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张背后镂空了一个大爱心的椅子上坐好后,因为凳腿太短的缘故,生生比谢景濯矮一大截,只能隔着他的红木书桌翘着脑袋仰望他。
简直像是在爸爸办公室被没有灵魂地托管着的小女儿……
谢景濯本来还正正经经地一字排开画笔准备工作,转头看到这场面的一瞬间就破了功,起身把桌上的一沓稿纸递给她看的时候,努力忍着笑解释:吧148⒈六⑼6③
“在网上看到的书桌,当时觉得很可爱就买了,收到才发现尺寸好像小了……一点点。”
司璇听了当然只能说没关系,接过稿纸看了看,才发现他这一个半月也不是完全一事无成:《搜神记》洛神宓妃的章节暂时搁浅后,他画完了龙生九子的部分,甚至考虑到吴念所说的出版社那边的意见,另画了四象和九子的卡通版形象,到时候可以用来当画集宣传的噱头。
不知不觉检阅完他最近的工作成果后,她莫名想到之前他那个蹩脚的扫描仪坏了的借口,顺手就帮他把这些画稿给扫描了。
谢景濯这头才刚铺完第一层底色,换毫笔加深颜色的间隙看她又闲了下来,索性把by kilian新系列的香水和他之前做的笔记都拿了过来,让她随便试试。
司璇拿到笔记大概翻了两下,就发现他虽然总被吴念说拖稿,可眼下这本五六十页的稿纸已经被用的差不多了——内容从对品牌之前一些系列的理解和概括,到对于新系列主题的想法,再到每款香水的味道和使用感受,写得简直比花钱做广告的职业网红的测评还要详尽,中间时不时还会出现几页他随手画的设计稿,即使是即兴,她都觉得已经足够好了。
一面把草稿本翻回到第一页,司璇一面低低地开口:“其实这么看起来,你这个月也做了很多工作啊,吴念之前的说法,对你是不是太严格了……”
“是吗?”谢景濯估计是之前被打击得太过深刻,下意识反问之后再低头看看自己握着的大白云的笔尖,不太确定地接着道,“是他太严格了对吧……”
司璇看他满脸委屈巴巴的样子,辛苦地忍下笑意之后,冲他点了点头。
By kilian香水新系列的名字暂定为“Gilded age(镀金年代)”,取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马克·吐温的讽刺小说,一般指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到十九世纪末的这一段时期。
镀金时代的前半部分大致与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中间部分和法国的美好年代相重合。随后是19世纪90年代的Progressive Era(进步时代),是美国在工业化进程中高歌猛进、经济腾飞的最重要的一个时期。
尽管by kilian是一个法国品牌,舍近求远地刨来一个美国小说中的美国名字实在莫名,但好在时尚界对此从来都是宽容的,又何况by kilian是一个love&s.e.x人设立得飞起的顶尖香水品牌,取那样纸醉金迷的名字倒也无不可。
这次的镀金年代系列一共有八支香水,三款女香和五款中性香,仍然是和殿堂级的调香师Calice Becker合作,名字从“gold robber(黄金强盗)”“Black alcohol(黑色酒精)”到“very glassy icing(玻璃糖衣)”,为了照应主题,能明显地听出比以往少了许多暧昧成分。
司璇把香水瓶上的英文标签一个个看下来之后,就能猜到这些香水的味道不是她常用的清淡类型的,所以当黄金强盗前调中那股浓烈的麝香和胡椒的味道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太意外。
略有些避之不及地盖上盖子后,她把香水放回去,一边翻到谢景濯写黄金强盗那部分的稿纸——
前调:浓郁的麝香和胡椒味,胡椒有辛辣味,有点呛人,从鼻腔到喉咙都能感受到轻微的刺激,不喜欢。
十分钟后,胡椒味减淡至消失,麝香以外显出沉稳顺滑的松脂香气,隐约还有类似Bourbon Whiskey的坚果谷物烘烤过后的香气,醇厚而略带甜味。(介绍书上写的咖啡豆烘焙的味道和微酸浆果的气味并没有闻出来,如果我没有闻到咖啡的味道,那就说明没有)
后调忘记闻了,第二天再闻有残留的松脂味道,带一丝烟熏味。
整体对我个人而言过分厚重,有点喘不过气。
但如果像介绍上写要表现镀金年代的酒馆里酒精、烟草、木质家具叠加融合在一起的质感的话,可以打九十分。
(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之前还非要写咖啡豆和浆果的味道,为了凑说明书的排版字数?)
