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春腰——梅燃【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8:44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一年、两年,爹娘始终没有来。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稀罕这东西了,也并不觉得它能带来慰藉,只是挂在身上习惯了,才一直佩戴着。
  江夫人不再好奇,垂首托住江晚芙受伤的右臂,切切叮嘱:“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大意,幸得昨日狩猎场上襄王殿下发现了你,送你回来,若是迟上一时三刻,只怕就不止伤在臂膀了。”
  江晚芙面色含羞,小鹿般的眼微微闪烁:“知道了娘……”
  话音落地,江晚芙神色紧张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懊恼,后悔地望了眼江夫人,又愧疚地瞥了眼师暄妍。
  她欲盖弥彰地展示着,她与江夫人的亲密,师暄妍早已见怪不怪。
  她认了江夫人为母,开国侯为父,师暄妍早已从下人口中知悉。
  难为他们一家三口,还愿意给她一点颜面,在她面前稍稍遮掩三分。
  江夫人内疚:“般般,其实你妹妹……”
  师暄妍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坐在马车里,似一尊玉像,乌眸如嵌在玉像上的黑曜石般,漆黑有光,凝然不动。
  两侧摩挲过车窗的树影落在少女宛如削成的两肩,车中光线黯淡,遮去了她长睫底下情绪翻涌的秋水眸。
  不过稍后,她转而望向车外。
  蓦地,她的身子靠向了车窗,一股食流顶到了咽喉。
  江夫人见她身体不适,也是吃惊,连忙问道:“般般?”
  师暄妍靠在车窗旁恶心干呕不止,并制止了母亲搭过来的手,往身后推了一推:“女儿无事,也许是受不得颠簸……”
  江夫人看她实在干呕得厉害,便让人先停下马车,让她缓一会儿。
  师暄妍平复着翻滚不适的胃,见马车停了,回眸望向身后,只见那母女俩正两双美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江夫人极力压抑着,似想问,但终究又没问。
  末了,她敲了几下车窗,示意外间人重新赶起马车。
  江夫人拉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柔和地宽慰道:“般般,你身子不适,何不早说?离宫里有些不便,待回府以后,阿娘让府医来为你诊治。”
  江夫人表面和煦,心潮却已起伏不止!
  一颗心哆哆嗦嗦的,她不经意望了师暄妍的肚子一眼。
  莫要怪她多心,回长安之前,女儿平白消失了一个月。
  她回长安更是车马劳顿,前往离宫之时,也是乘坐这驾马车,从未听她说起过,她耐不住颠簸。
  江夫人的柔和笑容挂在脸上,望着暖风中额前碎发拂动,看似清扬婉兮,实则内里浪荡不堪的女儿,心一点点往下沉。
第9章
  侯府早有人前来接应,家主先下车马,女眷们则从侧门入内。
  师暄妍方才呕吐了一场,脸颊苍白,病容恹恹,江夫人教蝉鬓来搀扶,自己则托着江晚芙受伤的胳膊肘,几人一同入内。
  二房、三房的婶娘姨娘都来接应,一家人亲切热络地说着话,师暄妍融入不进,也无人会在意,便告了身子不适,先回房中了。
  二房的林氏见师暄妍的背影渐渐走远,蹙眉,挽住长嫂的胳膊往花厅里走:“二娘子怎么了?”
  一直到此刻,江夫人都心绪不定,但还未明确之事,怎好随意拿出去胡说,尤其二房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她不想最后冤枉了女儿,坏了她的名节。
  毕竟齐宣大长公主那里,还要为她与襄王扯红线。
  昨日襄王殿下送芙儿回来时,江夫人也暗中相看了几眼,当真是人中龙凤、倜傥之姿,着实也不逊色太子殿下多少分,若能嫁与襄王,自是般般的福分。
  她眼下唯一只盼着,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莫要让她们失望。
  “般般吃积了食,只是小事一桩,稍后让府医来为她看诊,”江夫人说及府医,便问二房林氏,“顾府医今日可在府上?”
  林氏回话:“不在,听说是师门有召。”
  顾府医师承名门,于长安也颇有声名,后被开国侯府私聘,于侯府为诸位贵人看诊。
  “他今日既不在,明日再来为师暄妍探脉也不迟。”
  江夫人与几位女眷来到花厅上,说起了离宫中发生诸事,还谈到了女儿师暄妍被齐宣大长公主相中,大长公主似乎有意为师暄妍与襄王殿下宁怿做媒。
  林氏吃惊:“果真?”
  此刻师暄妍与江晚芙都不在堂上,林氏直言不讳:“大长公主竟未能相中大嫂亲手带大的芙儿,反倒看中了般般?”
  说起来,江夫人也颇为奇怪:“按理说不会如此。不过般般在江家想来也是惯养娇生,听弟妹说,还请了洛阳城出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高门规矩的,她如今举步投足,你们也都见了,确不输给长安名门闺秀。”
  林氏便恭维道:“那还得是大嫂所出,般般是承了您的美貌,加上举止妥帖,大长公主这才青眼有加。”
  林氏的风吹得虽舒坦,可江夫人总不忘女儿师暄妍适才马车上呕吐的情状。
  她自己,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对孕事了解颇深。
  般般那呕吐得虽厉害,但多半是干呕,想到她回府两个月,便出现干呕的症状,再加上她此前有失踪一个月的先例,由不得江夫人不往那处怀疑。
  先前应许夫君,要探查般般是否身体尚属完璧,因在离宫之中,不好动作,眼下回了府,江夫人打算今夜,便亲自去找女儿谈话。
  如能套出一些话,自然最好,如若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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