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那张,是在沪上时拍的。当时正是演《怒沉百宝箱》的期间,他穿着杜微的戏服,身形挺拔,妆容精致。拍了照,他就给师傅写了封信,连同这张照片,寄去了沽口。
想来这两张照片,都是她从师傅手里拿到的。
大概是经常关照,才能得到师傅这样的信任。
只是……
怎么就单单裁下了头脸这一块,夹在这样的坠子里?让人看了便知关系匪浅,多难为情。
咦,这里怎么还涂污了一块?
红褐色的痕迹,浸入相纸还不深。随着金司令手又向前送了送,一阵腥气,仿佛铁锈味,就在鼻尖悄悄地一绕。
仅这一嗅,也就够了。
“她这是怎么了!”
金司令神情凝重下来:“如你所见,她伤得很严重。现在人在医院,还昏迷不醒。你若是愿意去探望——”
“好,这就去吧!”
无论如何,总是要去看看!
金司令双眉一扬,也不多计较他刚才说谎,更不揭穿。阿光也不在意被窥到真实心思,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坐上了汽车。
他实在心事太重,轻轻皱着双眉,根本没去看外边的景色。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这汽车一路开得太过平稳,竟然没有一点颠簸。更不知道,汽车之外的平州城,正在悄悄地消散着。
行人没有了,房屋没有了,树木花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汽车。
最后,司机没有了,金司令没有了。
一切归于寂静和虚无。
顾影这一次受伤,可是去了大半条命。
当她从持续的高烧中恢复清醒,就问起平州局势。
听照顾她的旧属下说,在她袭击李雪湖受伤后,国民联合军占领了平州,建了一班新的议会。
金司令摇身一变,倒成了部署联军攻破平州的大功臣。入城之后,面对联军几位司令的询问,她就说自己为国为民,无心做总统,已经发电报去羊城,邀请德高望重的钟先生来平州接替总统位置,又收获了一波贤能的好名声。
而顾影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新政府反了口,拒不承认李雪湖受袭的事是她们支持的,反而把这事作为旧政府千疮百孔的证据,把她们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后来,经过联合议会的决议,旧政府里的要员都被剥夺了权力,归于平民。
还好顾影昏迷着,没有亲身经历,否则非要再气出个好歹不可。
昔日旧属下,如今都是一无所有的百姓。几个人轮番来医院照看一下顾影,陪她说说话。
“多亏了顾姐你呀,及时反水,让咱们防卫所对这‘国民联合政府’还算有点功劳,让活下来的姐妹能当个老百姓,这就比别的部门好多了。你是不知道,李大……唉,看我这嘴。她如今也是阶下囚,还大什么呀?总之,她那群干女儿,被新政府枪毙了好几个。”
顾影听得心口一颤:“她当年收这些干女儿,就是为了让她们成为钱袋子。新政府难道不缺钱?不要赚钱的人吗?”
“唉,人家想要自己的人。”下属感慨。
新政府要用李雪湖的势力残余来立威,那些干女儿,可谓是首当其冲。那其中巩季筠因为往常就作威作福,被抓了个典型,议会专门开了场官司审判她的恶行,初审决定枪决。
巩季筠地位虽倒了,钱财还在。她也算果断,散尽家财买通了门路,从狱中直接脱逃,坐船去了东瀛避难。那几个财力没有她丰厚,又没摸准这事脉络的,把时间和财产浪费在打点官司上,最终错失生机。不但被枪决,还被抄了家。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残酷。
顾影本以为自己是个薛平桂,没想到,自己的下场还不如王允。曾经许过的承诺,让阿光正经感受一下“大登殿”的理想,终究成了一场空。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阿光呢?他怎么样?”
下属撇了撇嘴,苦笑道:“真别说,姐夫还挺仗义的。顾姐你没权没势了,又不是立刻就能咽气,金司令就让医院把你从重症病房挪出来了。说是,平州城的药都得优先给联合军供应,普通人就保守治疗,慢慢调养。还是姐夫托了在沪上的关系,从地下市场搞到一箱盘尼西林,给你用上了。但是因为这事,欠了沪上某些帮派的人情,不得不还……”
顾影一听就急了。
沪上是常年无主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沾上任何一样,都不好轻易脱身。也不知道阿光要怎么周旋,才能保全他自己。
“他交代你们什么话没有?”
