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只能明日请顾府医过门把脉。
月华清冷,照得侯府诸间屋舍俨然,如覆白霜。
师暄妍身着烟柳色寝衣,在寝屋内做着针线。
灯下穿针殊见功夫,她一针一线不疾不徐,妙手下一幅活灵活现的莲塘乳鸭图已初见雏形。
江夫人带着鱼羹敲开了师暄妍的房门,身后跟着的是芜菁与绿珠两名女侍。
江夫人将鱼羹搁在案头,特意揭开了盖儿,那鱼汤腥膻,像是没处理干净似的。
气味刮到师暄妍的鼻子里,便是一股冲鼻欲呕之感,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将盅盖合上,放针线于簸箕,起身向母亲行礼。
江夫人煦暖招手:“过来坐。”
师暄妍将小手轻颤着交入母亲指间,任由母亲握住,便落座母亲身畔。
江夫人在罗汉榻上挪了身位,让绿珠端走榻上香几,教女儿躺在她的怀中。
她慈爱地俯视着女儿清秀温婉的容颜,掌心摩挲过女儿清透白皙的肌肤,只见一节柔荑般的小手,腕白肌红,骨肉匀亭,似葱根般纤细幼嫩。
难以想象,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她是如何干出那等腌臜媾合的勾当的。
“般般。”
江夫人轻唤着师暄妍乳名。
师暄妍美眸微敛,长长的鸦睫上翘着,缓慢地开阖,像是情意缠绵,依恋至深,唇中溢出低低的回应。
江夫人轻声道:“我见你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房中,也不肯出来用膳,特意给你熬了鱼羹,只是母亲从来不曾亲自下庖厨,做的羹汤不太鲜美。不过你看在娘一片心意的份上,就吃些?我也少担心些。”
师暄妍的目光浮出一丝挣扎:“这……”
江夫人拿鱼汤就是为了试探师暄妍。
她说今日的呕吐是由于受不住车马劳顿,但此时不在马车上。
果然她露出为难神色了。
若再紧逼,怕得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江夫人婉转说道:“这些年,你在江家,纵然舅舅与舅母待你再好,终究是我与你阿耶对你不住,你心里自然有不少委屈。这些年,都劳你妹妹,孝顺伺候在娘膝下,给我们侯府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不过,现如今你已经回了,你是娘的亲生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不会不疼你的,我怕你心思重,唯独对这节想不开,记恨你妹妹。”
其实这些话,在师暄妍刚回侯府之时,江夫人也曾对她讲过。如今再讲,实属没这个必要。
他们言行不一,师暄妍懒得戳破。
江夫人扼腕:“般般,你是不是不相信娘说的话?”
自她怀中娇卧横陈的少女,双腿自然垂平,闻言,樱色双唇微微上扬,将螓首轻摇。
“女儿怎会,女儿羡慕妹妹,也感激妹妹,若是没有妹妹,娘亲这么多年,想必过得很苦。”
听着她一声一声娇柔如春莺啼啭的嗓音,一句更胜过一句地体贴人意,就连江夫人也忍不住怀疑,这般柔顺乖巧的女儿,怎会是夫君口中不安于室的逆女。
师暄妍腰间的月白色裙绦,宛如水流般一泻垂地,江夫人见了,微佝腰身,将她坠落于地的裙绦拾起。
眼下掠过师暄妍微微张开的双腿,眸色渐渐地变暗。
为她将裙绦放在身旁,江夫人的手指,却一寸寸挪移,落在了不敢落在之处——少女的腿根。
江夫人的指节抵在少女柔软的肌肤上,隔了一层薄薄的寝衣布料,往下滑落。
若是处子,双腿必然收紧。
可江夫人看女儿神态娇慵,宛若海棠春睡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的赧然和紧绷。
江夫人心头骇然不止,僵硬的指尖收了回来。
二弟与弟妹来信中说,女儿般般最好与男人纠缠,就连江家的下人都不放过……
难道都是真的。
那么她失踪了一个月之久,又是去了何处,她究竟与多少男人曾好过?
江夫人不敢细想,心头直打哆嗦。
将师暄妍的裙绦放落,江夫人有些狼狈地起身来:“般般。”
师暄妍不明其意,因为母亲这突然而来的冷淡,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瞬寥落黯然。
若是,她果真清白无暇,江夫人都要因她的委屈而自省了,可偏偏,这个女儿的秉性已经被夫君算准了。
她果真是入了下流,再配不上侯府的门楣,更配不上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睐,不配嫁给襄王。
但迄今为止,尚且并无实证,江夫人自师暄妍的小院离开以后,立刻便去传唤了顾府医。
大晚上,开国侯也被夫人惊动,深夜不寐,披衣起行在问究竟,但江夫人身子打着抖,在丈夫怀中瑟缩个不停,根本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的女儿,究竟怎会变得如此不堪!
