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一定能到那里去的。你若在那里见了阿娘,你给她说,小草很想她……”
说罢,草姐儿又撒了几滴眼泪,这才恋恋不舍的归家去。
……
待她快到家中,却已是玉兔初上之际。
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心中暗道不好,她哀悼花姐姐,竟是忘了时辰。
她走近一瞧,果见家中堂屋里点了灯火,阿爹佝偻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纸糊的窗户上,像是一个被大雪压弯了的竹竿。
没赶上在阿爹回家之前烧火做饭,定是要挨骂的。因而,她放轻了脚步,正准备蹑手蹑脚溜回到厨房,先将竹篓中的鱼儿炖上,再到阿爹面前领骂。
她刚从后门溜进厨房,果然听到徐老婆子在里间大骂道:“这个草姐儿,当真是个野孩子!都这个时辰了,一天到晚光顾着玩,哪里想得到家中还有她爹、弟弟、我这个老婆子等着她做饭呢!她想饿死我们不成!”
隔壁又响起了陈老五那木讷的声音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娘,你先消消气。我看锅里还有早起剩下的稀粥,就些咸菜吃就罢了。”
徐老婆子一听这话,又大骂了起来:“怎么!又吃稀粥!我这个老婆子受得了,你一个大男人,累死累活的干了一天农活能受得了!况且还有珠儿,他那个年纪,合该吃些好的,怎么能天天喝稀粥!”
陈老五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中气十足的徐老婆子一眼,心中念道,你既然不想喝稀粥,那就下地烧火做饭。你只是腿疼,怎么就下不得地了。
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又念着素珍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善待徐老婆子,只得忍气吞声。
里屋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草姐儿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走进去负荆请罪,谁知又听到一声。
“老五,前儿个我给你说的草姐儿那件事,你想得如何了?”
草姐儿听提及了自己,倒不好贸然进去了,正疑惑是关于自己什么事。
陈老五陷入了沉默。
徐老婆子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你是一家之主,那件事成不成,全在你一句话。”
陈老五慢吞吞地说道:“素珍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草姐儿——”
“素珍素珍素珍!你还有脸提素珍!我那苦命的素珍跟了你四五年,就没过几天好日子!你若是真心疼素珍,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唯一的亲骨肉一天到晚忍饥挨饿,连口奶都喝不上吗?”徐婆子大声呵斥道。
草姐儿本想回头烧火做饭,却因这一句“素珍唯一的亲骨肉”滞住了脚步。
她不懂,外祖母何为这样说。
难道,她不是阿娘的亲骨肉吗?
“我知道你拉不下这个面子。你我都不是什么恶人,原都想当那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如今是什么世道,我们一家三口,都要饿死了!你还要那脸面做甚么!”
“想当初,正因为我从中主持,你才能取得素珍这样好的媳妇儿。如今素珍去了,你就该听我的话,把那野丫头子卖了吧!你若是拉不下这个脸,我去叫人把她领走!女儿河那,原有我一个熟人——”
一听到这话,草姐儿脑中“嗡”的一声,如同炸了的炮仗一般。当下她并未多想,直着脖子就冲进里屋,憋红了一张脸跺着脚对徐老婆子大声喊叫道:“外祖母,你为什么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徐老婆子万万没想到草姐儿听到了这番话,又会当面顶撞她,顿时一张老脸也臊得通红,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小声嘟囔道:“你——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了像什么话,什么窑子不窑子的……”
说到后面,她似是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陈老五本就是老实怯懦之人,此时见草姐儿当面质疑,更是不言不发。
草姐儿一把扑倒陈老五怀中,拽着他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衫哭道:“阿爹,阿爹,你别把小草卖到窑子里去。”
陈老五心中不忍,只得口中答应着:“我不……不——”
“你别哭了!他不是你亲爹!”徐老婆子缓过来劲,在陈老五放话之前,连忙将此话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草姐儿愣住了。
什么叫做,他不是我的亲爹?
“你就是一个野种!当年素珍在大雪天捡了你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如今你也该回报我们陈家了!”
徐老婆子一口一个陈家,然而满屋子旁人都姓陈,只有她姓徐,她才是那个外人。
“你骗人!我就是阿娘的女儿!不是捡来的!”小草急了,冲着徐老婆子大喊道。
徐老婆子冷笑一声,“你不信?你不信就去问你爹,你到底是他亲生的,还是素珍捡来的野种!”
