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太清楚,但是吩咐咱们梨园伶人和各家曲艺人都备上拿手好戏,肯定是要唱个大堂会的意思。”
“那是得多大的堂会?平州有名的梨园子女,从早唱到晚,也未必能完事。又叫了那些小艺,吹拉弹唱的,排得开吗?”
“哎,说不好。就是这么吩咐的。”
阿光心领神会:“看样子,她们用不用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当真不去,只怕是不行。”
“正是这个理。”掌柜又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今早上,谕令传到三义社的时候,李奶奶和闻小姐,都已经上了火车了。本来约好去姑苏演出,早就定下的事,就该今早上走。可李大帅——唉,现在得叫大总统了。总之,派了顾副官,截停了火车,硬说她两个抗命反动,把人直接押了回来!”
“顾?”阿光愣了一愣。
“可不就是……您那位……”掌柜欲言又止,但意思总是到了。
阿光冷笑一声,不阴不晴地道:“顾大人当真好威风。想必若是我也不愿接这堂会的差事,她都不会手软。带人一堵,锁链一套,配着我今儿穿的铁锈红衫子,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起解》?接下来,再给我来个《三堂会审》,好给新总统邀一功。”
“杜老板,慎言哪。”
“哼,要杀要剐,叫她冲着我。皱一下眉头,我跟她姓。”
阿光眉毛倒竖,发火的样子倒比平时娇俏几分。
掌柜的听了这话,看这神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老板,即便不愿……也还是继续忍着吧。开罪不起。”
阿光不愿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便泄了一口气,貌似无奈:“唉,我一介伶人,和她天差地别的,纵然心里怨恨,又能怎么样?”
掌柜点点头,应和一声。
来都来了,阿光便跟掌柜的一起,整了戏码,誊写到戏单上。
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看不清戏神仙安排李大帅篡江山的戏码,究竟用意如何。
从这天起,平州城各家戏楼,都挂出了停戏待定的招牌。各家伶人、艺人,都在筹备这场铁蹄下的堂会,各自忙碌。
阿光所在的饭店,真是神了。他在房间里吊嗓子、练武戏,动静虽大,却不会影响到旁人。
或许是戏神仙有意为之,何妨物尽其用?
只是那以后,顾影再没有来找过他了。
有时候,当他练起《醉酒》、《断桥》、《汉宫秋》这些饱含幽怨之情的戏来,心里也会有些牵挂她。可转念想想戏中人的下场,这点绮丽心思,就成了警醒。
花朝堂会前夕,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二十四日早,总统才通过教育部下了一道指令:从二十五到二十七日,连做三天堂会,每天分作上下午两场;期间开国宴,招待新国民议会成员和社会各界骄子;还专门请来了友邦人士,将堂会的盛况通过最时髦的无线电波,传到华夏各地去。
于是二十四日下午,平州艺人齐聚在教育部里,商议堂会的戏码、艺人次序等事。
教育部是主理文化宣教等事的衙门。这次李大总统改换江山,这一衙门的人却没换,仍是熟人熟脸,倒让梨园各家松了口气。一切商议定了,各家各自做最后筹备,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一点。
阿光她们的戏,定在第二天下午,招待商业人士的场合。
中午,戏班到场,简单吃了些饭,就开始梳妆。阿光始终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似乎危险将近。
无意中,听到跟包的小丫头在悄悄议论。
“幸好咱们赶上这场,戏台下面都是旧世家。”
“要说最懂得戏的,还得是世家子女。而且,咱们三小姐也在台下坐着,想必咱家的角儿看见了,就安心多了。”
阿光听了,心里更是别扭,却不知由来。
待登了台,专心致志演完了戏,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戏台下响起掌声,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世家女儿们眼神热切,望着台上行礼的伶人们,却没人敢放声叫好。
唉,本该是尽兴挥洒、尽情欣赏的好戏,却成了这么冷落的模样。
稍一走神,只听皮鞋跟“笃笃笃”一阵清脆敲击,久未见面的巩季筠,穿着身时新的洋装,整个人就像一阵香风似的刮了过来,卷到李大帅身边。一口一个“干娘”叫着,甜甜的笑声如银铃,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你这孩子,瞎凑热闹。上午看戏还没够?下午又蹭过来。”
李大帅笑声宏亮,看似是数落,实则只是玩笑。
巩季筠撅起嘴:“干娘,孩儿都说了,要干娘做主,帮我出口气。现在人都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想把事办了。”
“人齐了?都在哪?”
