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契放心,为师这次讨公道的决心很大!再也不会糊里糊涂绥靖言和了!”
师生相对一笑。
顾影正式恢复身份,便得正式行礼拜师。此时时间不多,一切从简,师生两个也不拘礼。省下沐浴焚香,只消顾影洗净手脸,梳头上簪,打扮得清爽朴素,到堂上敬了拜师茶,那方古家名砚便做了个现成的拜师信物。
当她要踏出门去时,回首望望,只见阿光从屏风后露了半个脸出来,和她摆了摆手,当做告别。
若非还要和顾县令对垒,争取尽量严厉的惩罚,顾影恨不得现在就结束这出戏文,回后台去将他抱在怀里。
因为在戏文里,即便万鸿博身为名士,那也是没有功名和官衔的人。不要说阿光已经是嫁过两次的郎君,就算是个清白之身,也不能和顾影这样出身世家侯门的大小姐成为眷属。虽有短暂的缘分,一丝的情愫,可那些在家族的名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错认的郎君,那彼此通透的心思,只能只是一段奇遇,自今日别后,就不足挂齿。
去到县衙,顾影一腔热火朝天,被现实再次打击得冰冰凉。
本以为顾县令在铁证之下毫无辩驳的可能,没想到刺史大人来了之后,虽然表面态度客气,但口中之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这下属,虽不是什么过人之辈,但做官和做人一向还算稳妥,并无明显错处。此前虽和万家有纠纷的前科,但当时已调解开来,各自安置。哦,后来是不是还结为儿女亲家?呵呵,这可是河东县的一桩佳话。如今万家搭上均州顾家,忽然要向她问罪,还拜托顾侯介入,十分越矩。但下官忝为她的长官,倒也可以代表朝廷和吏律,和豪强平等应答。
“我话说得不中听些,还望顾侯莫怪:你们均州顾氏虽然是名门大族,但若无详实的铁证,也是不可以诬赖朝廷命官的。”
本朝文武分立,就算顾北尘官居超品,但被一个地方长官这样顶撞,也只能拿出和气的商量公事态度。作势稍稍思索,就拱了拱手,道:“本侯乃是军旅出身,不懂诉讼的流程,此事由刺史大人秉公主持,是再正当不过的,我不便置喙,但也因事涉家中晚辈,不可游离事外,还望大人体谅。”
刺史笑道:“顾侯客气了。如今顾县令有我作保,自然不会不应你们的诉,你们也不必剑拔弩张,非要对薄公堂不可。依我之见,只在二堂处摆了桌案座椅,我与双方调停调停,一样可以解决问题嘛。”
“姨母!这……”
这地方官官相护,竟然勾结至如此!顾影听得快要火冒三丈,却被顾北尘轻轻拦住。
“甚好,就依大人安排。”
第145章 无从证明
到了二堂上, 顾北尘虽坐在上首,但也是仅仅与刺史并列。顾影和万鸿博就觉得事情不好办。
果然,顾县令惊魂一定, 到了她熟悉的场合,自有充足的准备。
“刺史大人,下官冤枉。
“顾小姐所说,全都是无稽之谈。小姐乃是我同姓的晚辈, 我怎么会加害于她?原是她在我家庄子上与颖儿饮酒, 醉后失足落水, 以致伤了哪里,神志一直不太清楚, 总以为是我家颖儿害她。我家不计嫌恶,精心照顾, 却被她如此反咬一口!好人难做啊!
“顾小姐,你到底是何等心态,一直咄咄逼人,非要我名声败坏不可?我濮阳顾家和你均州顾家乃是同源, 远近算来差不多是一家的族亲,你总该有些对长辈的敬重吧?”
顾影气得咬牙恨声:“好你个狗官,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顾颖已经带着我的随从赶往京城, 半路上遇到我姨母, 才被抓了个正着。在我姨母询问之下,她已将推我入水, 害我性命, 冒我名声之事招认不讳, 明明就是受你的指使!”
顾县令闻言捂脸大哭:“啊!我可怜的女儿!她只不过是想让你在河东安心养病,她帮你去京城, 当面和你家长辈解释你的遭遇。为保险起见,才带上你的随从。奈何顾侯位高权重,声威逼人,若是为求口供屈打成招,我儿一介书生,怎生捱得住这种折磨啊?”
想到自家女儿落入对方手里,不知受了何等残酷对待,那眼泪流得更是畅快:“我好恨啊!你们这些大族世家,竟然如此公然欺侮朝廷命官的家眷,何以服众!圣上啊!万岁!本朝吏治的尊严,我等文臣的尊严,何在,何在啊!”
