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早早选了巩季筠做化身,就是要借李大帅做大总统的东风,她好在凡间活得安稳。而曾家是前朝传下来的,近年来的时局动荡,不同于以往,让她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波澜起伏。
“也难怪,以往忠于一个皇上,就可以保几代家业平安;如今真要五年十年换一换朝廷,再来个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该跟谁走,才是最稳当的,就必须得冒险押宝了吧?
“我看多了戏台上的黄袍加身,那都是古人做过的先例。这些世家大族,也可以扶持对她们有利的人,反正是轮替做江山嘛。若是这样,倒也有希望能赢过戏神仙。
“可是,不知道她们对付戏神仙的决心是不是坚定,而我这等身份和能力,定然也帮不上什么,只得留心细看,伺时而动。”
他这边也没有起范,只是静静站着想事。曾馨因为第一次和他搭档,便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心说:“原先我没入局,只是听江湖传言,他明知道东家折腾人,还是咽下了,可见是个识时务,能屈能伸的主。镜儿胡同那边,流氓无赖虽然多,但长久看戏的,都是破落门户的子女,眼光极高。能入了她们的眼,无论是做戏,还是做人,还真是得有一套。今儿既然见了,我就得亲自试试他。”
看周围的各家小姐公子,把大厅围了个满满当当,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两人身上,她就先开了口:“杜老板。”
阿光急忙行礼:“不敢。请三小姐吩咐。”
“咱们两个没搭过伴,我最近也没上台,只怕贻笑大方。来个入门的活计,能稳当些。”
“正是呢。依三小姐的意思?”
“就《铡美案》吧?”
阿光刚要点头应下,只听人群里有女子的声音笑着截断:
“不成不成。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场合,曾三娘却要打打杀杀的,有点不合适吧!”
“对啊,换一个吧!”
“杜老板,您也帮忙想想。”
曾馨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不屑,却也没解释什么。
阿光忽而想起,他听说李大帅好像就是抛弃糟糠,另娶高门公子,这才扯旗发家的。曾馨态度这么明显,定然是因为看不上李大帅的为人,也反对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身居高位吧。
他想着如今的情势:总统逃遁,李大帅黄袍加身,兵困平州城,周围是不是会有其他的大帅、司令什么的,对此不服?说不定,以后还要有四面八方好几队兵马……
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戏吗?
他冲着曾馨道:“三小姐,有个入门的活儿,您指定会。咱们两个搭一段,又显得热闹。”
曾馨反问:“什么?”
“《大保国》。”
曾馨微微一愣。
她倒不是因为不会,而是有点意外。他竟然能在片刻之间想出这个来,比《铡美案》更合适几分。
这确实是生、旦、净的入门功课。剧情也简单:老皇上去世,只留下李太后和襁褓里的小太子。奸臣李良是太后之母,她哄骗太后禅让皇位给她。忠臣杨波和徐燕昭看穿诡计,劝谏太后,可是李太后被母亲蒙蔽,一心要让出凤椅,和忠臣有了口角,闹得不可开交。
李良姓李,李大帅也姓李。先哄骗,后出兵,非要自己坐这个江山,倒也很像戏里的大奸臣。
而她要演净角,演的是徐燕昭。拿着先皇所赐的铜锤,在金殿上就把李良打了一顿,并直言斥责奸臣,想想还怪痛快的。
思绪到这,曾馨嘴角才露了笑。
“杜老板,您的起腔。”
阿光敛起袖子来,行了个戏台上的福礼,才把脸孔向外,稍微清了清嗓子,提起声来叫了一声:
“大胆——”
眼光一抬,方才还温顺的青年,顿时成了气势十足的年轻太后。双唇开启,字字如珠玉。
“徐杨做事太伤情,敢在金殿打皇亲!”
曾馨把头一扬,更有几分傲骨:“皇亲国戚不敢打,打的是篡朝谋位臣!”