巩季筠手往戏台上一指:“就是这吃里扒外的贱人。”
“嗯,我就知道。”阿光心里反而镇定。
迎着她手指来的方向,用冷冷的眼神回望过去,看她究竟要如何发落。
主人席上,李大帅哂笑一声,看也不看台上的阿光一眼,只是笑着哄巩季筠:“那不过是个戏子,还能欺侮了你啊?”
“干娘有所不知!我养那戏子几年了,他的身契在我手里,人也是我的。可是这贱人水性杨花,一转身就勾搭上了曾三小姐,现在都不应我的差使了。”巩季筠抬高了声音,“曾馨!我之前找了你好几趟,本来想好好商讨他的去留,你都避而不见。我听说,他搭班这个月来,可是成了你们家的摇钱树,你别想占了便宜就当缩头乌龟!”
戏台下,曾馨霍然站起身:“巩季筠,你不要血口喷人!杜红鹃的身契是和春兴班签的,归他师傅王雁芙所有,在王雁芙离京的时候就勾销了。再说了,他本就是秀苗,何用你栽培?你那叫作践!”
“嗳!”李大帅摆摆手,“大惊小怪!我以为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争个戏子?还是残花败柳,不值当。”
巩季筠急忙摇着她的手臂:“干娘!事情是小,孩儿丢脸事大!这戏子我养了几年,真是刚到手,都还没玩够呢!曾馨明知道这些,还抢我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曾馨冷笑一声:“这可说实话了吧!曾某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霸占强求,这才把他拉出火坑。但是我和他以戏文论交,像你说的那些苟且之事,我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
巩季筠啐道:“呸!你给他安排在你家的饭店,把我阻拦在外,这是半个平州城都知道的。你心里没有鬼,玩什么金屋藏娇?”
阿光在戏台上,坦然接受着台上台下的目光。
他心里只觉得好笑。
“我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和自己吵架,还能吵得这么热闹。依我之见,这就是个圈套。可笑我才是这戏文里的伶人,你俩神仙却要费尽心机,把因果演给我看。
“不,不是你俩。
“巩季筠是你,曾馨是你。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什么双心斗,而是只有一个你。
“退一步说来,可能你确实出了些岔子,不知自己一分为二。但我能感觉到,你们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合二为一了。”
想到这,施施然站了起来,也开了口。
“巩季筠!”
“嗬!干娘你看!反了他了!”巩季筠跳脚大怒,把个跋扈的纨绔子女模样做得十足,“您给我把枪!我要毙了他!现在就毙了他!”
阿光嗤笑一声:“巩季筠,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还想胡闹下去?你凭什么凌驾于平州所有人之上?”
“哦?”巩季筠笑了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她款款向戏台走来。
时光在她背后静默,这一瞬间的阳光、空气、声音,全都凝固在那了。全场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她和阿光而已。
就连曾馨也现了原形,不过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呆立在原地。
阿光看在眼里,却并不怕她,态度淡然:“你本是控局的人,却任由自身沉迷在戏中,是不是失了本分?”