“没有,药到平州,姐夫一直没有回来。”属下想了想,又补一句:“连封信也没来过,电话、电报也没来过。”
“是不是你们没收到?你们再去问问——”
下属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顾影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心里发酸发沉,眼眶发热发湿。
这时候,她才真的觉察到自己无能为力,才真的被后悔淹没了。
在寿衣店里,时间的流逝,是看得见的。
它在招魂幡的缝隙里藏着,在手里的纸花和竹篾上串着,在一堆堆社火里舞者,在悲伤的眼神里流淌着。
这儿的生老病死,似乎和那个平州城,没有半点关系。
顾嘉年从堂屋走过,看到他侄女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那布幡。
从平州回到老家来的这一年多,她经常这样独自待着,沉默着随便做点什么,和从前的性子不太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两句什么,却又皱了皱眉,把话咽了下去。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报童们像一群在谷场上抢食的小麻雀,高高扬着手,挎着装满报纸的背包,叽叽喳喳,从小巷子里飞了出来。
顾影把手里的针往布幡上一插:“过来!”
一个报童赶紧跑了过来。
“影子姐姐!今儿的报纸可不得了!你还是买一份吧!等俺们到钟楼下面喊喊,一下就能卖光!到时候你就是想看都看不见了!”
顾影阴郁的脸上,总算现了点笑。
“我是叫你们小声点儿。我舅妈昨晚给人接生去了,今儿早上刚回来。我可不买报纸。”
“为啥呀?报纸可好玩了,啥都有!”
“那都是骗人的。人家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影子姐姐!今儿真的有大消息!我可不骗你!”报童把泛着墨香的报纸高高举举起来,“不信你看!又有一个大总统了!”
“姓钟对不对?”
“不是!”报童骄傲地仰起头,“哈哈!你说错了!”
“那是姓金?”
“又不是!又错了!”报童笑得可得意了,“可算被我逮着了!你以前肯定是偷偷看报纸了,才能猜对那些事的!今儿真的没看,就不知道了!”
顾影懒得和她啰嗦,一把捏住她的小脸:“你懂个鬼!”
报童一边扒着她手,一边笑:“哈哈哈!姓常!姓常!”
“姓常?那是谁?”
“不认识了吧?买报纸!你就知道了!”
“行行行,买。你个猴精。”顾影无奈,最终丢下几分钱,扯过报纸来。
报童乐得直蹦:“哦——影子姐姐都买我的报纸喽!”
顾影板着脸:“小声点!”
报童一点也不怕,背着包连跑带颠,又去喊她的“重大消息”去了。
顾影无奈摇头,展开报纸,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围忽然归于寂静。身边的那颗槐树,身后的那爿寿衣店,店里的舅舅和舅妈……
都成为了一段回忆。
手里的报纸还在,可她再也没心去看。
因为她没有将来,只有从前。
不是这段故事里的从前,而是从她被无情仙投入这虚无的空间开始,一幕幕的“戏文”,一次次的赋予、掠夺,所有往事,正在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只要想起这些,她就明白了全部。
她随手把报纸一丢,让它也消失于无形,自己抱着臂踱步。
“无情仙爱看我沉浸在情景里,不择手段地得到名利。但我一向知道这是戏文,不看全力以赴。她只有抹去我的记忆,才能看到我不遗余力。
“所以,她和我打赌设套,骗我输掉赌约,让我看不到戏文的全貌。为了让我更投入,她还特意加重了我的上进和私心。我便一味的追求地位和名利,完全不听阿光的劝告……”
想着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阿光疑惑的眼神。
“哎???”
