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人沉默,饶开她走进了房。
半晌,才开口,“他们说了孤什么?”
苏悠不答。
周沅将她看着,也没有追问,安静了一会儿,又道:“孤不用你来护着。”
苏悠自觉把这话归为他不想让自己难堪的意思:“民女知道。”
“……”她的进退怡然,倒叫身前的人一时捉摸不透。
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却不似先前那般冷凝。
周沅直接道了今日的来意:“孤知道你去见过赵六郎,但孤还是那句话,香典司的案子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一说回正事,苏悠主动将门掩上,也说来的目的:“我知道,可我只是想帮忙。”
周沅勾起了嘴角,却并无半分笑意:“那吴仁清便值得你这般舍命相助?”
“那殿下冒险查案又是为了什么?”
不待他回答,苏悠又道:“我不只是为了吴仁清,也与殿下一样,需要的是真相揭露,将罪恶之人绳之于法。殿下既决心要查此案,为何又要将可能有用的线索拒之门外?莫非就因为男女之分,就因为民女并非殿下的臣子?”
苏悠黯了眸:“若是如此,那倒是民女错看殿下了。”
虽然知道是激将法,可周沅的脸还是不可避免的沉了几分,睨向她:“想知道为什么,变用你脑袋好好想想,孤为何要拒绝你!”
苏悠也看着他,目色灼灼:“那殿下不妨也想想,民女又是为何要坚持?”
“那你说。”
“自然也是为了殿下。”
这样脱口而出的话太明显了,苏悠自己都有些觉得无耻。
两人就这么互相注视着对方,谁也不退让。
然后听他问:“你再说一遍?”
“......”如此拉扯不明的,苏悠是没有意料到的,但她也没有再否认,“朝堂上下哪双眼睛不盯着殿下,我若能帮助殿下,也能替殿下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沅盯了她一会儿,挪开视线:“呵,你现在撒谎眼都不带眨。”
“......”
苏悠不知道这怎么就成了撒谎了,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好耍了赖皮:“反正民女孤身一人,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将真相公之于众。所以殿下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都会帮着殿下。”
周沅坐在那,冷声冷气:“那苏姑娘还真是大义。”
苏悠也不管他此刻脸色如何,到底又为何生气,兀自拉开他旁边的凳子,坐下:“殿下要查万安沉香,民女或许能提供一个有用的线索,不必爬山涉水的去万安查。”
说完,直接拿来旁边的笔墨,开始写下昨日看过的其中一本账册。
周沅本不想去看,但随着那一行一行的数目列出来,皱起了眉。
片刻后,苏悠停了笔,将写好的部分账目递了过去,一脸认真,“殿下看看,这些可是有用?”
周沅一脸诧异:“万安的香税账册怎么在你这?”
苏悠解释:“吴仁清留下的,昨日听赵大人说起时,才想起吴仁清曾经当过万安县的税课使,以他的性子,若是这里头有问题,必然会留下证据。”
见他有些意外,苏悠又添了一句:“殿下放心,这件事除了万安知县,便只有我与许氏知道。”
周沅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苏悠看着他默不作声也不知何意,干脆把他手里的纸又给拿了回来:“哦,看来殿下是不需要。”
周沅:“......”
然后又道:“汴京去万安路途遥远,少说得一个月,以香典司的动作,想必也察觉了,兴许一早就把账册处理过了,殿下此刻派人去也未必能找到真正的账册。”
\"不过殿下不信也是情有可原,是民女太越规矩了......”
说完,作势往外走。
和方才的激将法一样,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穿。
但苏悠的话却是一点没错,能呈上台面的账目必然是动过手脚的,吴仁清手中的方才是最原始的证据。
“过来。”那人叹了一口气,有些妥协的意思,“先坐下。”
苏悠以为他答应了,立马回身坐下。
然后就见周沅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小瓷瓶,抬手便要给她的额头处涂抹。
苏悠愣了一下,然后往后躲:“民女没......事,回去再涂也是可以的,不劳烦殿下了。”
“回去再抹一遍。”周沅将人扳回来,“别动。”
他的力道一点都不轻,重重地涂抹着,像是怕她不知道疼,故意下了点力。
苏悠觉得疼,却不敢出声。
目光也尽量不相碰,只盯着他的袖口,那白皙修长的手腕,正贴着她的脸,温温凉凉的。
她不敢看他,却也能感受到那扎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浑身僵硬。
她该拒绝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人感觉不真实,也分不清是痛的意还是痒的意,却又仔细缓慢地搓磨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试图侵蚀她的理智。
指腹的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由重变轻,苏悠微微抬了眸,便直直撞入了那双沉静深邃的目光里。
气氛不明,也害怕被发现她的不自在,很快侧了头。
但这一侧,反而更加糟糕了。
唇瓣滑过贴在了他的手腕处……两人同时顿住在那。
“对......对不起。”苏悠慌乱的往后躲。
手却忽然被摁住,强力往前一带。
目光上移,依旧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眉眼,视线也随着她。
两人挨得很近,苏悠半个身子都是被迫倾向他,周沅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问:“对不起什么?”
