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的儿子和侄子下狱后,一股阴风便刮卷了赦县。百姓认为这是诬告,是骆清岚收受乡绅孟宴宁的贿赂,故意罗织罪名,陷害云氏香药商。
其目的,就是为了皇帝筹措东南地区的军费,而这也是西厂督公九千岁派骆清岚查走私案的真正目的。
九千岁为人残忍暴戾,骄奢淫逸,为一己之私残害清流,早已弄得民怨沸腾。骆清岚这一纸诉状,更激得明州香药商人逆反,他们联合了诸多百姓堵在臬司衙门门口,堵住了骆清岚所在衙署,要求朝廷给云鼎峰一家,以及明州大大小小的香药商一个说法。
民愤最为可怕,一旦哗变,官府自然要设法镇压,并推出个挡箭牌平息百姓的怒火。
于是冯知县立刻派人查抄孟宴宁的宅邸,好巧不巧,竟真的在孟宴林的书房搜到了一些密信,信中内容指示,他和骆清岚狼狈为奸,鱼肉乡民。
当日,孟宴宁便枷锁上身,和云冉一道下了大狱。
无他,只因云冉是孟宴宁户籍上唯一家眷。
*
云冉被人推搡进单间监牢后,偶然诱发旧疾,头晕乎乎的。本来想在石床上休息一会,可那寒气冰冷刺骨,更有陈年霉气,云冉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孟宴宁解开自己的外衫,垫在她身下,叫她再躺。
“夫君,你这样不冷吗?”云冉明明看到,他因为寒冻,嘴唇都发青了。
孟宴宁只是将她抱在怀里,血痂还未凝固的指节,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的穿透她的乌发。
“冉冉就是我的暖炉。”他微笑道。
他因为下狱时被狱卒推搡,加上戴了镣铐,几缕青丝从头上披下,俊容落拓。
只是那双舒展、悲悯的眸子,依然似笑非笑的。似乎此刻坐在监牢里,被扣上罪名的,并不是他自己。
云冉碰了碰他的皮肤,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冰的。不禁想把外衫还给他,他却只扣紧她腕骨,解释道,
“倘或要这样过夜,冉冉的身体是撑不住的。”
云冉蓦然鼻酸,竟难耐生出感动,“夫君,到底怎么回事?”
哪怕现在已经身处监牢,云冉还是恍惚,觉得不真实。
孟宴宁看着她,挑起唇角,“如你所见,二哥被抓了。只可惜连累冉冉。”
应当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孟宴宁和云冉如今单独在一间牢中。
他凤眸狭长,眼尾微微的勾起。总让人觉得,心思深不可测。
态度未免云淡风轻,实在让云冉无法理解。云冉心弦轻轻颤栗,或许是因为他这句略带关切的话语。
她记得很清楚,那些官吏是因为找到他书房中的书信,才让他下大狱的,而那书信,是周从之让她设法放进去的。
所以,所谓的证据,是不是周从从中作梗?
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周从之的帮凶?
他竟然冤枉孟宴宁,这可出乎云冉的意料了。
以至于云冉现在根本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迫切的想见到周从之,讨一个说法。
“我无事,”想到这层,云冉也不打算再跟孟宴宁虚与委蛇,深吸了口气,不确定道,
“夫君,大伯母家的事情真的跟你没关系,你没有跟那阉人勾结吗?”
在云冉印象里,周从之不可能做陷害人的事情,可孟宴宁乖僻邪谬,说不定这并不是冤枉,只是周从之并没有证据,只能伪造。
那石床实在冰冷刺骨,套在孟宴宁腕骨、脚踝上的镣铐,亦十分不适。
可那些外伤,都不及云冉轻飘飘的一句怀疑。
孟宴宁的笑容更狂热,盯着云冉好一阵,“冉冉,人有万相,你所见的我,又是哪一副面孔?可冉冉不要担心,其实我之前骗你的,就算我死了,也不舍得冉冉跟我一起死。”
就算骆清岚是主犯,孟宴宁的罪名也极重。云冉突然被他看得心烦意乱,这些日子的恼恨,和巴不得离他而去的想法,也因为他这一句话,竟生出了一丝不忍。
衙门的人会审讯他吗?
会给他定什么罪?
孟舶干会不会设法救他?