小草连忙扭头央求陈老五:“爹,爹,你说句话啊,我到底是阿娘亲生的还是你捡来……”
陈老五憋红了一张脸,不肯说话,眼神躲避着草姐儿。
“陈老五!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着她吗!”徐老婆子呵斥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珠哥儿考虑!他可是你和素珍唯一的亲骨肉啊!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忍饥挨饿吗!”
听徐老婆子提到珠哥儿,陈老五眼中多了一丝决绝,他应是撇开草姐儿拉扯自己衣襟的小手,别过头去,生硬地说道。
“草姐儿,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你就救救我们陈家吧,就当——”
他一顿,闭上眼睛说道:“就当报答素珍对你的养育之恩。”
见如此,草姐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看来,她的的确确是捡来的了。
徐老婆子见陈老五终于肯答应,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道:“草姐儿,别怪你爹。你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亲爹亲娘扔下了你。”
草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浑身直发抖,亲爹亲娘……阿娘,不是我的亲娘吗?
徐老婆子又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家养了你七八年了,虽说家穷,倒也不曾亏待了你。你阿娘娘生前虽嘱咐过,让我们好生待你。可你也瞧见了,如今这世道可如何让我们养得活一张吃闲饭的嘴!”
“你爹若不把你卖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了。”
“我让你爹打听好了,女儿河上的杏花楼的老鸨是个好相与的。你去那里,怎么也有一口饭吃,就凭你的聪明劲,哄得老鸨开心,说不定还能天天吃上肉咧!”
草姐儿只觉眼前一阵发昏,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卖到妓院里去?
徐老婆子依旧眉飞色舞地絮絮叨叨说着,似乎草姐儿要去的不是火坑,而是那天下第一等的好去处。
陈老五依旧沉默着,不敢去瞧草姐儿一眼。
草姐儿想往前走,想去找阿娘,却只觉天旋地转,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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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绕床弄青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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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姐儿,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素珍遥遥地从远处走来,冲着草姐儿笑了笑,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去。
“阿娘……阿娘你别走——”
草姐儿伸着手,想要抓住素珍的衣袂,却扑了个空,看着阿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她不禁急得哭喊了出来。
这一哭,她却惊醒了。
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有阿娘的身影。
唯有窗的外明月透过破旧窗棂照得地上一席清辉……
草姐儿怔怔地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回想起自己晕倒前阿爹和外祖母说过的话,揪心般疼痛,任由着眼泪儿流淌下来,滴在破旧的草席子上。
她不是阿娘亲生的。
到了明日,她就要被阿爹卖到女儿河去了。
短短的一天之内历经双重打击,她已然分不清,到底哪一个让自己更绝望了。
“阿爹……就算我不是亲生的,你也不要把我卖到女儿河那里去啊……”
她像个小兽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将小脑袋埋进膝盖里。
“女儿河,女儿河……”
她满是泪痕的秀目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低声呢喃道。
在她幼小的心中,那里的女人都是吃人心、喝人血的女妖精们,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沦落到那里,好比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想起了刚刚下葬的花姐姐。
花姐姐正是宁死不愿被卖到女儿河为娼妓,才悬梁自尽的。
想到这,草姐儿抹了一把眼泪,心中突然涌出了许多勇气。
阿娘生前常说,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清白!
她决定效仿花姐姐,宁愿一死,也不要被卖到女儿河!
……
夜深了,徐老婆子已经睡下了,陈老五打起了鼾声。
草姐儿从家里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她身材矮小,就算踩在桌子上也够不到房梁。上吊不成,她决定投河而死。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皎洁的明月下独自在山林间走着。
她幻想着,若是自己投河而死,她的魂魄能够沿着河顺流而下,说不定能够找到她的亲爹亲娘。
她的亲爹亲娘吗……
草姐儿攥紧了小拳头,皱了皱眉。
若是她当真找到了他们,定要好好地问一问。
为何要抛弃她。他们既不想要她,为什么当初又有生下她!
