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着酒意的脑子开始混沌了起来,范凌一只手覆在额头,但仍不忘将视线从指缝间透出去,放在矮几旁正煎着茶的窈窕倩影上。
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
恍惚间,范凌参悟出了这个道理,觉得用在小丫鬟身上分外地恰当。
真不知这丫头的爹娘是何种姿容,竟生的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儿。
思绪渐渐跑偏,借着酒意褪去了大半理智与沉着,范凌顺着心意与那正在击拂的少女搭起了话。
“你姨母那边可有消息,需不需要我帮你一起寻?”
李青芝本静着心,听到这击拂的动作一顿,心中乱了几番。
东家是怕她赖在这不走吗?
一种深深的被嫌弃的感觉涌上心头,李青芝击拂的速度都缓了下来,整个人恹恹无力,情绪肉眼可见地低靡。
“不用的,大人,我让灵州的乡亲们留意了,若是有了姨母家的消息,我立即就去投奔姨母,姨母小时候待我很好,她一定会愿意收留我的。”
深怕东家觉得自己赖着不愿走,李青芝再三保证自己日后一定会投奔姨母,才停下话,忧心忡忡地看着倚在床边的年轻郎君。
父王那边还没有动静,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无家可归,无论如何她都得稳住东家,在此栖身到局势分明才行。
美人翠黛颦颦最是惹人怜惜,何况还是眼前这个……
范凌眸光越过红泥小火炉中蒸腾而起的水汽,轻飘飘落在少女微蹙的眉间,鬼使神差地,他溜出了一句平日里绝不会轻易吐出的话……
“你跟着我吧。”
水汽缭绕中,李青芝被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弄得彻底忘了点茶,捧着茶盏呆住了。
“大人说什么?”
像是没听清一般,李青芝大着胆子又开口问了一遍。
她脑中思绪纷飞,若是清明些,她当会知道这是个敏感点,她不该追着问下去。
然此刻的李青芝顾不得别的了,她一腔好奇都被眼前的郎君钓起来了。
看得出来,范凌此刻的心神已经全然被酒意给侵蚀了,不仅不及时止损,还越战越勇。
“别去找你姨母了,你以后跟着我吧。”
就算是被酒意侵蚀,少年人目光仍旧灼灼如火,话语掷地有声。
哐当一声,李青芝手中茶盏倾覆,纯白的茶汤流满了矮几,让失神的人心头一震,忙不迭找帕子去擦拭。
借着擦矮几的空档,李青芝飞速捋着混杂的思绪,想要判断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去找姨母,以后都跟着他,是以后给他当一辈子的丫鬟还是……
想到某种可能,李青芝指尖轻颤,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不安全了起来。
东家也是那般人吗?
还是她多想了,东家只是想要一个永久的丫鬟?
可无论是哪种,李青芝都不愿意。⑧1四8一六⑼6三
无论是当一辈子丫鬟还是……妾。
李青芝不觉得东家这个态度是要娶她为妻的做派,太过随意,太过没有诚意,李青芝不会往聘妻那方面想。
更何况东家应当出身巨富人家,自己捏造出来的身份与他不甚般配,想必他也应该瞧不上吧?
怀着这种心情,李青芝死死守住心房,一边擦矮几一边小声拒绝道:“不行,我要去找我姨母的。”
李青芝不知该如何强硬拒绝,也觉得不好强硬,毕竟如今人在屋檐下,她还得靠着东家在这个小县生存些时日,不能将人得罪尽了。
“我、我再给大人煎一碗茶……”
恨不得立即将这事揭过去,李青芝笨拙地转移话题,再度碾起了茶团,只是一双素手紧张地忍不住轻颤。
东家瞧着是个好人,应当不会逼良为奴……或者妾吧?
心里兀自惴惴不安着,李青芝再度听到了那追魂夺命一样的话语。
“你家继母当道,父又不慈,到了你姨母家也是寄人篱下,日子久了也是不好过,甚至也觅不到什么好亲事,不若跟了我,定会比你在你姨母家讨生活好上百倍千倍!”