云冉胡思乱想的时候,甬道那边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云冉顿时慌乱不已,忙不迭挣扎从孟宴宁身上起来,却被他死死桎梏住。
“你知道谁来了?”他突然半敛眸,语气低沉。那点漆般的瞳仁,乍出森森寒光。
云冉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看到了,才不想让周从之发现,自己还和孟宴宁抱在一块。
他不松手,她便咬他的胳膊,反正他现在也被镣铐锁着,云冉趁他吃痛,一下子推开他。
孟宴宁无法腾出手撑着床板,人都倒下去了。
直勾勾盯着云冉。云冉气喘吁吁,回视他。尽管心虚,也还是没去扶他。
她真的怕他,怕困兽也会咬伤人。
牢门开了,周从之进来,云冉几乎像得救一般,立刻扑了上去。
“从之!”
“冉冉。”周从之立刻的抱住了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孟宴宁如今下狱,又带着镣铐,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放肆的,敞开怀抱的抱着云冉了。
云冉当然非常的高兴,以至于完全把孟宴宁放在了脑后。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当周从之来接她的那一刻,她完全相信,孟宴宁被缉拿,跟周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自己一定也可以马上光明正大的,脱离孟宴宁掌控了。
孟宴宁好不容易才撑起半截身,冷眸盯着两人。
周从之下意识的攥住了云冉的手,警惕的回视孟宴宁,“好了冉冉,我就是来接你出去的,此地污浊,我先带你走,我们稍后再说。”
云冉的确有一肚子的疑问,也有很多话想跟周从之倾诉,她暂且压下喜悦,回头看向孟宴宁。
孟宴宁眼眸赤红,差点怵了她一跳。
她禁不住往周从之的身后躲。
“冉冉,你是我的妻子,也承诺过选择我,”孟宴宁语气森冷,像是命令,却有些殷切的希冀,“二哥也可以保你平安无事,你现在不要走,好吗?”
第四十七章
他问她, 赤红的眼底,也好像泄出一丝哀伤。
当初被人蛮横抓进牢里,斯文扫地的时候, 他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自己要离开他,他竟然伤感。
云冉攥着裙褶,不禁犹豫。
周从之瞪向孟宴宁, 面露嫌恶,“冉冉, 别听他胡搅蛮缠。他就是一条疯狗。”他抓住云冉的手腕, 带她往后退一步,居高临下的睥睨孟宴宁,心情一时,也算十分的快慰了。
他还记得当初新婚夜, 自己是如何的椎心泣血,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吗?
即便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汤镬斧钺之苦, 也无法消弭自己的心头之恨。
如今终于轮到自己,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了。
周从之要把云冉送走。孟宴宁眼底寒光毕现, 忽然暴喝一声扑过来,“冉冉,难道你真的要舍我而去?”
那狰狞的样子, 吓得云冉几乎跌坐。
“二哥哥……”她颤抖, 终于意识到,孟宴宁这只困兽,现在还多么可怕。
可惜镣铐让他没有办法走得太远, 狼狈摔倒在地。腕骨并着镣铐撞击着青石砖,发出铛啷震响。从那不经意蹙紧的眉宇看, 那一下他是极痛了。
云冉大口的呼吸着,死死攥着周从之的袖子,便见孟宴宁抬头,又对她道,“冉冉,确定要抛弃二哥?”
