘生前常唱的儿歌:“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哄睡了珠儿,草姐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这才顶着大太阳往山林子里去。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肚子饿尚可忍受,但她却十分思念阿娘。
阿娘,阿娘……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山林里的无人之处,草姐儿终于不用强忍着,落下泪啦,像是一个躲进山林里独自呜咽的小兽。
幽静的山林里树影婆娑,光影浮动。
那双含着泪珠儿的眸子映着穿过山林里细碎的光,犹如飞泉漱鸣玉般纯净耀眼。
只可惜,无人欣赏这种美。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双眼睛,美得有多惊心动魄。
唯有小雀儿立在树上,啾啾地鸣叫着,似是不明白树下这个人为何这么伤心。
……
俗话说“神仙难过正二月”。
不出所料,草姐儿走遍了山林子,忙活了两三个钟头,她只摸到了几尾手掌大小的小鱼和一些野荠菜。
她见太阳快要落山了,也该回家烧火做饭了,便准备回家。
可巧,挖野菜的时候遇到了一株野桃树,树干极粗,此时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如喷火蒸霞一般,十分漂亮。
她便折了几支花枝,给邻村的花姐姐送去。
花姐姐名为花娘子,人长得如花儿一般美,也爱花儿草儿的,兼之她擅长厨艺,常常给草姐儿做一些小零嘴儿。
草姐儿拿着桃花枝往花姐姐家中走去,心中美滋滋的想,也许花姐姐能给她做花糕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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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儿歌摘自《苇编五绝》
第3章 绕床弄青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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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她正迈着小步伐往花姐姐家去,忽听到一阵忽听吹吹打打的的丧乐之声。
她心中好奇,不知谁家治丧,便凑上去瞧热闹,只见送丧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前面的男男女女哭丧着一张脸,也不是真情实意地哭,平白扯着个嗓子干嚎。
倒是有一个穿麻衣的老婆子已然哭得不省人事,嘴里口口声声喊道:“我苦命的女儿啊,我那早死的冤家啊,你走了,让我一个老婆子指望哪一个去。”
草姐儿认得那个婆子,正是邻村花家婆子。
花婆子只生得一儿一女,那她口中喊的“苦命的女儿啊”,岂不是就是花姐姐!
思及此,草姐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小脸惨白,手中的桃花枝也落在了泥土里。
路旁的婆子对出殡的队伍指指点点,凑在一起说闲话:“听说,那个苦命的花娘子要她那狠心的后爹要卖到女儿河去,花娘子宁死不从,竟趁着天黑上吊死了。”
“哟哟哟,想不到这花娘子不吭不响,竟还有如此的志气,以往倒是我们小瞧了她去,只当她是个克夫的丧门星。”
另一个歪嘴婆子絮絮叨叨道:“要我说,什么名节不名节的,这年头,活下来最重要!你们是没瞧见女儿河上的那些个姐儿们穿得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出门在外有一帮丫头婆子前呼后拥的,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气派。要按花娘子那个模样,啧啧……”
那婆子咂咂嘴不说了,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几个婆子也都闭了嘴,望向那口薄木棺材之中,眼中有嘲笑的、有不屑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真的是花姐姐?
怎么会是花姐姐!
草姐儿对这些婆子的话置若罔闻,却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跟在了送丧的队伍后面。
直到收敛花娘子那口棺材草草地下了葬,众人散去,荒郊野外只剩下草姐儿一个小人儿,她这才扑在花娘子的墓碑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花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啊——”
草姐儿哭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实在不明白,前几天她还和花娘子一起斗草,怎么今天她就被孤伶伶的一个人被埋在了黄土之中。
自阿娘离去后,草姐儿只是强咬牙坚持着,小小的一个六七岁孩童却挑起了照顾一家老小的重担。
此时花娘子猝然离世,心中积累的一腔委屈、愁苦、孤独再也忍不住,全都哭了出来。
荒郊野外,唯有她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哀悼着花娘子。
这些人中,唯有她是真心为花娘子的逝去感到惋惜。
花娘子温柔娴静,又做的一手好厨艺,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早些年就许了人家了,夫婿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谁知,她还没过门,婆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被黄巾贼杀死了,这当中,就有她那短命鬼夫婿。
此事一出,十里八乡都说她是克夫的命,是一个白虎精转世的孤煞星。
村里的老百姓们最是信这一套,因而也无人敢往花家去提亲。后来虽没了黄巾贼,又赶上闹饥荒,村里的人家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还想得去讨媳妇!
渐渐地,花娘子闭门不出,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她那狠心的后爹见花娘子没人要,家中平白要养一个赔钱货,心中便打起了歪主意,竟要将花娘子卖到女儿河去……
饶是只有七八岁的草姐儿,也知道女儿河是做那皮肉生意、不三不四的地方……
洁身自好的花娘子是被他们逼到了绝路……
是他们逼死了花姐姐!
草姐儿攥紧了拳头,无比愤怒。
花朝节那日,花娘子难得出门,却只敢和草姐儿她们一群小丫头子斗草。
花娘子美丽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丝忧愁,唉声叹气地说道:“如今也就你们这些小丫头子愿意和我玩了,旁人……都只说我是克死夫君的扫把星……”
几个小丫头子怯怯懦懦,不敢说话。
唯有草姐儿站了起来,拍了拍花娘子的肩膀安慰道:“花姐姐,你才不是扫把星。”
她又举起了手中的梅花赠给三娘,“花姐姐就像梅花,我阿娘说过,梅为花中魁首,在百花之先盛开!要我说,花姐姐往日还有一门好姻缘,须得一个如松柏一样的好姐夫来配呢!”
花娘子羞得满脸通红,眼神却多了一丝光彩,她丢下手中的萱草,朝着草姐儿扑去,“你一个小妮子,瞎说什么呢!看我不撕你的嘴去!”
昔日斗草的欢愉景象浮现在小草的心头,转眼间,花姐姐却如枯萎的梅花一样凋零了。
她嗓子都哭哑了,再也哭不出声,只得啜泣几声,将竹篓里的几株盛开的桃花放在花娘子的墓前。
“花姐姐,阿娘说,善良的人死后都会去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一年四季都盛开着鲜花,有吃不完的粮食和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