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巧合……”苏悠谦虚道。
那江山图原名《大兴江山图》,是两百年前大兴名将依据当时的江山地貌描绘的,因图中包含了甘州边境以及胡人地界的山地,遂一直收藏在国库嫌少人知。
大兴亡国时胡人曾经掠夺大兴国库非常多宝物名画,以至于现在胡人每年来朝献贡时都会各种倒卖。恰好苏悠的父亲又爱钻研古玩字画,而她耳濡目染也都了解,所以在没传出皇上也寻江山图之前,她就已经在各个典当行古斋留意过这画。
她犹记得当时是花了一百两银子买的画,因画不算名家之笔,店家还是以紫檀木盒矜贵喊的价,而江山图完全是附送的……
苏悠轻轻呷了一口茶,又与老张商量着要转手其它的古玩字画,直到日暮才起身离开。
走时也并未走大门,而是从后院小门回的家。
苏悠以为自己留了个心眼,却不知街道不远处的马车,至她进了当铺就一直停在那。
予良探来消息,躬身回道:“苏姑娘似乎......去当东西。”
马车内,没说话。
“自从苏大人离世,殿下又去了边关,苏姑娘就被赶出了苏府,原本是住在城西的宅子里,后来……”
予良哽了哽。又何止被赶出了苏府那么简单,好好的名门闺秀一连遭受那么多打击,谁看了不得怜。
但他斟酌了一下,尽量不用那么让人觉得凄惨的词,免得他们殿下听了心里不好受,遂道:“苏家落魄,苏姑娘近年来的日子确实过得有些辛苦,不过苏姑娘有一手好的制香手艺,近来专给那些官夫人们制香,也算是自食其力。”
“至于苏姑娘今日擅自去大仓……许是怕得罪人。”
听及此,周沅才掀眸问了一句:“何意?”
予良回:“如今苏家处处受排挤,何况苏姑娘一个在外的弱女子呢?她靠着制香讨生活,可如今香料价格不断上涨,她又不敢得罪那些官家贵族的夫人们,自然得想办法活下去么。”
周沅默了片刻,今日见她冒着风雨奔走街市就为去贩卖香料,甚至如今被人驾刀威胁都能镇定从容,想来这四年里没有他,也不过如此。
亏她当初撕婚书,信誓旦旦说会回宁州老家,寻一个富庶子弟嫁人,也绝不要嫁他这个无能护她之人。
周沅掩去眸底沉色,又问:“那这当铺又是何人?”
先前在仓库里经历这么一遭,能想到先避一避,倒还算没有变笨。
与苏悠来往的拢共就那么几个,打探起来根本不用费功夫。予良早就知道太子殿下会这么问,一并都打听好了,他忙解释道:“回殿下,苏姑娘现下住的宅子就是从这芙蓉铺那掌柜那买下的,那掌柜夫人亦十分喜爱苏姑娘制的香,故此来往。”
“嗯。”
马车内轻应了一声,没再问话。
予良瞧了眼天色,远天云霞渐渐暗沉,华灯挂满了长街,酒楼铺子喧闹肆起。
再有一刻钟城门便要关了,他略有些担心道:“顾侍卫还未进城,想来是又绊在路上了,殿下提前回京,恐怕也已经走露了风声。”
从甘州回京的这半个月月,大大小小的刺杀十几次,而临近汴京的这几日更是眼都未敢合。他本以为殿下是想早日回京,没曾想急着回来见人。
周沅半阖着眼眸,一脸疲累:“等诏,明日再进宫。”
“是。”
予良调转了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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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碎
入夜,苏悠沐浴完坐在书桌前,亵衣外头罩着轻薄长衫,半干的青丝垂落在肩,身侧案几上置有绿釉博山香炉,炉中漫匀出清婉幽雅的梅花香。
她伏在案前提笔写了封信,准备明天让许妈送去给张伯,让他把能出的古玩字画都出手了。
答应诸位夫人们的香方不能再拖了,否则砸了叶氏的招牌也失信于人,更重要的是香铺的事她也要重新着手准备了。
借势而行总强于默默无闻,只有香铺立足于京都,她才能将叶氏香方好好传扬下去,将来不论贵族还是百姓皆能受用,而不是只为图利盘横在贵族之间,最后落得失传的下场。
一切都尚在计划之中,可苏悠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今日香典司一遭,果然与她猜测的一样,是有人想从香料中谋取利益。回想当初父亲提出的香料航海交易的新政将“香典司”改为“香舶司”而遭到反对,或许就是因为触及到这些人的利益,所以才惨遭陷害。
忠心为政为民却落罪而死,真正吸民脂民膏的贪污奸臣却依旧权势滔天逍遥法外,这又如何让她平静下来呢?
