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原本就生长于冬日,而北岐,恰恰是一个冬日漫长到瞧不见尽头的国家。
所以在那儿,最常见的便是这梅花。
梅花酥,梅花酒,梅花茶……皆是北岐常见的吃食。
陈俞在北岐时过得很不好,短缺吃食是寻常事,大多时候能吃些残羹冷炙填饱肚子就已是幸事,可陈俞记得,来到北岐的第二年冬日,赵筠元就端来了一碟子冒着热气的梅花酥。
他那时已经整整饿了两日,底下人慢待,都知道只要他还留着气息就已经足够,旁的,没人会去在意,甚至大多时候,贺宛瞧见狼狈不堪的陈国太子,还会心情极好的给他们些赏赐,所以在那儿伺候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陈俞克制着一口口的将那些梅花酥吃完,赵筠元在一旁笑着同他说这梅花酥做起来如何容易,可他却知道,想要采摘北岐宫中的梅花怎么会是易事……
夹着梅花香气的甜香丝丝弥散开来,他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明,还是将那块点心放回了碟中,“方才用过午膳不久,朕晚些时候再用。”
赵筠元并未多想,陈俞却又接着道:“过几日,朕会亲自领兵进攻北岐。”
赵筠元愣住,好似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转了话头,她蹙眉思索着原书中是否有这一段,大约实在是太久远,她只记得北岐是要灭亡的,至于是否是陈俞亲自去,她实在记不起来了。
见她久久不曾应答,陈俞的脸色微暗,“你也觉得朕应当让广陵王去?”
陈俞的声音中夹着冷意,让赵筠元很快回过神来,她很快摇了头,“臣妾只是在想,或许圣上应当带着臣妾一同去。”
赵筠元或许记不清原书中是否是陈俞亲自率兵攻下的北岐,但却可以确定并非是陈意,毕竟陈俞登基之后,陈意的剧情就已经走完了。
而若是安排陈意进攻北岐,不管是胜还是败,都得不到好下场。
赵筠元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俞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点了点头,“那就一块去吧。”
***
七日后,宫中开得最晚的梅花也已经凋谢,稀疏的枝头上空落落的,就仿佛一棵棵了无生机的枯树。
陈俞不顾朝臣阻拦,在安排好朝中事务之后,率领着昔日跟随于陈意的将士上了战场。
他坚定的认为,他能比陈意做得更好,也能彻底了断将那个让他恨了那样久的国家铲除。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承德四十七年七月十二,陈国对北岐发动战争的第四个月,陈俞终于带着陈国将士,一路攻到了北岐都城。
第十六章
彼时,北岐皇宫中早已混乱不堪。
北岐王听得底下人传来消息,得知再有三日,陈国大军便能彻底攻入都城,便知一切已是无可挽回。
他跌坐在那把金玉明珠雕琢的椅子上,眼里多的不是悲痛,反而是茫然无措。
身侧宫人见他如此,急切道:“王上,如今宫中这些人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不管形势如何,北岐王始终都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宫中之人瞧见北岐王如今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恐怕更是会乱作一团。
北岐王怔怔的望向窗外终于消融的冰雪,不知过了多久,眼神才恢复清明,他转头看向那宫人道:“去,将王后和帝姬请来。”
宫人虽不知他此举何意,但也不敢耽搁,连忙应了下来。
宫人匆忙赶到漪芳殿的时候,贺宛正盯着桌上早已凉透的早膳出神,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她并不知晓如今陈国军队已经临近北岐都城,可却隐约听说北岐在与陈国的战役之中接连失利,这让她止不住想起那个曾经病怏怏的躺在沉春殿床榻上的陈俞,不安的心绪一日重过一日。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婢女辛月垂首踏入殿内禀告道:“帝姬,王上请您过去。”
贺宛从思绪中惊醒,不由得皱眉看向辛月,若是平时她定是得因为这事发一通脾气,可现下却已是顾不上这些,瞪了辛月一眼之后便匆忙往外走去。
等贺宛到了北岐王寝宫时,北岐王后也方才赶到。
见二人已到,北岐王便抬手屏退了左右。
贺宛见宫人们已经尽数退下,忍不住率性开口问道:“父王,如今北岐形势到底如何了?兄长呢?兄长他什么时候归来?”
早在两个月以前,贺澜便受命领兵前去守城,之后便是再无音信,直至今日,贺宛都不曾再听到有关于贺澜的消息,即便问起,北岐王都只是敷衍带过。
如今,贺宛也实在忍不住了。
见贺宛如此没有规矩,北岐王后正欲开口呵斥,可北岐王却先开口给了她答复,“澜儿两个月以前领兵去了那木城镇守,大约半个月前,那木城失守,镇守那木城的将士全军覆没,连澜儿,也再没了消息……”
“这不可能!”北岐王的话还没说完,贺宛就已经神色慌乱的开了口,“兄长怎么可能会输!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是陈俞,从前他还在北岐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个阴险狡诈之徒。”
说到这,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怨毒,“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活着离开北岐!”