第101章 割裂
两人相对这一眼, 光比顾影平静得多。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冷漠。他就轻抿着嘴唇,眼神里没什么悲喜, 也不见愤恨,只是态度淡淡。
这可跟戏文里的表现不太一样啊!
顾影心里一下没了底。
“阿光原先不过是一具有血有肉的傀儡,怎么忽然间就能动能走了?莫不是……”她拼凑着思绪,“他本来也是个活人, 在他的世界里好好待着, 却像我一样, 被无情仙投入戏文,抹去记忆, 权做是李秀英。后来,借着我的手, 看似造物,实则是顺水推舟,把他彻底放到戏文里来了?”
那么,他现在的冷淡, 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是因为心里抱怨?还是……
得问个清楚。
虽然有点警戒之意,可那是冲着无情仙, 不是和他隔阂。在戏文之外能见到他, 更多的还是高兴。顾影也不知, 若他有原先的身份,原先的名字, 应该叫什么, 还是喜滋滋地叫他:“阿光?”
光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竟然真的回话了!
顾影眼睛一亮, 觉得有谱了些。
“你……还记得我不?”
“嗯。”
“是只记得上一次的事,还是记得在这之前, 所有的事?”
光嘴角微微一扬,却没有笑意。
“都记得。”
记得你污我清白,也记得你跪下道歉。
记得你将我抛在脑后多年,也记得你鼓励我去接近梦想。
记得你不由分说的压迫,也记得你小心翼翼的试探。
记得你自顾自追名逐利,给我留下的只有背影;也记得你每场必到,对我扬起的笑脸。
顾影,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得越多,记得越多,心里反而越不明白。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在戏文里和我说的话,还是我从前对你说的。”顾影且说且笑,“对了,你可不要把我上次的表现放在心上啊。那时候,我没能好好接受你的心意,都怪无情仙。是她加重了我的私心,又抹去了我的记忆,误导了我。就让我觉得,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所有人……”
“嗯,我知道。”光没等她说完,就轻声打断。
顾影打蛇随棍上,也不管他有没有谈兴,只管往前凑了凑:“你知道?那可太好了,省了我多少口舌。”
这么说着,很不见外地伸出手去,拉起光的手来。
光觉得,自己应该躲开。
可是他向后退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却一点都没变。顾影还是轻轻松松就牵住了他。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抓住线索想明白,余光里又多了些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一头青丝已垂泻而下,拂过脸侧,搭在肩头,披在背后,末梢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扫得轻痒。
“真好看。”顾影很满意,“你更适合留长发。”
光皱起了眉:“是你?”
不知怎的,他在心里期盼着否定的回答。
顾影一见他好像着恼,赶忙讨好:“你不喜欢?那我帮你盘起来好不好?”
她手一抬起来,就拿着一枝白玉簪子。
光这次看得清清楚楚,那簪子就是平白出现在她手里的。不见她念什么咒文,也不见她结什么手印,就这么随心所欲,想得到什么,手里就有什么。
他顿时觉得,像是在怀里抱了一块冰,整个人都凉透了。再往后退,又明白地觉察到,自己挪了步子,却没有移动。
“你先别忙。”他只得抬手挡住她,“我有话要问你。”
“嗯?你说。”
“在这处虚空的地方,一切的变化,都要受你的控制。对吗?”
“是呀。”顾影有点得意,“这可是无情仙赋予我的法力。”
光轻轻点头:“果然。”
“果然什么?”
这时,顾影还满心想着,既然记忆都在,那么情分也都在。要弥补上一出戏文里的缺憾,就得捡回缺失的亲密。她才不要一下就将他的发髻塑出来,而是要像现实中那样,一点一点帮他梳理。所以他讲话的时候,她还在仰着头往他顶上瞧,思索着梳个什么发式更好看。
光看她这神情,心里更有隐隐刺痛。
“原来,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有错。我在这里,和在戏文里一样,不过是她的附庸。我真正想什么,要什么,她都是不在意的。”
转念一想,些许愤怒,转为自嘲。
“是啊,她倒也不必在意。
“就像戏台上的旦,总会爱着生,可是没有人问过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