可她深知女子无法涉及朝堂之事,仅凭自己孤身一人也绝对不能揭露仇人的真面目,需要借助他人之手。
她有想过周沅,但却不敢冒险。他以命相博携军功而归,五皇子独揽权势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
何况当初自己那般无情,他只会恨她,甚至根本不想见到她。
他便是那样的人,爱时能倾心相待倾其所有,恨时也决不会再多回头一眼。就像当初新政一案牵涉贪污,他仅凭半个月便以新政连坐之罪让圣上废黜了先太子,又以雷霆手段处决了其党羽,自己登上了太子之位。
百官视他为暗夜蛰伏的狼,无不畏之。
可苏悠却知,周沅那样的人从来不只是众人口中温雅谦和、克己复礼的三皇子,他心有谋略有权势,只是差一个机会。
窗外有风沙沙,清幽的梅香缕缕迷漫在侧,本该是宁神助眠的,苏悠却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了四年前与周沅的最后一面。
雪飘进窗户里后细碎成了粉末,迎风而舞,而随之落地的除了被撕碎的婚书,还有他卑微的挽留。
父亲为证清白自缢在大理寺,她看着姗姗来迟的周沅,冷笑出了声:“父亲被害,你做了什么?”
周沅对她便似藏于呵护的珍宝,总是想她所想,事事迁就。得知父亲进了大理寺,不怕牵连为父亲求情而触犯了圣怒,可他毫不顾及甚至愿舍弃一切,在勤政殿外跪求了整整一夜。
得知父亲自缢,他不顾高热之症赶着风雪来见她,眉鬓结霜面色苍白,颤颤巍巍走来,轻言安慰她。
她未曾言一句,只是面色冷然,退后了几步。
他顿在那有些惶然无措,想伸手去拭她眼畔的泪,却再次被她躲开。
然后看着她的怨恨,冷笑,以及无情的撕毁婚书,那停留在半空的指尖微蜷终是地收了回去,没有任何辩驳,十分颓丧的揽下那罪:“怪我。”
在众人眼里,无论何时他都是那光风霁月的三皇子,气度儒雅无不被人赞许,可此刻几乎卑微到了尘埃。他弯下腰想从那堆雪里拾起被撕成碎片的婚书,可风却卷得更远了些,什么也不曾拾起。
她漠然看着,指节一点点攥紧,心亦如同那些碎片被割裂成一瓣一瓣,疼得有些难以承受。
便转了身,不再去看。
可身后的人却仍旧停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祈求着,或许她能回头。
但她没有。
只余阵阵的虚弱的咳嗽声,最后无了声迹。
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是听见了。
“苏悠,但愿你我不再相见。”
暮云低垂笼罩着整个汴京,大雪掩去了一切痕迹,她也没了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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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顾氏便派人来传话了,宫中昭仪娘娘调制的香方已经用完了要给续上,顺便再多调制几份送给各宫的娘娘。
可如今龙脑香和沉香十分稀缺,平时采买的香铺也陆陆续续关了铺子,苏悠不想失信于人便准备南市走一趟,那儿的南来北往的商贩居多,希望还能买到些。
夜里下过雨清早又晴了,摊铺沿街而摆,街道人群挤挤热闹的紧,苏悠雇了辆马车行到南市街头就下了车,选择了步行。
但她今日运气不佳,一下马车没走几步便遇见了王语然。
她身着粉橘襦裙,天水碧纱罗披帛,盈盈走来。打量了一眼苏悠,见她穿的衣裙仍是上次在西园时穿的,面露忍不住奚落道: “苏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制香,跑来街上做什么?哦,倒是我忘了,你本就是这个市井之人。”
苏悠不想理她,绕开而行。
王语然却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将其拉住。
她势气凛人:“攀上了宁远侯府,便觉得自己身份不一般了?与人行礼问好不会?”
苏悠蜷了蜷手指,尽力忍住。
可王语然却愈发疯起来:“少在这装模作样!你那大伯突然进宫向圣上重提起婚约,不就是你交待的吗?”
“不过,你那大伯倒是个聪明的,知晓太后不同意,便又改口说你沦落市井染了俗气品行不配太子,要帮你退婚呢!陛下也觉得愧疚,将你那大伯擢升了礼部的员外郎。”
苏悠怔然,她都四年未回苏家,以为自此断了关联,却没曾想苏家竟然还敢利用她的婚约来谋利!
王语然知道苏家对苏悠的态度,脸上写着得意,继而哂笑:“既然身份不匹,就少做些春秋大梦,你也不想想,以你如今的身份只能脏了人眼!”
“呵。”苏悠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面色却十分平静,她挣脱出另一只被握着的手臂,也凑上前讥讽道:“那你呢?是想要当五皇子妃呢还是太子妃呢?不过,五皇子妃肯定是不行的,不然你也不用憋屈这四年。至于太子妃恐怕也是没可能,荣国公府朝三暮四的,太子瞧不上。”
四年前荣国公还是太子的属臣,如今却成了五皇子的人,而这期间王语然与五皇子两人之间互相倾心的传言不少,但也止与此。
而太子能安然回京,大约谁也没有想到,丢了西瓜捡芝麻,王语然自然少不了发疯。
但苏悠不怕她疯,眉眼带笑,附在她耳畔,直言激恼她:“眼高于顶,两头贪,终于把自己炒成了一盘没人要的剩菜么?”
