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云冉被他打断思绪,忙不迭走过来,打开那婚契。果然,自己的名字和孟宴宁的名字已经被勾画掉,这婚契作废了。
她不免开怀,松了口气:“我还怕衙门的人为难你。”
得了一个好消息,也才暂时忘了刚才的不快。
周从之打量她,顺势将她抱到怀里,狎昵地用食指蹭了蹭她的鼻尖:“冉冉,你终于自由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他的妻。”
云冉泪眼涟涟,忍不住搂住周从之的颈项,感激地蹭了蹭他的侧脸。“嗯。”她再不用被一纸婚契束缚,就算以后孟宴宁出狱,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跑掉了。
“辛苦你了,从之。”云冉难得露出笑意。可周从之想和她亲密,一起享受喜悦时,她又想起苏小莹的嘱托,搡开他道,“从之,如今既然勾销了婚契,是不是也当尽快地想办法把二哥哥从牢里救出来?”
她也是着急,说的快了些,感觉周从之的神色凝滞,急忙补充,“我不是故意招惹你不快,是刚才小莹和我哭了会,我心里难受。这才想起来,这案子不仅连累了我二哥哥,还连累了那个姓骆的宦官。我提供的伪证,纠察起来也当去坐牢的,可如今我好端端在这里,让别人替我受过,我怎么能坐得安稳?”
周从之弹了弹她的额,安抚道,
“我哪有不快。也知你坐立难安,但这件事我是主谋,你之前不知情。就算被揭发,我会一力承担。”
他说完,故意顿了顿,看着云冉。
可云冉脸儿涨红,却只道:“我不是那样想避开责任的人,从之,不论如何,你快想想办法,再不济,也让我带小莹去牢里见见骆大人。”
“见……骆大人?”
周从之蓦然捏住云冉下巴,终于感觉,心底有些郁闷,
“还是,冉冉还想趁此机会,再见你二哥?”
第四十九章
他又一次怀疑起云冉的真实想法。
这让云冉非常的不舒服。当然, 内心也不是没有一丝愧疚。
她确信自己非常害怕孟宴宁会因她出事。那是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我从小连杀鸡都不敢看。如今害得两个活人进了大牢,你觉得, 我有心惦着他的人吗?”
云冉生气,烟笼的眉也蹙在了一起,从他的腿上起身。
她娇嗔模样, 实在令人又怜又爱。一个粉雕玉砌的人,这些日子不知遭遇多少磋磨, 自己却惹她。周从之暗暗懊恼, 忙跟着起身道歉,“冉冉,当真无需多虑,此计是我所设, 就算他们下狱,当寝食难安的也是我。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只不过盼望你从今后, 心里只有我一个。”
云冉拿起那份婚契,不依不饶, “难道你以为自己担了责,我就不难过?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何况,我若真的留恋二哥哥, 怎么可能让你去官府勾销它。”
周从之更慌, 连忙作揖道歉。
“全怪我胡言乱语,冉冉,你打我骂我, 只别再生我的气。”
云冉不能让他总揪着这件事不放,是以没有依言给他好脸色, 用帕子掩着眼角,伤神道,
“从之,你与我也分开了些时日,怀疑我理所当然。可我清者自清,等你真的想通了,再与我说吧。”
云冉离开厢房,转身又往二院荷花池的八角亭去。
她现在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如果想救孟宴宁,必须得周从之的同意。
但存了救孟宴宁的心,必然让周从之芥蒂。让周从之点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只能设法让他相信,自己和孟宴宁绝无私情。
想想也是唏嘘。但云冉觉得,周从之定然还爱自己,便如自己思念他一样。爱胜过一切。
*
翌日,云冉在书房休息的时候,周从之果然带了她喜欢的糕点过来赔罪。
“冉冉,之前的确是我不对,伤了你的心。他毕竟是你二哥,阉人也是苏表妹旧识。即便你现在去牢中探望,也合情合理。”
云冉见他说得恳切,心气这才顺了。可不敢见孟宴宁。当然要谢绝他的好意,不过,她想让苏小莹见见骆清岚,让苏小莹别那么担心。
周从之笑笑,应承下来。
云冉实际更关心他怎么为孟宴宁平冤,可觉得他此刻已经退让一步,自己不好马上得寸进尺,便按下不表。尽管不见孟宴宁,也好歹准备些银子打点狱卒,让自己得些宽慰。
*
春日返潮,风沉天冷,县衙大狱外,湿漉漉的气息浸着云冉身上单薄的云纱,叫她很不舒服。苏小莹缩在云冉的怀里,一直瑟瑟颤抖。莫说苏小莹第一次来此,便是多次过来的云冉,也觉得畏惧。
商铺里临时有事。周从之并未同行,只安排小厮护卫云冉。
云冉想了会,忙把给孟宴宁准备的钱交给狱卒,让他们在牢中好生照料,自己则跟着苏小莹去寻骆清岚。她不是不想见孟宴宁,不过想起她离开大狱时,那攥住她脚踝的大掌,难免心有余悸。
却意外得知,骆清岚乃朝廷钦犯,不能随意探视。且他已经转移到刑房种,正接受审讯。
一听那两个字,苏小莹腿都软了。
“怎么转到刑房里了?”
