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柯仍旧坐着, 没有行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毫不留情。即将错过航班,这是已经注定的事情。他抬头, 用眼神扫描着屏幕上滚动的航班信息, 寻找合适的改签时间, 心里有了大致的判断。
电梯口,黄恩宜正穿越来往行人,在间隙里一路狂奔而来, 拼尽全力。
他们在两天前到达北京。此次行程, 韦柯花了一天的时间,处理完成项目上的事, 高效快捷。剩下的一天, 韦柯回母校拜访导师, 黄恩宜去郊外找朋友玩, 一南一北兵分两路。
他们约好了在机场碰面。黄恩宜难以避免地又一次迟到了。
她径直奔向韦柯, 双手搭在韦柯的小手臂上站稳, 气喘吁吁。屏幕上显示航班已经起飞。她闭眼歇息,愁闷不已,“我为什么……总是……赶不上飞机。”
韦柯站起来,捏一下黄恩宜的脸颊,笑道,“因为你是小笨蛋。”
黄恩宜辩驳,“我不是笨蛋!都怪那个司机!”
她说话用力,拉扯得冷气灌进嘴里,咳嗽了两声。韦柯担心,替她拍背顺气。
她摆摆手,大口喘气,一直惦记着要解释清楚,“本来我开了导航,我说要按导航走,那个司机非要跟我犟……他之前都在顺义跑,今天才来大兴跑第一单……他又特别自信,说是导航没他准,导航绕路,他能走最近的路……我怎么总是碰到这么自信的人!”
她其实在走岔路之后,好几次提醒司机,让他就按导航走,毕竟现代信息技术总比人要准得多,不要瞎逞强。
可司机不仅毫不理睬她的话,态度还稍显恶劣,用她听不懂的不知哪个地方的方言怼了她一句。
司机音量很大,黄恩宜怀疑他在骂她。她想骂回去的,转念想起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关于独身女性打车遭遇的刑事案件,她委实有些害怕,咬着牙,不得不憋回这口气。
结果到头来,迟到了这么些时候。
黄恩宜感觉委屈,抱紧了韦柯,双臂环绕在韦柯的腰际,带着些许的呜咽,“对不起,阿柯仔,害你等我这么久。”
韦柯严肃地纠正了黄恩宜的话,“夫妻之间,不能说对不起。”
黄恩宜将脸颊埋进韦柯的胸膛前,蹭了蹭。
韦柯抚摸着黄恩宜的脑袋,像抚摸一只小猫。他安慰她,“能平安顺利到达机场,就已经足够了。至于航班,错过了就错过了,之后还有那么多趟,哪趟都能到。况且你不是不喜欢坐在机翅膀上面么?错过了也正好,我们改签一趟空位多的航班,选你最喜欢的位置。”
黄恩宜笑了一下,有一种被安全感包裹起来的安心。可这安心又惹出了更深层的委屈。黄恩宜想起了以前那时候,她也是在来机场的路上拼命追赶,却还是没能追上航班。
她向韦柯倾诉,“上次也是这样的,我跑得半条命都快没了,才跑到服务台,眼睁睁看着飞机起飞。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又不敢哭,怕这么大的人了,还当众哭,会被人笑话。但是心里真的很难过。”
韦柯隐约担忧,捧起黄恩宜的脸颊,“现在呢?心里好受一点了吗?”