那眼底都是细碎的红色,仿佛洇出水泽。可偏偏他笑了。脸颊很干,是没有眼泪的。
她从来没有见孟宴宁为什么大惊失色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孟宴宁如此失态。
似乎极其惶恐,自己马上要脱离他的掌控。
脱离他的掌控。
云冉突然回过神。对,她这些日子忍耐压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脱离他的掌控。
她不能因为他偶然流露的脆弱,竟妄图生出怜悯之心。周从之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阿爹阿娘受过他的恩惠,应当也不会坐视不管。至于孟舶干,更不像对他无情无义,他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自己必须趁此机会,早早的去官府撤销他们的答婚书。
彻彻底底,和他剥离。
“二哥哥。”云冉终于敢正视孟宴宁,语气变得冷淡,“我不是个喜欢吃苦的人,你既说能保我平安,我如今早得出去,你应当高兴才是。”
顿了顿,她又补充,“你最清楚,我从前说选择你,全是被你逼的。我甚至被你逼得,再不想认你了,哪怕曾经对你有好感,后来也是没有了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便扣紧周从之的手,催促道,“我们走吧,从之。”
一只大掌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几乎要捏断她的骨头。
云冉汗毛倒竖,蓦然回头。
孟宴宁死死地压制着她,仿佛心有不甘,“所以只是规矩问题,只是先来后到的问题。对不对?冉冉,你曾对我心动过。”
云冉站定,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扣紧周从之的手指都因紧张颤抖。可觉察到对方的温暖,胸口的起伏,又渐渐安定,看着他,
“二哥哥,如今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转身的时候,发现那只手还攥着自己。气恼的踹他,
“二哥哥!你再这样下去,我叫人了。”
孟宴宁终于怔住,松开虎口。只是突然笑了,定定看着云冉。
乌发都披散下来,勾勒出清俊立体的五官。
红口白牙,几缕头发斜飞过鼻骨,将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都劈成两半。
这情景,几乎让云冉心惊肉跳了。迫不及待的跟周从之离去。
*
可云冉来到了过道。心仍狂跳不止,轻轻拽了下周从之的衣裳,“从之,我有话问你。”
本想着出了监狱再说,可云冉怕极,也无法忽视孟宴宁那咒语般的施问,眼眶都在发热。
周从之便也停下。
云冉犹豫了会,“从之,大伯母家的案子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我放的书信……”
这会儿终于能够见到他,云冉忍不住轻咬自己的舌尖,想用这微微的痛去抵触自己内心的惶恐。
她当然想要自由,可孟宴宁刚才的落拓,竟也让她愧疚。更害怕周从之为了她,变了模样。
毕竟撬动百姓哗变,构陷孟宴宁和骆清岚,害死大伯母一家,不论哪件事单拎出来,都让她觉得,眼前的周从之格外陌生。
周从之眼底的阴戾一闪而逝,把住了云冉的肩膀。
嘴角挑起笑意。
“冉冉,怕什么?我知道你内心有诸多的疑惑,但这件事实在非我所为。是那阉人跟你二哥同谋,招惹了知府和知县大人,他们做主害的你大伯母一家。毕竟如果走私案被揭出来,我最多赔些银子,可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却是要丢乌纱帽,赔上身家性命。”
所以大伯母的死跟周从之没有关系。云冉先轻轻的松了口气,想到什么,惊讶道,“那知府大人,知县大人,还有云家,周家,当真都参与了这起走私案吗?”
所以,孟宴宁真的是被冤枉的。
云冉隐约记得,他还曾以账册名单为由,要挟自己。
周从之捏了捏她的脸,安抚解释,“真又能怎么办?此事也非我一人能左右。圣人昏庸无道,朝廷法度朝令夕改,连年上涨香药抽成的税费,让人叫苦不迭。不论是香药,茶叶或是盐铁,平静的州府下,哪里不爬满蟑螂?不过圣人近年出了海禁,我也怕这趟水太浑浊,根本没有参与过此事。一切都是我父亲为了光耀周家门楣,铤而走险,跟知府知县大人打的交道。
“我们这些商人,只能依附于官老爷,才能把生意做下去。然我也不想赚这不义之财,小富即安,还能多些时间陪冉冉。如果官府真的查过来,我自然会替父亲承担所有后果。但我会留着后手,绝不让冉冉跟着我吃苦。”
原来如此,得了解释,云冉心底悬着的巨石,总算落地了。眼底是盈盈的泪光。
所以孟宴宁当初的威胁,其实是威胁不到周从之的。
她以后也不必害怕,孟宴宁再以此威胁自己。
云冉擦了擦眼角,虽然觉得不合适,但联想到方才孟宴宁在牢中所为,还是对周从之道,
“无论如何,那书信也是我放在他的书架里的。我知他是个恶劣之人,可罪不至死。勾结宦官,为祸百姓,一桩桩一件件竟都是我刻意构陷。我即便得了自由,良心也难以安定。”
他待自己,在其他地方已是绝顶的好了。
何况这罪,是欲加之罪。
如果他跟骆清岚真的出了事,云冉只怕食不下咽。
周从之将云冉搂入怀中,安抚道,“我知道冉冉心地善良,是以当时在信中为跟你言明,其实冉冉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不对付他,知县大人也会想办法构陷他,那是官老爷们的事情,我不过借了把东风。也好借此机会把他支走,销毁冉冉和他的婚书。”
每次他到孟宅抢人,孟宴宁都堂而皇之的,呵斥他强抢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