旁观者中,有人叫了好,就有人跟着叫。本就是自娱自乐的一段戏文,阿光和曾馨各有各的心事,唱着这段,只管自己痛快,丝毫不需要考虑旁人听不听得懂,叫好声和打拍子在不在点上。
但顾影在下面听着,知道这是冲着谁。
在场的虽然大半都是李大帅的追随者,可只有她一个是穿军服来的,真正的亲信。
她们可以装聋作哑,但她,不行。
她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套来,慢慢戴上,在戏文的激烈言辞里,把手指整整妥帖。
“阿光,你这麻烦找得大了些。若你非要学李香君,给我来一出《骂筵》,想必也准备好了后果。我不介意把奸臣做到底,那你这冰肌雪肠,就演到底吧。”
她把眼神放冷,大步走上前去,拨开人群,突兀地打断了戏词。
“二位唱这样的戏文,是何居心啊?”
一个偌大的厅堂,戛然静了下来。
“不说话?”她似乎是不经意的小动作,手指在腰间的枪套上来回摩挲,“就是默认的意思?”
阿光往前一步,眼神里写得满满的明白。一张口,却把话说得不明白。
“顾副官,戏码是我选的。怎么了?”
顾影嘴角一勾:“现在才问?刚才盘算什么呢?”
阿光“嗤”一声笑了。
“刚才顾副官忽然打断,我在戏里还没出来,差点喊了旁边的宫娥内侍,把您拉下去斩了。好险想了又想,这才没有失礼,副官勿怪。”
素手一抬,似是给自己压惊,扫过自己胸口,轻轻拍抚。指尖埋没入衣裳边缘的貂毛之内,又探出来。深色的皮毛,更衬得那手又细又白,玉雕的一般。
别人看到的,是他放肆挑衅;顾影看到的,是这毛皮和巩季筠的一般无二,可见是同一块料子,缝在两件衣衫上。
她心说:“巩季筠做了这么一块大披风,把剩下的边角料赏给你,你就满意了?”
又想着:“就这么不相信我保得住你?非要扒紧了巩季筠讨好,是在主动给她做人质,好让她膈应我?”
最后,还是得拿定主意。
一声:“来人!”会场外警戒的兵鱼贯而入。列着队,举着枪,皮靴子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见她要来真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出声劝道:“顾副官,这阵仗有点过头了吧?不过是大家私下里唱了几句戏,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您直说就是。怎么就闹到这个份上?”
“唱戏?”顾影冷着脸反问,“有多少个歌舞升平的好戏不唱,单挑这字里行间影射时局的,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这顶帽子扣下来,人人自危,纷纷推脱和解劝。
“哪儿能啊?这不刚才说了,只是一出入门的戏码……”
“顾副官是不是太紧张了?哪有这么个意思?消消气,其中一定有点误会,说开就好了。”
顾影冷冷环顾:“我自有分寸,不会搅扰各位。”
戴着手套的手指,直指向人群中心:“今日盛会,往来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这是什么?把这戏子,给我丢出去!”
阿光微微眯眼,望着她冷漠的神色,一时拿不准她是真气着了,还是又用借着他的名义在发作。可他也不紧张,甩甩手不许那些女兵近身,白她一眼,直接就往门外走。
“慢着。”
顾影特意等他走过去,才慢悠悠地叫住。
“顾副官,又有什么吩咐?”
阿光心里有气。
他转过头,含着满眼的火苗望着她,心里想着:“无论是假装还是真心,你个寿衣店家出身的女儿,却口口声声指摘我是戏子,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模样。可知如今,这平州城上上下下,都在戏神仙手里挣扎,你自己又好到哪去?”
顾影见他的眼神,反倒是一笑。
“就知道你还不知错。新时代过了这么些年,你们这些唱戏的,还活在古代的戏里,想着赚个忠于旧朝的名声。我成全你。”
曾馨本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说几句,耳听顾影指桑骂槐,终是决定不忍下去,快步往二人对峙的地方走来。
可她走得晚了,半道上就听见顾影下了令。
“那谁,去找两个男兵,把他的衣裳鞋袜给我脱了。”
曾馨双眉一竖,快步赶上去斥了声:“你敢!”