黄恩宜轻轻点头,倒有一些难为情了。
韦柯松一口气。他的指腹滑过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带来些许逐渐浮现的温热。他轻声哄她。
“恩宜,不用担心,这一次有我陪着你。”
***
回青山后不久,在黎珍的强迫下,韦柯和黄恩宜一同去往医院,做全身体检。
他们之前已经做了孕检,得到了孕检报告。黄恩宜当时还积极主动把报告上交给黎珍过目,像是学生找班主任那样,有种邀功请赏的意味。
没想到黎珍看过报告后,不仅没有做出表扬,反而露出一副失望的恼怒的表情。
“我不看着点,你们两个小孩就给我瞎选项目,糊弄谁呢?检查得未免也太简单了吧?这能检查出个什么?”黎珍语气严肃,把黄恩宜连带韦柯训斥了一顿。
为了能够更加放心,黎珍亲自给他们挑选检查项目。她是有些贪心的,觉得这也该检、那也该检,从头检到脚,从里检到外。结果满页的项目都给画了勾,孕检变成了全身体检。
韦柯按照黎珍的吩咐,带着黄恩宜一起,走到了体检中心服务台,领取了繁多复杂的体检表册。
第一个项目,照惯例是采血。
黄恩宜先采,采得快速。结束之后,她顾不上按压皮肤止血,急急忙忙一路小碎步跑到了1号窗口前,站在韦柯身旁,陪着韦柯。
前一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他们小夫妻悠闲聊天,韦柯无意间提及了他曾经发生过的那场车祸。他的表述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寥寥几句带过,语言简练,他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黄恩宜听完之后,竟然大哭了一场,抽泣得喘不过气,眼睛都浮肿了。韦柯慌了神,连忙找来纸巾,替黄恩宜擦眼泪。
黄恩宜泪眼朦胧,小心询问,“你当时是不是很痛?”
韦柯安慰道,“不痛的。都过去那么久了,那种感觉我早就不记得了。”
黄恩宜依旧止不住哭泣,泪珠大颗大颗直往外冒。韦柯耐心哄她,把她抱在怀里,不停轻抚,花费足足一个小时才总算哄好,让她能够安稳入睡。
只是黄恩宜虽然睡着了,但在梦里也似乎看见了那个场景,心里总有个坎。
所以这一次,换做是她陪伴在韦柯身边,不停轻抚。
韦柯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晕血了,以为这种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治愈。
可当看到血液在导管里旋转时,他感觉脑袋也跟着在旋转。偏偏黎珍选的项目过于齐全,抽掉他好几大管血,他便愈发晕了。
他下意识侧过头,默默更靠近了黄恩宜一些,单手抱着她。
护士姐姐在窗口里看得起劲。采血结束,她拔出针头,替韦柯贴上止血贴,顺口问了一句,“帅哥,晕血啊?”
韦柯缩回手臂,压着皮肤,轻轻咳嗽了一声,镇定回答,“不晕。”
黄恩宜悄悄躲开了,不敢让韦柯看见她在偷笑。
他们放下衣袖,收拾好,按照公众号的排队提醒,在体检中心绕了一大圈。顺利做完了其余项目,最后去到了心电图室。
就是在心电图室里,出了一点小插曲。
黄恩宜先做检查,按照医生的嘱咐走一遍流程,完成了检查操作。
韦柯排在她的后面。
等到她起身下床,整理好衣摆后,医生到门口张望,叫了韦柯的名字。韦柯跟随医生走了进去,并在医生的安排下,躺到床上,就要掀起上衣。
黄恩宜站在床的另一侧,穿好了鞋,却没着急出去。她光是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韦柯的腹肌。
医生察觉不对劲,提醒黄恩宜,“出去,你都做完检查了,还待在这儿干嘛?”
黄恩宜没有动弹,莫名说了一句书面语,“我要在这里守护他,一刻也不能离开他。”
医生没听明白,问道,“你为什么要守护他?”