司璇看着他这一篇小日记忍不住笑出声,尤其是那句傲娇的“如果我没有闻到咖啡的味道,那就说明没有”和最后无敌可爱的吐槽。
再翻到后一页时,就看到他速写了一幅昏暗酒馆的画面,和他之前画集里的风格完全不同,铅笔簌簌的阴影笔触格外浓烈,有点像黄金时代美国超级英雄漫画的画风,在某种程度上,和那瓶香水给人的感觉十分契合感。
“谢老师,你现在对香水的包装设计有想法了吗?”司璇开口问的时候,另换了一瓶“very glassy icing”在试纸上喷了喷,下一秒就有热烈的花果香气涌进鼻子。
她闻到这气味的第一个想法是:
这是是谢景濯跟她说要试的女香。
紧接着就是:
怪不得谢景濯的母亲不喜欢这牌子的香水……
另一头谢景濯在往瓷碟里挤完颜料后,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大致的想法其实已经有了……之前和一个好朋友聊天的时候,刚好说到芝加哥建筑学派,在1871年的一场大火后,芝加哥的大量石砖建筑被烧毁,当地保险公司因此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高达42米的钢构架摩天大楼,标志芝加哥建筑学派的开端,也是美国工业城市快速扩张的重要一环。
“所以香水瓶我打算仿照那座家庭保险大楼的形状设计,瓶身高挑,中间有略窄的腰线,纹路翻照原先的窗台钢架结构,只可惜它在建成四十六年后为了给菲尔德大厦让楼被拆除了,现在只能在一些影像资料里找到,想要完全复刻还比较困难。”
司璇边听边连连点头,自己也没太注意到……她已经不知不觉成了谢景濯的死忠粉。
“但by kilian向来喜欢在外包上大做文章,像之前的双蛇单蛇骷髅头之类的,所以还是打算做一个类似巧克力糖果铁盒的包装盒,上面印刷和香水味道相关的插画,风格和Gil Elvgren的美国女郎油画接近吧,但还要等我们把香水试完……”谢景濯说到这儿,有些头疼地摘下眼镜,伸手捏了捏鼻梁。
司璇听他又说到Gil Elvgren,再看看那张速写稿子,只能感叹谢景濯的基本功实在好,像是什么风格都能信手拈来,就拿他之前设计的《spirit》和《Mid-summer Night’Dream》系列来说,也和山海经中国百鬼的画风完全不同。
轻轻扇了扇干了许久的香水试纸,她打定主意也要开始好好努力,从小书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后,在笔记本上开始撰写自己的小学生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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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濯真的认真工作起来,可以做到五六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喝水,也正是这一点,才让司璇在后来慢慢意识到……什么模特缪斯全都是他的借口,他根本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直到晚上八点左右,他笔下的第一幅洛神图总算正式完工,司璇听到他难得的动静之后,从儿童桌那儿有点兴奋地凑过去看——
画上远山近水的景色疏淡有致,虽然只用青、碧、乌金几种颜色,绝不占洛神的半分绝艳华容,却也分毫不显寡淡,显尽洛川暮色之萧索寥廓。
而中间那人身上的每一笔都几乎还原了曹植《洛神赋》的描绘: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从服饰到顾盼,从体态到意境,但凡读过那篇名赋的人,都能认出这样标致的美人,就是洛神。
只是得更仔细些看才能发现,那张相较于整幅画显得精致小巧的美人面上,笑靥并不在所谓“靥辅承权”的颧骨之下,而是几乎紧挨着勾起的唇角——
是两湾清浅的小梨涡。
但司璇并不需要靠这样的小细节去分辨,因为她在看到画的第一眼就能认出来,画上的人是自己。
眉眼和神态都像。
一旁的谢景濯大概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打量这副作品,半晌后浅浅地笑叹了一声,道:
“很美。”
司璇的脸红了红,转头看他的时候,就听他又非常严谨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显而易见的是,你比画上更美。”
作者有话说:
谢·司璇的专属彩虹屁精·景濯
第17章 BWV 1009,In C:Bourree 1&2
这个点已经是后厨下班的时间,吴念上来检查了一下发现小谢同学有人陪之后果然效率很高,这才满意地挥手赶两个人下楼吃饭。
吃过饭后吴念便收拾收拾要下班,正好可以和司璇一起出门。
谁知道一旁正给三只争先恐后的萨摩扔磨牙玩具的谢景濯像活在梦里似的,听到吴念的那声“司璇,我们走吧”后抬起头,有点茫然地问:
“现在就走吗?”
吴念被他这主人随狗的傻白甜语气打败了,无言了好一会儿才提醒他道:“小朋友,现在还不走就该留你家过夜了,你看看都几点了?”说着指指自己的表,“八点四十,人家刚从俄罗斯回来,时差都还没倒过来,跟你就明天再见,行吧?”