第18章 动摇
手陡然被抓住,就像是被抓包了一样,苏悠心跳不停,脸噌一下就红了。
加上两人又离得太近了,近到她无法掩盖自己的情绪,无遮无挡的全落在了他的眼里。
自然不可能去回答他什么,只道:“民女的伤无碍,不值得殿下这般。”
相对于她的慌乱窘状,周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他松了手,将药膏递给她,不解地问道,“苏姑娘不是要跟孤交易吗?”
苏悠愣了一下,倒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接过药膏:“对,是交易。”
额头上的余温尚有残留,她却已经保持好距离,比方才坐得还远了一些。
周沅没去看她:“账册一事孤会让人来取,先回去罢。”
苏悠坐那没动。
周沅问道:“苏姑娘还有事?”
“有的。”苏悠今日除了账册的事情要与周沅说之外,还有一件事,想确认一下,“殿下可知被香典司查抄的那些铺子都是何人?”
周沅抿了一口茶,没答。
苏悠继续道:“沁香阁虽是香品铺,但手下也有不少的香料铺,是香典司直接管辖。”
小商铺香典司自然不会管,但像沁香阁这种有大背景的商铺,下面还有数家香料铺及成套的产业遍布大朔各地,香典司必然会格外关照。更何况,陈戟与荣国公两人都是同一派系之人,共同密谋也未可知。
“与沁香阁有关联的香铺都相安无事,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
除了账册一事,周沅并不想与她多谈,目色淡淡:“不奇怪。”
苏悠一脸认真:“民女的意思是沁香阁是魏家产业,以魏家与荣国公府的关系甚至再往上的关系,殿下难道就不怀疑他们这么做别有用意吗?”
她与那些新来的妇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也旁敲侧击的从她们口中得知了,她们铺子被香典司盯上的原因就只有抬价造假账,可这些无一例外都与吴仁清一样被陷害的。
无端抄铺子,香典司的用意很明显了,他们只需要能够掌控的香料铺,以此来实现香料价格操控。
苏悠担心周沅不信,又将那些家眷都被威胁的情况,以及自己所知道的线索,毫无保留的全都告诉了他。
但面前的人始终不予回应,只是安静的坐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良久,才放下茶杯,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在开香铺?很闲?”
苏悠:“......”
就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周沅掸了掸衣袍,起身要走:“此事与你没多大关系,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苏悠忙说:“怎么会与我没关系,我与魏家结下了梁子,香典司日后岂能容我。即便是他们不敢对民女的铺子下手,可将来他们掌控了香料价格,民女又该如何赚钱讨生活?”
周沅轻笑一声,揶揄道:“苏姑娘会没钱?你平白送出去的画价值多少?”
“.......”苏悠揭过此事,只道:“殿下是没必要管民女生死,但若香典司意再操控香料市场暗中谋利,遭殃受影响的何止是民女一人,殿下为何就是不愿信民女呢?”
“你都敢贿赂孤的人,眼下又是带着何种目的,叫孤如何信你?”
苏悠总感觉两人压根就没说到同一个点上,分明方才还说与自己交易,这会儿突然又变了脸。
她剖心道:“殿下便是信了民女,也不见得有坏处。殿下如今在明,他们在暗,当真就有那么容易就能揪出祸源吗?如今我是叶氏香铺的掌柜,可以很方便就接触香典司搜集他们的罪证。”
周沅态度坚决:“苏姑娘的好意孤心领了,但此事还不需要你以身犯险来帮孤。 ”
苏悠默了默,干脆道:“民女好不容易靠叶氏香方过上好日子,就想好好赚钱,再嫁一个体面的富贵公子,也不至于被人轻看了身份。民女知道与殿下做这样的交易很无耻,可还是希望殿下能成全了民女的心愿……”
对面的人意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蹙眉问道:“这便是你的目的?”
苏悠点头:“是。殿下想必也知道,民女被人算出是八字不好克父母又克夫的命,被苏家赶出来后,这四年里受够了冷嘲热讽,所以民女不甘以此。”
这话其实也算不得假,起初的那一两年她也确实因为苏家平白遭受了很多罪,也因为八字凶煞的她调制的香无人敢买,根本没有人敢与她接触。
周沅先前还在好奇,他回京的这两个月叶氏香方名声大噪,且苏悠都已经在筹谋着开第二家香铺了,竟然还有闲心去管这些事,原来最终目的在这。
一想到她这般上心香典司的案子,又如此大费周章的求见他,只是为了要早日嫁人,周沅的脸莫名的就多了几分难以掩盖的戾气,随即弯了唇,那笑却极为冷漠疏离:“苏姑娘这般恨嫁,倘若孤拒绝呢?”