她这通一唱三叹,胡搅蛮缠,句句诛心,让顾影一方的脸色都很难看。
就连顾北尘也不能沉默,拍案道:“县令怪我侄女冤枉你家要害她,却又来揣测本侯要害你女儿,难道本侯就可以随便攀扯不成?”
刺史也知道这话过分,急忙斥道:“顾县令,你糊涂!堂堂顾侯是何等身份?难道去主动与令嫒为难,有失体统?你可不要一时情急,胡乱说话!”
顾北尘寒着脸,看着顾县令,一字一句饱含威严:“是我在回京途中,看到她一行人等,为抄近路,竟纵马从农田踏过。当时田中耕作的农人甚多,都看在眼里。若有人敢出声制止,你家恶奴便一拥而上行凶打人,田间一片哗然。是我见这里生乱,才命亲兵前去问询。顾家衙内隐瞒真实身份,反倒言语威胁我的亲兵,自报家门出身我均州顾氏,族中势力大得很,倒叫我们这些‘兵赖子’少管闲事。”
在朝堂与民间,谁不知道她顾侯麾下,个个都是勇武过人的铁娘子,是保家卫国、战不畏死的精兵?
这一声轻蔑辱骂,可是戳穿了戍边多年的将士心!
谁肯放过她!
若不是顾侯拦着要查明真相,她手下的将领和兵士们早就把顾衙内砍成了肉泥。
顾县令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嚎哭声猛然一顿,心中默默可惜:“还是这孩子见识短,没出过门,怎么才走几步就如此放肆?既然顾侯作证,这可不好解释……有了!”
又立刻高声道:“是我儿报讯心切!顾侯也说那是抄近道,就是为了快些到京城!这是无心之失!无心!”
顾影怒道:“她随身带着随从,都是我身边的人,都可以证明是受她胁迫的!何来报讯一说!”
“呵!顾小姐这话说得!”顾县令冷冷一笑,“你身边死忠的随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们的话,不可取信!”
顾影觉得有理不在声高,但顾县令大声,她气势也不能弱:“可是今天在街巷里,你也亲口承认了此事!”
“谁能证明!”
“我能。”万鸿博早忍不住了。
“你和顾小姐在方才会面之前,就独处过一段时间。谁能保证你们未曾串供?”
“你……”
顾影又抢着提出:“还有那周围居住的百姓,你府中奴仆、衙中差役,她们也全都听到了!”
“可是我在问你,”顾县令脸上显出胜券在握的笑,“谁,能,证,明?”
“刺史大人!您只要叫来那些人,一问便知!”
刺史大人摆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小姐有所不知,方才我也差人去问过,可是大家都说绝无此事,完全没有人作证呢。”
顾影怒发冲冠:“就算绝无此事,也要让她们证明一下绝无此事才行!”
刺史笑了笑,好像有点无奈:“那好吧,就依小姐。”
证人到来,竟然是那两个陪顾影去过万家的中年衙役。她们给上官磕了头,站起来时,就像背书那般说道:
“我们并未听到县令和顾小姐说什么,我们跟着县令到万家门口的时候,就只看到顾小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从万家跑出来。县令要我们接她回去养病,此时顾侯就带兵到了。”
顾影倒抽一口冷气。
她演戏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所有的人都睁着眼说瞎话,所有的人都站在女主角的对立面,而她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
“你们!”她手都哆嗦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做假证是有违律法,要杀头的罪过!你们!你们竟敢——”
其中一个衙差道:“不敢作假,请大人们明察。”
刺史大人笑呵呵地让她们下去了。
顾影环顾自周。
顾县令小人得志,顾侯晦暗不明,刺史皮笑肉不笑,仿佛她真是个无知的小孩,在对着一群大人撒谎,而她们包容着这种无伤大雅的任性,不和她一般见识。
天道何在!
在这戏文之中,人道难道已经能遮天了吗!!!
愤恨,不甘,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晕,脚下一软。
万鸿博掺了她一把,刺史便适时笑嘻嘻地提出:“哎呀,看来顾小姐病体未愈,这精神还不太好。顾侯,不如今天先到这里,让小姐先休息休息。待她情绪稳定了,再行商议?”
顾北尘沉声道:“可以。”
刺史立刻起身,告辞而去。逍遥法外的顾县令,竟还能带着假笑,虚留顾影继续住在县衙“调理身子”。
顾影心里的委屈伤心到了极点,顾不上有那么多外人在场,便一头扑到顾北尘怀里。
“阿娘!阿娘!”
