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 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 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 并不了解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 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 常伴左右, 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 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 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 一面拍拍手上的泥, 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 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 谢昀弯腰洗了, 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 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 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 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