北岐王后攥紧了手中锦帕,呵斥道:“阿宛,怎得如此没有规矩?”
贺宛却依旧恨恨道:“难道不是么?若是那陈俞死在了北岐,那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北岐王后张了张嘴,却突然感觉有几分疲倦,最终只是将目光移开看向北岐王,努力扯出些笑容来问道:“王上,您让臣妾与阿宛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北岐王沉默了良久,最终才道:“陈国大军再有不到三日,便能攻破都城守卫,届时,北岐就真的要亡了……”
贺宛的脸色瞬间惨白,她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北岐王后的脸色虽然也极为难看,可却还能勉强稳住心神。
对于北岐在两国之战中接连失利之事,她知道的,比贺宛要多得多,虽然没预料到这一天会如此之快的到来,但至少有了些心理准备。
见贺宛如此失态,北岐王后只能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论如何,阿宛,不是还有父王母后吗?”
贺宛终于撑不住靠在王后肩头崩溃大哭,“母后,他不会放过我的,从前他的北岐的时候,我做了许多折磨他的事,我逼他当众下跪,我让他在大雪天去萨阳雪山为我采雪莲,我让他被关进野兽笼子里……他一定还记得,他一定是来向我寻仇的,母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个骄纵的北岐帝姬头一回如此惧怕,她从前对陈俞做过的那些事变成了一把高悬于她头顶的剑,而如今,那把剑要落下了。
北岐王后一边用手中锦帕替贺宛擦去眼泪,一边喃喃道:“阿宛,别怕,你是北岐帝姬,要有帝姬的骨气。”
北岐王却好似对贺宛这副呼天抢地的样子很是不满,他冷哼一声道:“她就是被你和澜儿纵坏了!一点做帝姬的样子都没有!”
顿了片刻,他却又叹息道:“罢了,事到如今,还计较这些做什么?阿柔,北岐要亡了,我是北岐的王,不能苟活……”
王后帮贺宛擦拭眼泪的动作不由顿住,几乎没有迟疑,她抬眸看向北岐王,坚定道:“臣妾是北岐王后,亦不能苟活。”
北岐王显然对王后的答复很是满意,可贺宛却在此时挣开了王后的手,眼神惊恐的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连连道:“不行,我不想死,我不想……”
王后起身再度拉住贺宛的手,缓声道:“阿宛,你不是害怕陈国那个新帝吗?你不是说他会折磨你吗?若是你同父王母后一块儿去了,他就算是再怎么恨你,也没法子再对你做些什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贺宛怔愣片刻,却又再度疯狂挣扎着摇头道:“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陪着你们一块儿死!”
王后正欲开口再劝,却见北岐王眼神极冷的往前走了一步,失望道:“瞧瞧你的样子,哪里像一国帝姬?一点帝姬的气节也没有!”
王后心中悲凉,只得转身向北岐王恭敬伏拜,道:“王上可否让臣妾与阿宛单独说上几句话,让臣妾再劝一劝她。”
北岐王瞥了一眼贺宛发髻凌乱,满脸泪水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厌弃,索性一甩袖子往外殿走去。
见北岐王离开,王后这才起身将一旁情绪依旧不曾稳定下来的贺宛拉着坐下,道:“阿宛,母后知道,你还是个孩子,突然要面对这样的事,害怕很正常,可你不是寻常人,你还是北岐的帝姬啊,北岐的帝姬就应当有帝姬的气节,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贺宛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她抽噎着道:“母后,我知道,你和父王都觉得我与你们半分不像,只贪图享乐,却担不起该担当的责任,可我才十五岁,我真的不想就这样死了……”
王后闻言心中不由一疼,又见贺宛跪倒在地连连向她磕头道:“母后,我知道您有法子,您救救我,您救救我好不好……”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骨血,王后虽然大多时候对贺宛都是疾言厉色,可见她这样苦苦哀求,心还是软了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贺宛满是泪水的脸,贺宛见王后动作亲昵,以为有了希望,可不曾想王后却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撒入桌上杯盏之中,又缓缓倒了一杯茶水出来。
贺宛意识到了什么,拉住王后的衣袖还想求饶,只是王后已经死死将她制住,又趁着她开口的间隙将那杯茶水猛地往她口中灌。
贺宛拼了命的挣扎,一杯茶水有一半都撒在了她衣襟上,可却也还剩下一半被灌进了贺宛腹中。
冰凉的茶水入腹,贺宛身子僵住了一瞬,又很快变得仓皇失措,甚至想将手伸进喉咙里将方才被灌进去的茶水吐出来,但她还没来得及真的这样做,就感觉喉咙处一阵甜腥,她下意识捂住嘴,鲜血却从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溢出。