不知何时,巩季筠之身已在戏台上,脸上现出讥讽的笑意,像戴了诡异的面具。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的底气。我是构造这戏文的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光仍然辩驳:“戏文中的故事再离奇,也要有个谱。譬如巩季筠,只不过是李大帅的干女儿之一,即便大帅现在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
巩季筠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一点,止住他的话头。
“我看,你还没明白。这李大帅是谁,不重要;做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出戏里,是权力的顶峰,为所欲为。而我呢,也不是什么干女儿。”
她笑着,一把揪住阿光的领针,将他狠狠向下一拽。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呼吸相闻。
“我是她亲妈。”
第91章 杀惜
无情仙好大的口气。
想想也是。整个平州城都是她的戏台子, 她就像女娲造人一般,安排下这么些个生旦净丑,芸芸众生, 倒也当得起李大帅的高堂。
可是,阿光就是不服气。
“无情仙,你真是个可笑的人。”
巩季筠精致的脸上,面色有些发青。
“你说什么?”
“我说你, 可恨, 可笑, 又狭隘得可怜。”阿光一手覆上巩季筠的手背,毫不客气把她掰开, “你对这一台戏毫无责任心,只是凭自己好玩, 就践踏角色,玩弄命运。而你自己,只想站在权贵的一边,在自己缔造的戏台上作威作福。凭你再厉害, 我也看不起你!”
话音未落,已经出手, 在巩季筠的肩头猛然搡了一把。
巩季筠还在听他说话, 没来及反应, 正被他得手,整个人跌下戏台, 着实摔了一跤。
她在地上盘着, 伸手摸了摸脚踝, 只觉得针扎一般疼,火烧一般烫, 可见崴得不轻。
“混账!你发什么疯!”
这时候,阿光已经上前几步,走到戏台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她。
他从没欺负过别人,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羞得脸上直发热。幸亏是在粉墨遮掩下,别人看不出变化来。
做了坏事难免心虚,他讲话时就提高了声音:“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蝼蚁尚且偷生呢。你当着这么些人,平白无故要我的命,闹成这样,却怪我对你发难?”
以前,他就知道,他和他周遭的人,在乎的人,大家的命运,都是得无情仙说了算。他就想着:“总是要小心着些,多多周旋,伺机而动比较安全。”
可回过头来想想,当时非但想错了,还错得离谱。
看看现在的情形吧!
一步退,步步退。直到现在,全走歪了。
这情形恰似《乌龙院》的戏文。那阎惜乔,手里把着宋公明与梁山的晁天王结伙的铁证,却不会使用。瞎着心眼,计较了多半天,竟把这要命的勾当拿在手里,只向宋公明讨“改嫁张文鸢”的休书。
像不像他自己?他明知无情仙出了岔子,一分为二了,倒也是把握了大好的机会,可是他只顾着和影子重逢,倒想起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而徒增烦恼。
现在可好了!影子飞黄腾达了,无情仙合二为一了,只有他自己,没头苍蝇似的混了一遭,把大好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身为头路的旦角,能把戏文唱到这个地步,恰似那没眼色的阎惜乔,自己往那刀尖儿上撞。
而今,无情仙就像那宋公明,敷衍到头,终是起了杀心,要当着李大帅的面,开枪打他了。
嗨!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既然错了,就错到底!
总归现在是死前最后一刻,他反而觉得,自己这胆子,前所未有的壮。
他便问这戏神仙:“这平州城是你造的,但是,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且问问你,李大帅这些威风,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我赋予她的!”
巩季筠用手抚了抚脚踝,受伤的地方立刻就好了。她扶着戏台边缘,慢慢站起来。说话的时候,唇角一直挂着点得意的笑。
可阿光却要说:“不是。是昨天在街上吃枪子儿的士兵,用她们的命换来的!”
巩季筠不以为然:“那些兵也是我造的。”
阿光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你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用我自己的法力变出来的。”
阿光轻轻一笑。
“没错,你能变出来。或许是变得太容易了吧,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这平州城的运转,并不是靠你。
“你想过吗?在你调快了时间,一下子度过好几天之后,你的商号、曾三小姐的产业,那些账面流水,乃至一整个平州城的各行各业、衣食住行,都是怎么维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