黄恩宜顺畅从容地回答,“因为我正在追求他,就快要成功了。”
韦柯愣住了,但看黄恩宜却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泰然自若,仿佛所言皆是事实。反倒是医生变得郁闷,愤懑不平。
“追求他也不能耍流氓呐,女孩子要矜持一点,不要像个色狼!出去!”医生像赶羊群一样驱逐黄恩宜,直至把黄恩宜赶出了诊室,防贼那般严密地关上了门。
另一个医生禁不住笑起来,一边替韦柯摆弄好仪器。心电脉冲的影像已传递到了电脑屏幕上,波动起伏,曲折剧烈。
医生尽量用上严肃的语气,小声嘱咐韦柯,“平复一下,现在心跳太快了。”
“噢……好。”韦柯有些窘迫。
他努力盯着天花板,试图在枯燥的墙面上寻求镇静,以便能如以往那样完成心电检测。偏偏脑海里有了挥之不去的画面,不断重复着刚才的场景,伴随着一阵慢慢涌现的对自己的懊恼。
他怎么又被她当众调戏了。
检查结束后,走出诊室,韦柯本想好好收拾黄恩宜一顿,碍于体检中心人来人往,他最后没好意思下手。
黄恩宜耀武扬威惯了,仗着人多,知道韦柯不敢轻举妄动,她明目张胆地牵起了韦柯的手,十指紧扣。她的五根手指暗暗用力,模仿古代那种拶指的刑罚,弄得韦柯生疼。
韦柯微微蹙眉,附在黄恩宜耳边,压低声音严厉警告,“你等着被收拾吧。”
不过他在路上是一直没有反抗的,任由她玩。
他们走出了体检中心,走向电梯。这次运气恰好,电梯门正好在这一层楼停下,走出两个人,给他们腾了位置。黄恩宜拽着韦柯小跑了几步,钻进了电梯里,把握住了这次机会。
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医院里的电梯可是最难等的。
几部电梯一起运转都不够。从底层到顶层,每一层楼都会停留一下,开门关门,费时费力,因而等电梯基本上都是十分钟起步。而电梯空间无论多大,总会被挤得满满当当。有时是人挤人,有时是人挤病床,有时是人挤医疗废物垃圾桶。
于是等了半天的电梯,开门后可能看见的情况是人满为患,白等一趟。
所以遇见电梯停留并且有空位,那就一定要抓住机会。
他们站在了电梯内人群的边缘。黄恩宜在人群拥挤里,悄悄更靠近了韦柯一些,紧紧贴着他的手心,随着电梯移动,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幸好这次没有错过。
***
体检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黎珍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心里不踏实,隔三差五就要打来电话,询问韦柯和黄恩宜的身体状况,并且下意识把他们当成了病人,规定他们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能吃的只有清淡营养却无味的食物。
他们不得不听黎珍的话,吃得寡淡,扎扎实实地被馋了好几天。
体检结果出来以后,黎珍仔细检查了两遍,确认两人身体均无碍,终于松一口气,解除了对他们的规定。他们也终于松一口气,过上了以前不懂珍惜、如今倍感怀念的有各色美食相伴的生活。
这天,暑气热烈,落日浑圆,蝉鸣阵阵。
在地铁3号车厢内,左侧的那一半空间里,韦柯坐在靠边的位置上。广播里传来了地铁到站的播报声音,伴随着几声,“嘀——嘀——”车门开启。
黄恩宜正站在车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冲韦柯嬉笑。她踏进地铁,径直走到了韦柯身边。
一条长凳,稀稀拉拉坐着行人,还算宽敞。韦柯提前为黄恩宜预留了位置。他让黄恩宜坐在长凳角落,靠着玻璃隔板,他坐在黄恩宜身边。
他坐得又不够安静老实,总要缓缓向黄恩宜靠拢,有意去挤压黄恩宜,让黄恩宜越缩越小。
黄恩宜恼怒,“你干什么?”
韦柯一本正经,“把你挤扁。”
黄恩宜反驳,“你不许把我挤扁!”