在刘家酒宴上的那几口酒仿佛将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范凌缠人颇紧,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ʟᴇxɪ
李青芝头也不敢抬,击拂的手快若雷霆,差点将茶沫子都掀飞了出来,心里只希望赶紧将茶做好自己好快些出去。
她今夜就不该过来,真是遭老大的罪了。
李青芝恨不得给先前的自己一个耳刮子,叫自己多事,现在好了,完全是骑虎难下。
但对面的郎君存在感太强,她根本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但又无法具体予以解释。
本就是胡编乱造的身份,她如何去辩解?
让她去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又是绝不可能的。
两相倾轧下,李青芝唇瓣动了好几下,最终只能吐出一句……
“大人,你是个好人。”
再次摆出了自己的态度,语气坚定地似要投军,让范凌听得一阵堵得慌。
由于心不在焉,茶汤再不似寻常点出来最上乘的纯白,变作次一等的青白,茶百戏更是想不起来勾画了。
回避着年轻郎君仿佛实质化的灼烫目光,李青芝期期艾艾道:“大人醉了,还是饮些茶解解酒吧。”
微微抬着手臂,将茶往前举了举,李青芝心虚地看着染着些许茶沫的案几,始终不敢抬头去迎东家的视线。
她生怕在其中看见愠怒和不快。
此法虽有种掩耳盗铃的蠢笨,但却是此刻李青芝最有安全感的做法。
时间像是凝注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青芝手举得都有些酸了,才察觉到人从床边脚踏上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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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一轻,茶盏被接了过去,如牛饮一般的咕嘟声响起,几息后,茶盏被放回了矮几上。
少年身量颀长,站起时遮住了面前大半的光,李青芝眼前尽是一片昏暗。
也没心思多点几盏茶了,见人饮完,李青芝忙利索地收起了茶具,怯生生地道:“我唤惊蛰过来伺候大人……”
甚至没有等得东家的一声嗯,李青芝便如逃命一般夺门而走,让本就气郁的范凌看着更是一阵心梗。
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他?
是他哪里惹她生厌了吗?
范凌晕乎乎的脑子此刻盘旋的尽是这个疑问,虽未挽留,眼眸却直勾勾地盯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
门嘎吱一声再被打开,被忽然唤进来的惊蛰一头雾水地看着举止怪异的两人,心里翻江倒海地猜测着。
本来是没什么头绪的,但进屋一瞅见郎君微醺红润的面颊,惊蛰这厢开始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了。
不会是郎君没把持住,借着酒意对叶小娘子做了些什么吧?
若是李青芝知道惊蛰的想法,定然会夸一句惊蛰敏锐,但也只是猜对了一半。
确实借着酒意了,然不是做了什么,而是说了什么。
想到这个极有可能的猜测,惊蛰什么也不敢问,伺候时甚至比平日少了大半的话。
瞧郎君这脸色,首战必定失利了,心情定然也是极差,他便不去触霉头了,早早回去安寝才是正理。
正如惊蛰所猜的那样,郎君半晌都耷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整个人沉默得吓人。
惊蛰也不想继续感受郎君释放的怨气,麻溜地做完自己该做的事,飞一般的逃走了,在范凌眼中竟是和那小丫鬟如出一辙的模样。
嗤~
真是,一个两个都跑什么!
心中郁气难平,范凌也不知道如何疏解,只能倒头就睡了。
屋门外,惊蛰刚出来,就被守着时机的李青芝拦了下来。
“叶小娘子还没睡,有事?”