狱卒冷笑,“他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诽谤官差、勾结乡绅。冯大人发话了,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得撬开他的嘴。你们要见人,不是不可以,但得等审完了,才能安排见面。”
狱卒搓了搓手指,苏小莹咬牙,又给他一锭银子。
他便让她们在甬道边的牢房外等等。
苏小莹的手抵住黄土墙,指尖抠着粗糙的沙砾,不禁焦灼不安。
其实这里距离刑房不远,里面的动静,多多少少能传出。她好担心。
她几乎一闭眼,就能听到刑房里狱卒挥舞的鞭声、斥骂声。还有骆清岚忍痛挣扎时,铁链锒铛作响声。声音断断续续的,无孔不入地撕扯她的耳膜。
云冉的头皮都紧起来了,下意识抱住苏小莹。“没事的,肯定不会让他死掉的。”
可这安慰苍白,苏小莹只是强忍着,努力不去在意。忍得要麻木时,突然听到刑房里又传出骆清岚的嘶喊。
“杀了我!不如痛快杀了我!”
那必然是痛到极点,才会如此呼喊的。苏小莹再也没坚持住,眼泪吧嗒吧嗒,打在云冉的衣袖上。
“冉姐姐,我要去看看。”她受不了了,想要冲过去。
云冉连忙拽住她。
“我们这样过去,会被官爷轰出去的。”
苏小莹紧紧咬着贝齿,眼泪汹涌得都快看不见,捶打自己的心口,“可我的心脏好难受,冉姐姐,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帮不了他……”云冉只好抱紧她,温言软语安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那刑房的声音才渐渐止歇。
过一会,有狱卒出来告诉她们,人已经送回牢房,可以探视了。
但也只能隔着门,不允许她们进去。
云冉便扶着几乎软倒的苏小莹慢慢过去。两个从刑房出来的狱卒嬉皮笑脸,淌血的鞭子卷在掌中,“真他娘嘴硬,就这样也不认罪,看下回老子不剥掉他裤子,抽烂他半截孙根……”
浓重的血腥味逸散,云冉心尖发颤,忙捂住苏小莹的眼鼻,带她避让一侧,给狱卒先过。
可云冉看清楚了,托案里是条带血的筋。
不知道方才挑的是哪个部位。
她眼前突然发黑,心弦空洞震响,几乎要干呕出来……她没有错,她难道没有错吗?
她原来不喜欢骆清岚,因为他轻贱苏小莹。但从没有想过,要如此祸害他。他从前再不济,也是个官爷啊。
*
“骆大人。”苏小莹终于来到了牢房外,隔着一扇生锈森沉的铁门,呼唤骆清岚。
他可能还趴在地上喘气,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苏小莹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大力拍打铁门,恨不得闯进去时,他终于闷闷出声,“嗯,苏姑娘怎么来了?”声音发哑,但还是能听清楚的。
苏小莹征住,才发现自己竟紧张得浑身透湿。慢慢地转过身,背靠门道,
“我听说大人下了狱,想起你之前给我送药,还给我送钱。不想欠你的人情。今天把药和钱都拿过来了。把它们交给牢里的官爷,官爷一定不会再打你的。”
骆清岚沉默了会,忽然笑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何必来还我?”