苏悠怔在那,心也陡然一抽,却也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拒绝的应该是民女胆大包天想参与查案的念头对吗?”
身前的人没有回话,只是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苏悠捏紧了手指,垂了眸。
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反应,周沅绕过了她往外走。
可刚至门口,身后有道力将他拉住,他低眸看向那紧紧抓着自己袖口的指尖,视线移至她的脸上。
“殿下如今是未来的储君,留在殿下身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民女。”那眸里含着细碎的莹光,死死压抑着那颗动摇的心,待抬眸时,只剩了一抹坚定:“所以不管殿下答不答应,民女都会尽力而为,直至将罪恶揭露,还给无辜清白。”
周沅只缓缓抽出自己的手,一脸漠然,只扔下两字:“随你。”
谁都没有藏住自己的心,却谁都守着分寸不敢越过那条线,清醒异常。
苏悠觉得虽然卖惨无耻,但好在两人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致。
她推开门时,予良刚好赶来,形色匆匆:“殿下,赵大人与香典司的人在京兆府打起来了。”
周沅:“知道了。”
苏悠见周沅这么平静,有些意外,走到门外问了一句:“是为了何事?”
予良先是往里看了一眼周沅,然后才回:“香典司昨日将抄铺子的案子都结了,赵大人今日一早去驳了案子,还要将吴仁清的尸体给带走,香典司不同意才与他们争执了起来。”
陈戟行事狂傲京中无人不惧,别说赵六郎,就是他爹左都御史都不惧丝毫。赵六郎敢与陈戟争持,怕是讨不了好。
她回身看了一眼周沅,知道赵六郎之所以提出要将吴仁清的尸体带走,定是他吩咐的,正欲开口,周沅也起身往外走:“跟孤走一趟。”
京兆府衙已经乱了套。赵六郎与陈戟尚在争执,几个东宫的僚属与香典司的人也互相缠打在一起,一时不可开交,曲仁平眼瞧着动了真格的,慌得让张裕德去请了兵马司来。
但丝毫没用,毕竟兵马司指挥使燕郊向来是个见势的滑头,不想得罪香典司也不想得罪东宫,没出什么力劝架,反而作壁上观拱起了火。
“二位大人这般大动干戈到底伤了和气,何不将案子拿去御前?”
赵六郎刚挨了陈戟一拳,痛得龇牙咧嘴,也转头骂道:“你们兵马司吃着皇粮,怎么尽是些鼠狗之辈!我定要禀明了圣上,革了你的职!”
燕郊装作没听见,抱臂站得远远的。
陈戟又陡然揪起赵六郎的衣领,尚在骂:“区区一个少詹事哪他妈这么多闲事要管?香典司的事圣上也就是让你们过过眼,不知天高地厚地敢来驳老子的案子!”
“呵!本官按章程办事,奉得是圣上和太子殿下的令,你区区一个五品官哪里来的脸敢违抗圣上和太子的命令?这案子本官还就偏管了,你待如何!”
赵六郎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比得过营地里出来的陈戟,一时间就被掣肘在墙,但他丝毫不惧,反而激怒陈戟,大喊道:“香典司抄个铺子就敢无端打死人,不让人质疑,还说不是做贼心虚!”
表面上吴仁清被用刑是因为不肯服法,但若细究起来是京兆府的人对非重犯者滥用私刑。
而香典司不想将吴仁清的死公开,是因为一个私自抬香料价格造假账不算重罪,何况吴仁清还誓死不认,眼下人突然用刑死了 ,反倒是有点屈打成招,让人起疑心。
陈戟哪听得这话,抡起拳头就要砸过去,忽听得曲仁平惊喊了一声“太子殿下!”,他这才恨恨的松了手。
闹剧结束,众人都停了手,灰头土脸的杵在衙厅里,一片寂静。
周沅坐在上方,也不问话,只道:“此案既然孤一人说了不算,那便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道来审。”
陈戟看向上方的人,心底一股寒意。上回他抓吴仁清时险些错抓了太子,如今东宫又插手香典司的事,让他不禁怀疑太子是一早就盯上了他。
他上前作揖道:“禀太子殿下,此案香典司已经结案了,何况这本就只是香典司的香料案,还不至于三司会审。”
赵六郎道:“怎么就不至于,好端端的一条人命被你们害死,还想轻而易举瞒过去!”
看着赵六郎张口闭口都将吴仁清挂在嘴边,陈戟恨不得把他那张嘴给打烂,但他按捺住冲动,又道:“三司会审理应有圣上亲自下令,太子殿下此举恐怕有些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