眼泪簌簌,沾湿铁甲,涕泗横流,形象全无。
顾北尘的亲兵和映雪墨池急忙拿出手绢,顾北尘接过来亲自给她擦着脸。可她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满,除了“阿娘”,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且叫且哭。
映雪和墨池只好上去哄:“小姐,你别这样叫,不合适……”
“无妨。”顾北尘摆了摆手,微微翘起嘴角,“让她发泄发泄。我们是军中之人,又不是贪生怕死的商户,没那么多忌讳。”
家族之中,若关系亲近,当然可以管姑母、姨母、舅母等女性长辈统统叫阿娘的。映雪和墨池劝阻,是因为她这个哭法太尴尬,听起来活像是顾北尘在边关“壮烈”了似的。
但顾北尘不太在意。知道自家侄女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书呆子,也知道这一系列事中,英勋侯这等分量的人物都不能全权做主,对她又是灭顶打击。
可是,律法如此,吏治如此。这未入仕途的赤子,都要经过这种磋磨,才能明白天下的平衡之道有多为难的。
顾北尘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
“走吧,我们回驿站去。”
“为什么没有人作证?”
当晚,在官驿的房间之中,顾影的心情虽然平复了些,但和顾北尘说起这事,还是气得离座直打转。
“我想不通!就算差役奴仆等人是拿着顾县令发的银子,不好背主,可巷子里又住着那么多百姓!我就不明白,当时人人都听到顾县令亲口承认以自己女儿换了我的身份!怎么一转眼,就没人作证了呢!”
顾北尘却毫无意外的神色,也不气恼。坐在桌边,嗅了嗅官驿中提供的茶水味道,觉得还行,悠然喝了一口。
私下起居,她脱了盔甲,换上便装。脱离了挺拔肃杀,本来也是高挑壮实的模样,加上眉目坚毅,神情稳重,很有成熟风姿。比起男生子那种颠倒的世界来,这样纯粹的女英豪,更令人心向往之。
顾影欣赏了一番帅气姨母,被她定海神针一样的稳重安抚了情绪,又觉得自己这团团转的模样,和她相比更显得幼稚生嫩了。不由得脸上一红,坐了回去。
“姨母,您怎么能这么淡定?”
顾北尘没有回答这话,却反问:“又不叫阿娘了?”
顾影有点不好意思。她是因为实在崩溃,才忘记这出戏文不是曾经那一出,把旧称呼带出来的。还好事后想起有这么一条风俗习惯的设定,可以找补一下,避免尴尬。
顾北尘招手让她过来坐在身边,伸手抱住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我久在边关,差事为重,不愿涉险生育,正打算过继个女嗣,继承爵位。只是你走文官的路线,不适合我这衣钵,但你叫都叫了,我也乐意应声,你就叫着吧。不过这下可惨喽,等我将来因伤、因残、因病、因年纪退下战线的时候,我可要赖着你的俸禄养老喽!”
顾影被她逗得一笑。
“哪儿能啊!阿娘永远英明神武,威风八面!”
顾影的记忆里没有娘亲,实在向往顾北尘这样坚实的依靠。想想也有点庆幸,戏文之中的情节总是停留在大家团圆那一刻散场,她不会真的看到迟暮的英豪。
“阿娘,你怎么对今天的事一点都不意外?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教教孩儿,孩儿是真的真的不甘心,再不想受别人这般耍弄了!”
第146章 谈判
顾北尘闻言, 轻轻一笑。
“你为人太良善了。她们不敢作证,当然是因为顾县令对她们有威胁,她们只能顺从。”
顾影如何想不到这些?
“阿娘, 我知道这一层意思。我也知道,顾县令常年在河东县作威作福,很有根基,那些百姓是怕我们这次拔除不了这个毒瘤, 才不敢帮我作证!”
“嗯, 是啊。”
“可是,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成功告倒顾县令, 她就不能再为官作恶,百姓们就自由啦!”
“那可未必。”
“为什么?”
“我来帮你, 天经地义,因为你是我族中的晚辈。”顾北尘眼神一冷,“在濮阳顾氏眼里,顾衙内和顾县令, 也是她们珍视的晚辈。”
“像她们这种恶人,只会拖累家族的名声, 留其何用!”
顾北尘抚了抚顾影的头发, 道:“你有没有想过, 顾县令贪墨的这些民脂民膏,除了自己花用, 都流去了哪里?顾县令这般肆无忌惮, 坏在明面上, 刺史大人为何还竭力帮她维持那顶上乌纱?咱们吏部和御史台的大人们,为什么不弹劾这样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