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 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 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 恨得一跺脚, 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 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 又得了消息, 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 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 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 以免病患再有呛堵, 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 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 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 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 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 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 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抬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