司璇本来觉得没什么,闻言才慢慢地想起来……她在飞机上没怎么睡,到现在好像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
可刚才在书房看看画再偷偷看看他,竟然一直都神采奕奕,精神亢奋得不得了。
谢景濯被吴念的理由说服,闷声没了动静,只垂下眼睑接过白白给他捡回来的小粽子玩具,不轻不重地往落地窗那头抛去。
此时客厅的灯光灿白地落在他身上,大理石地面上浅浅的影子被水晶灯打得细碎,竟然无端地生出一种孤独可怜的气氛来。
就连他那句语调平缓的话,都听得人有些心酸:
“我本来还以为,她会等我把香水瓶的设计画好再走的。”
活脱脱一个孤苦可怜的留守儿童。
司璇当然一下子就心软了,停下脚步,迎着吴念转过头略带疑问的目光,不大确定地小声道:
“要不然……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他把工作做完?”
谢景濯的眼睛顿时都亮了。
“你不用太勉强,累的话就先回去,明天再过来也是一样的。”吴念威胁地扫了他一眼,让他别搁那儿使美男计搅动军心,一边对司璇叮嘱。
“没关系的,我在飞机上休息够了,这个点回去也没事可做,还不如留在这儿……”司璇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瞄了一下正默默凑近的谢景濯,自己也没想到她有朝一日撒起谎来能这么顺口。
“……那好吧,这样你还可以顶替我催催稿,挺好的……”吴念看小姑娘天真的模样有点像叹气,再看看姓谢的在那儿一个劲儿点头,带动得底下的三条萨摩也跟着他傻乎乎地点头……就大概也不难猜他是怎么骗倒司璇的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人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像小时候家里办生日宴一样,热闹散场之后,在门口一个个送走别的小朋友就会觉得很落寞,如果其中一个小朋友忽然提出来要在他家住下,就会高兴得疯了。
不过显然他此刻是众多要走的小朋友之一,看事情决定下来了便无情转身,只留下一句:
“那我走了,小璇到时候记得让陈叔送,谢老师忘了时间你就提醒提醒他,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司璇冲他摆了摆手。
谢景濯见状便弯了弯眼睛,把小粽子远远地扔出去,然后趁那三只狗都不注意的时候动作飞快地拔腿往楼上蹿,一边还不忘叫司璇跟他一起走。
司璇应了句“好”,上楼时听到脚下软拖鞋落地的“吧嗒”声,落在偌大的房子里有浅浅的回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撇开吴念单独相处。
香水瓶的设计图和画稿不同,因为最后要投入生产,对稿子的精密度要求要高得多,饶是谢景濯这样偏爱手绘的人也没办法,只能用数位板操作。
司璇因此跟着他参观了二楼的另一个小书房,大致的格局和之前的差不多,只不过书桌没那张红木的看起来那么贵,加上为了照顾他的腰椎,设计的高度需要他全程站着操作。
于是尽管这间书房没给她安排儿童小书桌,在谢景濯一八五以上的身高面前,司璇从头到尾还是只能仰望着他。
等到那支以世界上第一座钢构架摩天大楼为灵感的香水瓶设计图基本画好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谢景濯后续又润色了瓶身的细节,并且参照司璇的试香小作文,把其中一款“the rose of despair(绝望玫瑰)”的瓶盖图案画了出来,顺便给外包的设计打了草图。
不知道是因为吴念的激励还是她的关系,总之今晚的工作效率比他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要高上许多。
到最后,还是司璇敌不过困意在一旁偷偷打哈欠,才总算提醒了他。
凌晨两点,谢景濯看着联系人里的“陈叔”两个字,和司璇在客厅喝着热牛奶面面相觑。
“陈叔应该已经睡了吧,都这个点了……”司璇看着狗窝那边三团排排睡的萨摩,弱弱地吱了一声。
“嗯……”谢景濯有点心虚地摁灭手机屏幕,放下空了的玻璃杯,一面底气不足地开口,“陈叔来不了的话我可以送你,问题只是……你的宿舍、关门了吗?”
司璇闭了闭眼,道:“之前十二点多回去的时候,阿姨还会通融通融,但两点的话……大概会被通报吧。”
谢景濯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刚冒出一句“那要不你就——”,又觉得有点紧张,把搁在大腿上的手放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垂眼看着玻璃杯底部积起的薄薄一层牛奶,轻问:
“住……我这儿?”
司璇僵了一下,抬头看他的眼神里有点猝不及防。
谢景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出来之后罪恶极了,解释的时候有点着急,但好在语速语调还能保持一贯的妥帖:
“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二楼就有客房,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主卧在三楼,你不需要担心不方便或者什么……而且刚好行李也在这儿,在这儿住一晚的话,明天就不用再去学校接你,会方便很多……”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觉得话中有太多隐性施压的成分,这一来司璇即便不愿意,也会被迫留下来,于是赶紧补充:“当然,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去学校附近的酒店,明天再来接你……今天晚上让你一直留到现在,实在很抱歉。”
司璇其实在晚上十二点过后,就猜到自己今天可能回不了宿舍,但就算能开口提醒他,她也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打扰他工作,尤其是这份被吴念催得很紧的设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