顾府医不在府上,一直到次日清早,方从外回来。
这顾府医在师家多年,为家中诸多女眷看诊,医品贵重,因此但凡家中有个风吹草动,都是劳这位顾府医前来。
江夫人支开了旁人,只与丈夫留在师暄妍房中,让顾府医为师暄妍探脉。
师远道早已料到这逆女在外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下沉着一股气。
师暄妍却是呵欠连天,娇慵无力地倚在罗汉榻上,素手探出襟袖,任由府医诊治,语调婉婉地道:“爹娘一早来女儿房中,不知所为何事,般般昨夜里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只是昏倦嗜睡而已,无大碍的。”
江夫人心头又是咚地一声,似是更佐证了什么。
师远道冷笑地睨着师暄妍,若不是夫人再三劝阻,一切需得等得顾府医的诊治判断以后,才能下决断,他此刻早已经请出了家法,抽出了藤条。
他今日,非得要活活将这孽障打死不可!
顾府医为师暄妍诊治,脸色变得凝重。
江夫人与顾府医打交道已有多回,见此情状,便知不妙,心悬在剑刃之上。
顾府医起身,向师远道与江夫人行礼:“侯爷,夫人,此事不宜外扬。”
青年的嗓音有些许犹豫迟疑,额前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师远道袖手在旁,死盯着师暄妍,并未感觉到有一丝意外。
江夫人却犹如被抽去了主骨,险些委地,颤抖着嗓,道:“此处并无旁人,你说。”
顾府医以袖口擦拭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大抵是头一回在公门府邸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亦有些胆颤,仍旧拱手回道:“二娘子手上脉象,乃是滑脉……”
江夫人哀叫一声,倒入丈夫怀中,两眼翻白,竟是昏死过去。
师暄妍双眸懵懂,显然也像是被顾府医的诊断吓到了,那双水濛濛的美眸,呆滞地望着父亲。
师远道搀着夫人,高声唤道:“来人!”
家主声若洪钟,一声令下,府上侍候的下人蜂拥而至。
师远道将夫人教绿珠扶着到一旁歇息,江夫人这时悠悠醒转,可一口气仍似是上不来,抚着胸口有气无力的上下喘着,一双眼眸红得骇人,没过多久,前襟便已被泪珠沾湿。
相比于夫人的捶胸顿足,家主则异常冷静,双瞳如迸火焰,沉怒道:“拿家法来!”
说罢,便箭步上前一手揪起了师暄妍的后领。
毕竟是武将出身,师远道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凭空能提百斤的炉鼎,将师暄妍掐住后颈之后,众人只见,家主大步流星地亲自押解着二娘子往祠堂里去。
一行人宛如潮水,追随家主前往开国侯府内的祠堂。
天色黑沉,午时之间已是彤云密布,师远道将师暄妍押入祠堂,送她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倒春寒催逼人骨,朔风拂卷,细细碎碎,宛如鹅毛的雪花自彤云中摇落。
庭院中密雪簌簌,赶来的不止由顾府医照料着的江夫人,更有二房、三房诸位师暄妍的叔伯婶娘。
江晚芙也陪伴婶娘林氏身旁,先后来到祠堂。
一大家子具备齐全。
但除却寥寥几人以外,无人知晓家主何故突发此怒。
二娘子跪在蒲团上,单薄的身子上,只笼了件并不足以避寒的暮山紫平针菖蒲纹团花小袄,寒风卷入祠堂,那细小的骨骼,冻得瑟瑟发抖,鼻头彤红,泪眼婆娑,哀求着父亲息怒。
师远道毫无一丝恻隐之心,他对师暄妍的耐心已经用完,喝道:“拿家法!今日我府上出此不孝忤逆、不知廉耻的败类,是我师家家门不幸,我定要清理门户,诸位就作为见证!”
江夫人不敢上前规劝。
眼看着家主举起了藤条,似乎就要活活将一个如花似月的女儿杖毙在此,师远道的妾室柳氏也不禁胆寒,畏畏缩缩地道:“夫君,般般回府才两个月,平素里虽见不着人,但行事也并未出格,你是何故如此大动肝火,非要将般般处死在这里不可?”
柳氏的身姿比师暄妍还要单薄,看她在雪里立着,还要为这孽障求情,师远道举起的藤条落了下来。
师暄妍忽地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吸引了众人目光,只见无助地捂住了肚子,那举动,由不得人不多想。
“般般真的不知道会有孩子……”
少女哀求着。
回应她的,是一记耳光。
犹如铁掌般,将她整个身子掌掴地侧过去,口角出了鲜血。
师远道想不到这逆女,还敢当着诸人的面,承认她见不得人的污秽勾当!
他气得脸色铁青,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再度举起了藤条,重重地抽打在师暄妍的背上,将她打得翻滚过身子去。
少女瘦削轻薄,宛如宣纸般的脊背,贴着寒凉入骨的地砖,身子禁不住地打寒噤,颤抖着,连哀叫都叫不出来。
这一下,用了师远道的十成力,若非衣衫厚实,立刻就皮开肉绽。
什么骨血亲缘,什么父女天伦,都在这一杖之下,灰飞烟灭。
第10章
侯府的日子顺风顺水,平淡得如一片镜湖,数年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谁曾想,今日,竟教众人窥见一桩惊天密辛!