惊蛰打着哈欠问道,心里越发觉得郎君和叶小娘子之间有猫腻。
少女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期期艾艾地恳求道:“明日晨间可否代我去服侍大人一下,我、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刚经了那事,李青芝人正别扭着,觉得自己需要先行躲避一下,不知明日晨间如何单独面对东家,遂想了这个下下策。
能拖半日便拖半日吧,兴许那时候自己已经稳住了心神了。
将小娘子羞窘的姿态收入眼底,惊蛰心里敞亮,猜到应当是郎君冒犯了人家,自然也不会为难,满口应了,叮嘱了一句好生休息便走了。
李青芝见此,长舒了一口气。
翌日,天色晴明,鸟雀啾喳,天幕湛蓝无一丝零碎的云。
李青芝本设想着能一觉睡到东家上职走后,然近来的作息影响了自己,还是那个时辰,李青芝顺顺畅畅地醒了。
在床上装了一盏茶的鹌鹑,她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听着距离应当是惊蛰的西厢房。
“晨起了郎君……”
李青芝隐约听见惊蛰在外头敲了几下,打着哈欠说道。
门嘎吱一声,想必是惊蛰推门进去了。
李青芝闻此,轻吐了一口气。
隔壁房间里,范凌被从沉睡中唤醒,思绪还未复清明,初听到惊蛰的声音,心头还有些诧异。
看见惊蛰端着盥洗用具进来,范凌揉了揉两鬓,诧异道:“怎么是你,她呢?”
自不用说名字,惊蛰也知郎君说得是谁。
“叶小娘子昨夜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让我今早替她来服侍郎君,怎么,郎君找叶小娘子有事?”
来时告诫过自己要放机灵点,不要嘴欠乱问,但没承想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嘴欠问了出来。
惊蛰看着自家郎君一瞬间别扭的脸,心里像揣了个兔子,开始乱跳了起来。
完了,自己这张该扇的破嘴!
“无事,就随口问问。”
昨夜的记忆洪水一般涌来,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让他恍惚间忆起了昨夜他酒后失言所行的荒唐事。
少女娇怯怯又拼命想要稳住他的画面袭上心头,范凌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混账。
他什么时候这般藏不住话了?
薄唇紧抿着,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惊蛰再不敢乱说话了。
大约在李青芝迷迷糊糊就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她被东家出门的声音再度惊醒了。
院中传来几句声线清越的话语声,李青芝自然辨得出那是东家的声音。
这挑起了李青芝对于昨夜的记忆。
你跟着我吧。
像是少年郎酒后的呢喃,偏生又带着几许执拗的认真,回想起来,让李青芝有些恍惚难懂。
人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李青芝心里有些怕怕的。
若是东家真的对她存了不干净的心思,那日后她要如何面对?
自己正处于弱势,若是撕破脸了少不得要几许找个差事谋生,可其中的困难她第一日来县城便知晓了。
一时间,李青芝陷入彷徨与纠结中。
今日东家是骑着马走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带起了有规律的哒哒声。
李青芝将脸埋在枕间,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晌午东家回来她该端着什么姿态才好啊!
想着想着,李青芝陷入迷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而九里香街道上,一身淡青官袍的年轻郎君高坐在马上,侧脸如刀削斧凿,俊美无铸。
只不过此刻不复往日的懒散轻快,脸色沉沉如阴云密布。
范凌一路都在想昨夜的冒失该怎么圆回去,怎么让小丫鬟卸下防备与不安,也让他能体面些在人跟前晃。
晨间的风不算闷热,甚至可以说十分清爽败火,可迟迟想不出来法子的范凌丝毫不觉得清爽。
眼看着衙门就在跟前,范凌将千头万绪给压了下去,先将这半日度过去再说。
桂花巷小院中,李青芝一个回笼觉又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时已经被晌午升到顶峰的日头给照得浑身发软。
第26章 两两相装
一觉睡了那么久, 李青芝难免有些难为情,但惊蛰仍旧是嬉皮笑脸地同她打招呼,态度上好似比往常更殷切热情, 李青芝那点子不好意思便消散了。
她不知晓惊蛰那替他家郎君稳住人的心思, 只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遇到的这对主仆皆是随和宽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