“你!”
王语然怒意蹭蹭地扬手就想打过去,但却被身边的丫鬟及时制止住了。
南市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人流混杂,几乎都是挨着挤着走,王语然将她那华丽马车停在街头本就显眼,加上她此刻嚣张跋扈的模样,很快就围观了不少看戏的人。只待她的巴掌落下,不消一个时辰,王语然的名字定然会在南市各大话堂的说书先生嘴里。
王语然气得脸一阵青红,眼眶都快憋红了。
苏悠见她一脸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笑说:“今日多谢王姑娘挂念了。”
随后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后之人的恶毒神色,直接去了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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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位于喜鹊街的青云楼雅间里,一个园领锦袍的男子将手中茶杯摔打了出去,口中愤愤:“好他个赵六郎,居然敢拿个赝品诓骗本皇子!”
六皇子一想到自己花了整整三千两买的画竟然是赝品,就气到脸涨耳红,他看向一旁的男子诉苦道:“那赵六郎如今连我都敢骗,五哥可得想办法好好惩处他!”
五皇子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宽慰道:“父皇信任他赵家,且他又是太子的人,难免有些傲气……倒是你,也该长点心了。”
“可三哥在的时候他从不这样……”
六皇子苦着脸,心知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叹了口气,自怜自艾道:“三哥能保家卫国,五哥聪明能替父皇分忧……而我连一件像样的寿辰礼都拿不出来。”
六皇子年纪不过十五,心性单纯也藏不住情绪,因寻了一副假画,便丧了气。
五皇子却道:“慌什么,既然东西没收到,便让他赵六郎再寻一副真迹来不就成了?”
“可东西都让人送过来了……万一他反咬我一口,如何是好?”
“你若直言没有,他还敢以下犯上不成?”
若是敢,那便有了由头罚他。
六皇子觉得有道理,当即唤人把桌上的赝品给扔出去销毁,随后又派人去管赵六郎要东西。
他前脚刚走,王语然便红着眼眶跑来了。
她自小就被太后带在身边,与宫里的皇子公主十分相熟。除了太子以外,五皇子算是她第二个心仪的男子。
但五皇子对她无感,见她带着哭腔进来,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眉头微皱略显不耐烦:“我忙于处理朝政难得抽空出来一趟,你哭成这般是为何?”
一想起苏悠先前的那番话,王语然就满腹委屈,决定不再矜持,直言道:“我想你娶我!”
“……”
五皇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手里茶杯险些没端稳:“此事应该与你父亲商议,哪有女子提亲的,不成体统!”
“可你分明答应了爹爹,会好生待我!”
“本皇子难道对你不好吗?”
见他这反应,王语然气不打一处来:“荣国府弃了太子辅佐你五殿下,你这样辜负于我,就不怕爹爹他们重新跟了太子!”
周策闻言只是笑了一声,他笑面前的女子太过天真。
政权之争并非儿戏,一旦选择便不可能有回头的余地。何况周沅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哪里还容得下荣国公。
至于喜欢王语然更是无从谈起,她任性骄横,空有其表,实在无趣。
但他也不会去与她计较什么,只道:“本皇子没空与你在这玩闹,你赶紧回去。”
王语然还想再说什么,便见面前的男子陡然沉脸,一副不容违抗的语气,最后与她说了一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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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悠从南市出来时已经快午时了,所幸在街尾的几个香料铺寻到了需要的香料材,只急着回去便走了近路,从喜鹊巷穿过后,然便停在了拐角处。
适才有人从她面前经过,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刚卖出去装《江山图》的紫檀木盒,她下意识多看了一眼,便见那人毫不怜惜地直接将那紫檀木盒踩碎,随后扔在了拐角处的垃圾篓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木盒被踩的稀碎,里头的画卷也踩扁了。
恰巧青云楼洒扫的阿婆端来一托盘茶楼里的瓜果皮干要就要倒进去。
苏悠情急喊住:“阿婆,别倒!”
说话时,已经来不及了,阿婆已经将托盘里的杂物都倒了进去。
苏悠见状,三步作两步迈上前,弯腰伸手去垃圾篓里翻。
“哎呦,苏姑娘你……这可是污秽东西……”阿婆有些不忍看。
她也是识得苏悠的,寻常也会去苏悠那儿买花囊,对她的事也多有同情,但今日见她竟然艰苦到要翻垃圾篓,莫名有些酸楚。
苏悠没有解释,捡起那画,拨弄开黏在画卷上的果皮,仔细一辨,发现竟然真的是自己卖出去的那副。
三千两银子,竟然说丢就丢?
苏悠有些气愤,把画收起拢在袖子里,回过头说了句:“谢谢阿婆。”
阿婆欲言又止想,艰难道:“苏姑娘日后有需要帮忙,尽管来找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