“我不敢。”顾影淡淡一笑,“曾家夫人已经在支持大帅的联名信上签过了字,曾三小姐和我们李家军是同伴,我不能冲着您。但是,谁让他也撞上来?既然他一片冰心,定是不怕冷的。还穿这棉衫毛皮做什么?”
曾馨反问:“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是巩季筠带来的,就凭你随意处置了?”
顾影抬起眼,望了远处动也没动一下的巩季筠,又回望曾馨,轻轻一笑。
曾馨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抱臂旁观的巩季筠,顿时有些不解的神色,从脸上拂了过去。再看阿光,已经自己动手,解下了短褂摔在地上,又冷着脸,去解长衫的肩扣。
她实在不能由着事情这样发展,抬手叫停。
“都别闹了!”
她大步迈过去,急匆匆从地上捡起那短褂,胡乱往阿光手里一塞,转头对顾影昂然道:“顾副官,今天这事纯属误会,不过是随口唱段戏,不想就犯了尊驾的忌讳。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了,放他一马行么?”
顾影仿佛没听见,闲适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声不吭。
曾馨目光清澈,态度也很干脆:“顾副官可能没听明白。我方才的意思是,今天这事,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有得罪副官之处,它日定当登门致歉。只是,戏伶们讨口吃的、有点脸面,实属不易,还望顾副官高抬贵手,放过……这位杜红鹃。”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她本来说得流利,却在最后要说人名时,忽然刹住了话头,稍一迟疑才说完了。
顾影倒没注意这个。她听这话里的意思,就觉得仿佛有根针,在她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让她立刻皱了眉。
“奇怪了!刚才巩季筠那般做作,我都不信,怎么曾三小姐这几句说出来,我心里的戒备就比防空警报还响?”
第83章 双心斗
曾馨抓了大伙都暂时沉默的空档, 也不避嫌了,直接越过顾影,上前拉起阿光。
“走。”
阿光只觉得, 一身的力气和功夫,在她面前全然使不出来。只要是她轻轻一拽,他就莫名其妙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身后的大厅里竟然死静死静的, 没有一人追出来。门口的卫兵仿佛没看见这俩大活人拉拉扯扯往外走, 竟然目不斜视, 也不来管管。两个皮肤黝黑的门童,抱着臂倚在墙角, 好像是在闲聊,却也不见上来问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街面上路人也少, 偶尔走过她俩,竟听不到一丁点脚步声。拐角的馄饨摊还在,也有人坐在那。可奇怪的是,那客人始终大口大口地吃着, 似乎不知道烫。这一小碗馄饨,从阿光注意上她, 到走过馄饨摊去, 按这个吃法早该吃完了, 可她还是低着头吃,一直不见停歇。
一整个馄饨摊上, 煤气灯烧灼的响声, 锅里高汤沸腾的响声, 全都听不见。人到了锅灶旁边,也感觉不到那炭火的热, 只听得那吃馄饨的客人,勺子碰着碗边,叮,一声,叮,又一声,打拍子似的,每一次间隔都相同。
小时候听过多少鬼怪传说,也看过戏台上多少冤魂故事,都不如此时此刻的恐怖。阿光发现的不寻常越多,越觉得全身绷紧。汗毛根被牵扯着般又疼又痒,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他身边的曾馨,对这些一点没在意似的,只管朝前走着。
让人稍微放心的是,她脚步踢踢踏踏,始终是有声音的。路灯火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罩,照在两人身上都有影子,随着人挪动,那影子缩短又拉长,才像是阳间之人的模样。
阿光轻轻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出声。
“那个……三小姐?”
“啊?”
曾馨这才如梦方醒,站住脚步,放开了他的手腕。
阿光方才觉得身子轻得像纸片,直到这时,才在地上站定。
霎时间,整个世界的鲜活都回来了。
起风了,灌进衣领子里,整个下巴和脖子都透凉的,又掀起墙上破旧的广告纸,扑啦啦轻响。路人夜归,脚步疲惫,一走一拖沓,时不时清清嗓子,咳嗽两声。谁家屋檐上窜过黑影,随即在远处传来几声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恼怒的猫叫。煤油路灯的火苗呼呼地烧得正欢快,离得近了有一股臭味,熏得人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