这从洛阳接回的侯府娘子,在洛阳寄养了十几年,好容易回到长安的家,但见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举步不摇,端庄淑慎,谁知,她竟背着人干出这等勾当来,还珠胎暗结!
一时之间,人群传来骚动声,但动作不大,恐惹怒家主。
江夫人知道丈夫是急火攻心,非要将女儿拉到祠堂,定是气得狠了,他说要打死般般,女儿却也不会看眼色,这时若只是求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不管不顾,把丑事抖了出来,眼下府邸上下均已知晓,只怕是包不住火了。
俄而雪骤,漫天如絮团般的雪片在暗光笼罩的祠堂下化作灰白,诸人不得已上得檐下来,每人的身上都沾满了雪珠。
江晚芙搀扶江夫人,也想不到,她那在江家乖顺得和绵羊似的表姊,竟能把爹娘气成这般。
眼看着,表姊就要被爹娘打死在祠堂里了。
雪越下越大,少女身形单薄,口角被扇出了一点血痕,凄艳的红沿着朱唇滑落。
她在飞雪淹没的房檐下瑟瑟发颤。
师家人,要么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要么便如被刨了祖坟似的咒骂她。
江夫人在江晚芙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叹了一声,幽幽道:“般般,你说吧,那个男人是谁。你说了,你阿耶还会从轻发落。”
那个男人?
师暄妍眸光轻动。
她咬着被齿尖磕破弥漫着血迹的嘴唇,怯弱垂首,一个字也不说。
长长的鸦睫耷拉下来,遮蔽了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如此冥顽不灵。
师远道深吸一口气,要举起藤条,再一次狠狠地抽打她。
柳氏看不过去,忙出声:“夫君。”
心爱的妾室一再阻止自己,师远道也不禁皱眉。
柳氏上前来,将身上厚实的狐裘脱下,蹲下身,那张温柔敦厚、宛如银盘般的脸蛋上,挂着怜悯和心慈,在师暄妍的怔愣之中,缓缓将衣袍披在她的肩头。
柳氏多年来无所出,在侯府之中犹如一道幽静的影子,颜色生得好,因此也得了家主几分喜爱。
但也不过是喜爱罢了,实同玩物,师远道喝道:“你还护着这孽障做什么?滚下去。”
柳氏望着师暄妍,清润的瞳眸之中停了一朵泪光,依依地起身,向家主福身,终究是退下了。
师远道的藤条指着师暄妍,双眸赤红如火:“你娘妇人之仁,看你是她亲生的骨肉份上,你把那奸夫招供出来,我今日留下你的性命,只把你发配到西郊的庄子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师暄妍呢,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竟有胆子,再一次摇头,并同时向他祈怜。
“般般不能说。”
江夫人跺脚:“是不是那个男人威胁你?你放心,你只要说了,自有侯府替你做主,不论他是谁,你阿耶都饶不了他。”
师暄妍笼着那身狐裘,兀自发颤,嘴唇哆嗦着,哀求道:“阿耶,阿娘,不要逼我了,你们不要逼我……”
记得初回侯府,师暄妍迫不及待地赶来见自己久违的父母。
甫一撞入厅堂,只看见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江夫人拉着江晚芙的手,江晚芙正为江夫人贺寿,黄发垂髫,相顾怡然,如世外仙源。
而她就像一个风雪之中不速而至的外宾,一旦出现,满堂寂静。
所有人诧异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那一刻师暄妍便知晓,那一团暖如煦春的合乐氛围,自己是融不进去的。
当天夜里,江夫人如例行公事般,来到她的寝房,问她多年来在江家可曾习惯。
师暄妍将自己多年的处境如实告知江夫人,得到的却不过是质疑。
也对,江夫人宁愿相信自己一母同胞同食同饮长大的兄弟,也不会愿意相信一个自出生起便没带过几日,早早就送走的女儿。
她若果真如她表现得那般慈悲,怎会多年来,对在洛阳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不必费劲思量,舅舅与舅母定是暗中联络了父母,说了她不少恶语。
侯爷与夫人认定她水性杨花,早在一开始,便在心里那片罪箓上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反驳,不过是狡辩。
二房的林氏忽站了出来,越众而出,来到家主与江夫人之间,行了一礼。
“家主,实不相瞒,我早知道这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此前江夫人说,齐宣大长公主相中了她,我也只好不言,但今日出了这等事,我便不瞒着诸位了。”
江夫人一派震惊:“你早知道?”
师远道也罢了手。
林氏让身旁的贴身女使拿来了一只云头履,是时下长安女孩子最喜欢的式样,那只绣花履上还沾惹了粒粒春泥,林氏并不曾让人毁掉“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