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 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 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 还是回禁宫以后, 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 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 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 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 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 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 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 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 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来讨公道, 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 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 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 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 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 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 看着她片刻, 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 也不再说下去, 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 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 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 皇帝着曳撒, 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 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 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 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 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 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 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