竟半点不领情。苏小莹颤颤的闭上眼,心里愈发的酸,“你如今受伤,我不想和你呈口舌之快。你知不知道……刚才我好怕你死在里面。”
又是沉默。
也不知骆清岚在想什么,过了会,才低喘气回应,
“那你应该感到高兴。你刚才又是否看见,他们如何轻贱于我?可见我是个烂人。从前对你态度很差,如今报应不爽。”
他竟然还拿这打趣自己。
“你确实对我态度很差。”苏小莹咽下愤懑,又岂不知,他只不过怕她难过,“但那也不是我喜欢看你受苦的理由……好了,银子和药我还给你。骆大人放心,我表嫂的二哥也在牢中,她不会对此案坐视不理。你会平安无事的。”
尽管语气冷淡,可的确是安慰。
她怕他被人摧残,生了死念。又恼他现在还不给自己好脸色,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但已经想走了。
她和云冉走了没两步,骆清岚突然开口,
“苏姑娘,其实我从前刚刚得势,因为自己残缺,在府上养过许多鸾奴,叫她们给我揉肩捶背、端茶倒水。见她们一个个温柔美貌,多才多艺,却甘心为我俯首帖耳,心里很是满足。但后来不小心栽跟头,从王府调到地方任职,她们就鸟兽散了。而今身陷牢狱,能来看我的,给我送东西的,竟只有姑娘一人。”
苏小莹顿住脚步,内心悲苦。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大人从前的风流韵事。”
只是明知道可能还是会被他气着,竟然也来了。
骆清岚便又笑,笑她口是心非,“没错,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姑娘。送姑娘银子,也不是为了得到姑娘回馈。可我还是希望……姑娘不要嫁给陈员外。”
“为什么?”
“怕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会后悔,知道吗?”
苏小莹突然回头,冲着牢门喊道,“大人都自身难保了,还管我做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其实还有他。但到现在,还只是告诉她,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但凡他愿意娶呢?但凡他愿意娶,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她现在都愿意的。
苏小莹指尖揩了揩眼角,实在忍不住,快步出去了。
*
牢房里又是长久沉默。云冉以为骆清岚还会说点什么,但等不到回应,可能他已经昏厥了。
打点完狱卒,便也跟着苏小莹出去。
她想快些安慰苏小莹,途经孟宴宁的牢房,不免意外的停下脚步。斟酌了片刻,还是从气窗里往里瞧。
其实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孟宴宁应该在里面,因为野兽没有脚步声,也能听见心跳和呼吸。
云冉忽然也生出安慰他的念头,但想到他还没出狱,自己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旁边又有周家家丁,便歇了和他叙旧的想法。
……也有阵子没见到他了。可能他那日见自己离他而去,想清楚强求的瓜不甜,会厌弃她吧?
何况自己和他的婚契已经作废。到时候他得了平安,真找自己问罪,自己真心实意和他道歉,还不行吗?
云冉不安地胡思乱想,正要走,恍惚又听到句熟悉的呼唤。
“冉冉。”几乎是立刻吓得心脏紧缩,忙不迭加快脚步离开了。她还是怕他的。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矛盾。
牢房内,孟宴宁垂头,长指摩挲着镣铐。似乎也听到了门外的声响,但那脚步声只徘徊了阵,便匆匆离开。
他不免下扫长睫,熬红的眼盯着自己的伤患处。也不知在想什么,舌尖舔了下臂弯上新鲜的血液,淡淡的笑起来。
*
在云冉和苏小莹离开时,有一队从京城来的官员匆匆下马,走进监狱。为首的内宦身背圣旨,直接到牢房里提人。
原是恭王府里的大太监突然到老太后跟前为骆清岚求情,老太后这才想起来,骆清岚也曾在王府里照顾过她外孙,不由得把老皇帝叫来,让皇帝惦在她大病初愈的份上,给个大赦天下的恩典。
为了避免骆清岚出事,大太监急急忙忙从京城星夜兼程,赶至此地。
老皇帝因为前阵子中风,久未上朝,又听闻先前民怨沸反,才不得已扣押骆清岚。这下得了老太后的台阶,立刻让人把骆清岚接回京城。
他当然对伺候他长大的九千岁有感情,也不忍真的把他的干儿子骆清岚弄死。
何况如此大案,必得派心腹重审,才能审出叫他满意的结果。
刚让太医从鬼门关前拉出来,他便急迫地下召接骆清岚回京。
又安排得力的锦衣卫,到明州细细盘问调查。把这走私案继续推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