她上手去推他,推不动,情急之下张嘴想要咬他。他灵活闪开,回归原位,让她终于得以松懈,舒一口气。
她先是对准韦柯的手臂捶打一拳,算是泄愤,随后又挽着他的胳膊,抱得紧,难掩心中的愉悦。
“时间卡得刚刚好。”黄恩宜感慨。她和韦柯约好了要在地铁里碰头,坐同一趟地铁的同一个车厢,没想到一切进展得那么顺利。
他们要一齐前往江町楼去吃晚餐。不过不是同一顿晚餐。
韦柯参加的是曾经的一个甲方设置的宴席,这个甲方在项目完成之后与于赫成为了朋友,于赫来赴宴,又习惯性叫上了韦柯。所以对韦柯而言,这场聚会的性质,一半算朋友聚会,一半算工作应酬。
黄恩宜参加的是景区管理中心搞的团建聚餐,不止规划站的人在,其他部门的人也在,是纯粹的公司同事间的交流。
说来也巧,双方安排的宴会时间,恰好都在今天晚上。
说来更巧,韦柯他们用餐的地点,是滇西私房菜。黄恩宜他们用餐的地点,是金汤花胶鸡。
黄恩宜对滇西私房菜颇有好感,吃过一次,就会惦记着去吃第二次。
她向韦柯热情推荐,“你记得去吃烤罗非鱼和烤鸡,真的特别麻辣酥脆。还有椰奶冰淇淋也要记得尝一尝,它是用竹筒来装的,造型特别好看。”
韦柯有心记下了黄恩宜的嘱托,“好,这三样我一定试一试。”
黄恩宜又对金汤花胶鸡产生了兴趣。她之前在网上查询过餐厅的点评,得到五花八门的回答,有的说绝了,有的说拉垮,有的说还行。这些涵盖所以好坏的回答,看了也等于白看。
她直接向韦柯寻求答案,“金汤花胶鸡,到底味道怎么样?”
韦柯吃过两次金汤花胶鸡,味觉记忆很清晰。他详细介绍,“第一口吃,味道确实很不错,浓稠又鲜嫩。但是多吃几口之后,难免会很腻。你估计吃不惯的。”
黄恩宜听完介绍,变得郁闷了。她是抱有期待来的,甚至特意空出了肚子。若是真的像韦柯说的那样,只能吃上几口就腻,那岂不就是白费力气空肚子?
她撇着嘴,嘟囔了一声,“那怎么办?我肯定吃不饱的。”
韦柯笑了,俯身叮嘱黄恩宜,“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记得看手机。”
***
因为韦柯的一句话,黄恩宜在饭桌上心不在焉,时不时便要翻出手机来查看一下,生怕会错过什么。
饭桌上热闹无比,觥筹交错。
黄恩宜虽然喝的是茶,但也少不了要端着茶杯,去敬人或者被人敬,憋半天才憋出几句断断续续的场面话,“您客气”、“谢谢您的照顾”、“这杯该我敬您才是”。
她的精力花在了应酬上,花胶鸡只抽空尝了一口,还没尝出具体的味道。
如此捱了大概半个小时,手机震动了一下,黄恩宜终于收到了韦柯发来的消息。
[柯:溜吗?]
黄恩宜下意识将手机放到了餐桌下,遮掩起来,低着头抿嘴笑着,有一种上课时候偷玩手机的兴奋感,还有一种准备逃课的新奇刺激。她爽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回复。
[宜:溜。]
[柯:我在电梯口等你。]
[宜:好。]
黄恩宜退出了聊天页面,放好手机,像藏一件秘密宝贝。
此时的包间已是人声沸腾的状态,喧哗吵闹。他们人多,连着占据一排四个包间,满满当当。现在又到了自由敬酒的环节,四个包间里的人举着酒杯交换走动,随处乱蹿,营造出了一种夜市的繁华。
黄恩宜只看见了不停有人在眼前走来走去,毫不停歇。她在人群里搜寻戴滢的身影。戴滢不知蹿到哪个包间去了,完全不见了踪影。
黄恩宜起身,走到隔壁包间门外,试探性地向里头张望。
戴滢正站在桌边,被人敬酒,嬉笑交谈。她在举杯的时候,余光瞄见了黄恩宜。于是喝完这杯酒后,她推掉了下一轮的敬酒,走到门外,来到了黄恩宜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