瞧见掌心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贺宛神色越发惊恐,她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几步,却在正要拽住王后衣袖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的倒下。
在昏倒过去的前一瞬,她好似瞧见王后的嘴一张一合的,好似在说些什么,她努力想听清,但眼皮却已经重得抬不起来了。
王后依旧站立于她的身前,好似一堵越不过去的高墙。
良久,外殿的北岐王终于踱步走了进来,刚一进来,浓重的血腥气味就让他禁不住的皱了皱眉,接着便瞧见倒在血泊中的贺宛。
北岐王微微眯起眼睛,却见王后已经恭敬的向他伏拜,“王上,阿宛已经先去了。”
王后没有对里间所发生之事做更多解释,可只瞧一眼,北岐王便知道,贺宛并非是心甘情愿喝下那杯添了毒的茶水。
而是被王后逼着喝下。
北岐王垂目看向地上躺着的那具已经没了气息的尸身,半晌,他终于抬眼道:“这样也好,少受了许多苦楚。”
“是。”王后恭敬应着,又道:“臣妾宫中还有几个已经跟了臣妾几十年的老人,他们并非是皇室中人,只是寻常宫人,王上可否给臣妾一点点时间,让臣妾为他们做个安置,好歹余下的年岁还能安生度过。”
北岐王并未为难,只叹息道:“该是如此,只是剩余时间不多,你要尽快安排妥当。”
北岐王后福身应了个“是”。
第十七章
三日光景转瞬即逝,陈国军队以猛虎之势闯入了北岐宫中。
北岐王宫早已乱作一团,看守城门的守卫还没等陈国军队动手,就已经尽数溃逃。
入宫之后,陈俞与副将李瑾书分别带了一支队伍在王宫之中搜寻,赵筠元跟在陈俞身侧,见他全然不曾迟疑的往南边走去,途中遇见宫室殿宇也只当作不曾瞧见,更没有要遣人进去搜寻的意思。
跟在他身后的将士神色都有些古怪,显然有些不理解陈俞的行为,可赵筠元却明白。
坐落在南边的宫殿,正是贺宛的漪芳殿。
陈俞是想找贺宛。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赵筠元早便知道,陈俞的心中一直怨恨着让他受尽羞辱折磨的贺宛,从前他只是个落魄至极的质子,即便再怎么恨也只能藏于心底,而如今的他终于能凌驾于贺宛之上,也终于能在贺宛身上将他从前所承受的一切尽数讨回来,他怎么会不着急?
只是他还曾走到漪芳殿,却见李瑾书匆忙带着几个人赶到陈俞面前,屈身行礼道:“圣上,臣在谨文宫找到了北岐王与北岐王后的尸身,在那儿伺候的宫人说昨日夜里北岐王就下了命令,说若不是他传唤,外间宫人皆不许入内,想来他们二人是自知……”
“谨文宫中就只有北岐王与北岐王后二人?”陈俞眸色微沉,还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突然问道。
李瑾书一愣,显然有些不解,赵筠元便帮着解释道:“圣上的意思是谨文宫中可还有其他王室之人在?”
李瑾书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属下已经将那宫殿里里外外都搜寻过了,并未有其他王室之人在。”
陈俞皱起的眉头微不可查的舒展开来,他转身快步依旧往漪芳殿方向走去,赵筠元亦是跟上了他的步子,心下思索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如今种种许多都已经偏离了原书剧情,赵筠元亦是难以通过那些模糊的记忆洞悉这复杂的局势。
留在原地的李瑾书却是疑惑了片刻方才跟了上去。
漪芳殿依旧是从前宽敞华丽的模样,赵筠元踏入这熟悉的殿宇,神情不由得有几分恍惚,从前在北岐之时,她来过这漪芳殿好几回,只是每回来时,几乎都是狼狈不堪的。
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回忆起那些在北岐的时日,每一段记忆都让人止不住的心生恐惧。
陈俞很快领着手底下的将士将整个漪芳殿里里外外的搜寻了一番,只是这里却只是空留了一座华丽的殿宇,连伺候的宫人都早已逃散得所剩无几,更别说是贺宛了。
大约是因为没找到贺宛,陈俞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太好看,他伸手拽住一个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宫人衣襟,冷声问道:“贺宛呢?她在哪儿?”
那宫人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能答得上陈俞的问题?
陈俞见其半晌不曾应答,顿时没了耐心,抽出腰间佩剑利索的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那宫人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就没了气息。
赵筠元极少见到陈俞如此疯狂的模样,在她记忆中,陈俞向来时清醒而理智的,如今却这样轻易的失了态,让她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陌生之感来。
剩余的那几个漪芳殿中搜寻出来的宫人见从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在顷刻之间成了地上瘫软的尸体,温热的鲜血甚至溅到了自己脸上,都吓得瑟瑟发抖。
而陈俞手中握着那把沾了血的佩剑,朝着他们走了几步,正欲再拎起一个宫人盘问,跪在最后方的一个宫人却好似终于熬不住了,颤颤巍巍的开口道:“帝姬她……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