怀着这个念头,她的意志更加坚定,迈着小步伐就往河流处走去,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视死如归之意。
她对这山路极是熟稔,很快就走到了村边的小河处。
但她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不是嫌那水不够干净,就是嫌地方太狭小,心中怀着无限的悲愤,不知不觉竟沿着河边走到了走到了一条大河附近。
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正是草姐儿最厌恶、也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女儿河。
这女儿河原先叫净水河,是往来船只北上南下的必经之道。太平年间,这里码头每日往来船只无数,两岸店铺鳞次栉比,酒肆、茶肆、戏楼,梨园数不胜数,风流才子、能人巧匠、名妓优伶,皆聚集于此。
后因黄巾贼作乱,许多北上南下的船只难行,皆都搁浅在此。天南海北的船员聚集在此,日复一日,竟滋生出许多皮肉买卖。朝廷为了增加税收,对这愈发猖獗的皮肉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兼之连年饥荒,饿殍遍野,无数人家卖儿鬻女,百业凋零,唯有这皮肉生意却越来越好。
七八年下来,这净水河两岸青楼妓院林立,目之所及,皆是青楼画阁、燕馆歌楼。住在河两岸的娼妓们每日清晨洗面的水都泼在河水中,天长地久,那些个脂粉水竟将这条清澈的净水河都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去,就如女儿家脸上涂抹的胭脂一般,因而人们先是唤作胭脂河,后都渐渐唤作女儿河。
……
此时夜已深了,金陵城中早已是漆黑一片。
唯有这女儿河处,灯火辉煌。画船萧鼓,去去来来。香舟画舫,夜夜笙歌。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妓女,聚集在各个青楼的彩楼欢门处,朝着往来客商们招摇呼唤。
徐徐的夜风吹起她们的衣袂鬓影,遥遥地望去,好似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们站在了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上。
草姐儿站在河对岸,哪怕是一江之隔,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心中生出一种愤怒,凭什么他们都要饿死了,这些娼妓们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因而心中愈发地对这些堕落的女人感到恶心,更加坚定了自己要清白离开人间的想法!
若是她被卖到这个腌臜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望着河中的那一轮水波粼粼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小短腿迈了出去——
却如蜻蜓点水般,小脚丫刚触及到湍急的河流,却急急忙忙地缩了回来。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娥。
她心中并非真的想要“舍生取义”。她望着宽阔的河面,湍急的水流中映着那一轮明月,不由得想起了过世的阿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阿娘虽不是她的亲娘,可待她真的很好。
夏夜里热得睡不着,阿娘会在竹席上给自己扇扇子,驱蚊子,温柔地哼唱着儿歌。
冬夜冻得手脚冰冷,阿娘会把她揽入怀中,母女二人蜷缩在一个暖烘烘的被窝里。
每每她伤心难过,阿娘总是会笑盈盈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她:“草姐儿乖,草姐儿有阿娘疼,不哭。”
阿娘对她这么好,怎么会不是自己的亲娘呢!
骗人!一定是他们在骗人!
草姐儿蜷缩在河边,像个小雀鸟儿一般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
……
“咕咚”一声。
一个小石子沉入水中,河水之中顿时溅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中原本沉静明月也变得波光粼粼。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黑夜之中,平生冒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听起来,却有几分熟悉。
草姐儿一时却记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看四周漆黑一片,并没有一个人影儿,因觉得阴风阵阵,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
“谁,谁呀!”她壮着胆子问道。
她虽不怕死,却很是怕鬼啊!!
黑暗的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草姐儿正紧张地四处张望,只见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借着皎洁的月色,草姐儿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影是个比自己稍微大一点的小姑娘,上身穿着一个柳黄衫子,下面穿着一个葱绿的裙子,看上去比她大个三四岁。
这个小姑娘生的极好,此时月色如水,更是衬得她唇红齿白,像是一块白玉豆腐一般。
草姐儿见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不由得舒了口气。
不过被这陌生人见了自己的狼狈,心中有几分恼怒,牙尖嘴利又带着几分哭腔回嘴道:“你是谁啊?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草姐儿不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却认得草姐儿。原来他正是近日在陈家村叫卖豆腐的小货郎,草姐儿曾在他那买过豆腐,因而记得。
原来今天陈家村顽童做怪,他的豆腐没卖完,回家后被舅舅一顿大骂。晚间又被大表姐捉弄,硬是把他原本的衣服都烧了,逼他穿上女儿家穿着的裙子衣裳,强行打扮成一个小女娥的模样。
大表姐见他换上女儿装,不禁拍手取笑道:“唷,瞧你这幅模样,以后定是要去那女儿河中做个兔儿爷。”
他又羞又气,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半夜跑出了门,正没个主意在街上到处乱晃,恰瞧见女儿河旁有个小女娥伤心哭泣,心中正疑惑是何人同他一样苦命,借着月色一瞧,原来是陈家村的小女娥草姐儿。
他此时身着女装,羞愧至极,自然是不敢向草姐儿亮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