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太后发出同样疑惑,“怎么回事儿?这些事儿都过去了两三代了,偏偏这个被翻出来旧事重提?”
是有人在背后刻意为之吗?难道是王学夔也知道这些前朝秘闻,所以想混淆视听,让皇上自顾不暇?显然,太后对此也是不知情的。
我寻去腾龙殿时,小旻子道,“皇上还在勤政殿呢,王右丞大人、温左丞大人、徐柘大人等都在。娘娘您且先等等,奴才去给您沏一壶碧云浮光茶。”
因翁斐对每日的茶饮口感要求极高,所以几年前特意将小旻子派去了宫外学习茶技。小旻子因师从天下数一数二的茶艺师,制茶功夫一绝。此刻,只见他搅动绿茶茶膏,击拂出沫,手轻筅重,指绕腕旋,模样颇为熟稔老道。
“皇后娘娘,您尝尝。”
瞧这茶汤成色上好,还以分茶的技法在茶的表面绘上了几片云纹,随着接过茶碗时的手部晃动,给人一种浮云游荡的感觉。我不禁莞尔,“不愧是碧云浮光茶。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小旻子,你这手艺好啊,改明儿我叫木槿和小贺子都来跟你学学。”
第230章
“娘娘过誉了。若没有皇上对成色、口感尽善尽美的要求, 不送奴才去宫外研学茶艺,奴才哪得今日之功啊。”
我在腾龙殿里闲坐许久也不见翁斐回来,大半碗茶也喝得不多了, 小旻子见状又给我续上半碗。我揉了揉肚子, 有些饱腹之感,遂想起身走动走动, 不知不觉就行到了御案前。案上摆着几份奏章,似乎是秦锵等人递上来的。粗略一看,内容尽是与民间流传的几份檄文有关的。
那些檄文的内容无外乎都是在怒指无上皇跟太上皇这对父子都利用了不正当手段篡位夺权, 而霍风原名翁枫, 他才是帝位的正统继承人。
霍风平时是累积了许多名望, 但江山易主这种事儿关乎苍生利益,老百姓们似乎并不轻易被这些檄文所煽动。
大翁朝也曾有过民生凋敝的时候, 是经过了三代君主的努力和治理,才有了如今的承平盛世。所以对百姓而言,谁当皇帝不重要, 关键是可以给自己带来稳定富足的生活。若再起动乱, 最吃亏的还是天下黎民。何况当朝天子乃干国之器, 衮实无阙, 群众基础更为扎实,更受爱戴和拥趸。相较之下, 霍风的那群“宣扬正统”簇拥者们, 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略显单薄了。
在看秦锵上奏的内容之前, 我原也怀疑檄文是王学夔窥知了前朝旧事后故意散播的, 但奏章内白纸黑字, 字字慷锵, 直把矛头指向霍风。
霍风一直给我与世无争的样子,仿佛从来都是被迫害的角色。是翁斐和心腹大臣们对他忌惮过了头,所以太敌意了吗?
等翁斐回来时,我已经趴在炕案上睡着了。翁斐轻轻给我披上薄衾,想我睡得更安稳,我反朦胧地睁开了眼,不愿再睡。
我让小旻子重新做一次碧云浮光茶,然后趁着等待的间隙,伸手替坐着的翁斐按摩太阳穴。
“皇上累吗?”
翁斐闭上眼,“嗯”了一声。
“臣妾刚在宁康宫时,偶尔听太后说,民间流传起了当年穆老太君他们那批人讨伐无上皇和太上皇的檄文...皇上,你还好吗?”
“她虽在病中,消息倒依然灵通。”翁斐伸出手掌,将我拉到他的胸前贴着,“朕没事儿,这只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奏罢了。”
今日翁斐急召徐柘等人和王学夔,表面上是在商讨如何追查散播檄文的人,可实际上却是为了观察王学夔接下来的反应。果然,王学夔当夜就出门了,去的还是霍府。
听到鸾煞的汇报后,我若有所思道,“皇上你要重新调查当年有关温家叛国的案子,王家不可能坐以待毙吧,只是,王学夔这个时候去找霍风做什么?霍风现在也同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啊。”
“当年王家污蔑我外祖父和舅舅,呈到御前的所谓证据,本就经不起推敲。不过是......”不过是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反正啊,这事时隔多年,王学夔大概料想朕也掀不出什么新水花,拿不出什么翻案的证据,所以没在怕的。当然了,这不意味着他会因此掉以轻心。此刻去找霍风,可能是试探霍风的虚实,看看能不能寻求多一重保障吧。”翁斐借着烛光,擦拭宝剑,然后忽然兴起,“逢春,朕教你舞剑吧,可有兴趣?”
“自然。只是臣妾没有练武的底子,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操练才能舞态生风,翾风回雪。”
“没事儿,朕知道这非一日之功,朕有的是时间手把手调教你,只要你愿意。”
我从翁斐手中接过那一把以陨铁锻造的利刃,缎纹细腻,乌木剑鞘上镶嵌着龙头宝玉,隐隐透着王霸之气。
“皇上打算如何翻案?”我的目光由剑羽寒光处转向了翁斐。
翁斐思忖片刻,将他昭雪的计划一一说与我听。我闻言色变,消化了半晌。见他冷静的面容下隐含悲愤,不免感到心疼轸恤。我站起身来,抚了抚翁斐落拓的眉宇,踌躇许久后,终于对他道,“皇上,臣妾也愿献上一策,兴许可以帮助你更快为懿德皇太后她们的死申冤......”
瑞雪兆丰年,大半个京城素裹银装。元宵佳节才过,春节的余味仍在,家家户户门口贴的春联字迹犹新,大红灯笼没来得及摘。正月二十是王学夔的六十大寿,纵使王家已经低调了一整个冬天了,可这样的日子也免不了大肆操办一番。
“听说了吗?今儿王丞相六十大寿,皇上跟皇后娘娘都会来呢。”寿宴上,枢密院杨泉延举着酒杯,跟同席而坐的礼部尚书林熙斌议论道。
一旁的漕运大臣罗定邦听了,插话进来,“王丞相不愧名公钜卿啊,连皇上都来为其贺寿,可见声望之高。”
杨泉延知道罗定邦与王家沾亲带故,知道的内幕或许会更多,于是凑到他跟前,“王家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前些日子不还在舆论的风口?听说还有老百姓夜里悄悄朝王府大门扔臭鸡蛋被抓了呢。”
“啧啧,你就不懂了吧,王氏世代簪缨,哪有儿那么容易栋折榱崩?区区贩夫皂隶怎么能撼动地位根深蒂固的名门大族?”罗定邦不以为然。
林熙斌向来清正,不屑与眼前二人多言,只淡淡道,“正所谓,群威群胆。二位大人也需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啊。”
“林大人言重了。若说百姓似万顷江水,朝臣如一叶扁舟,那抬头一望便是主宰万物的皇天。皇天调动气候,只若它仍愿意庇护舟楫,不化洪雨狂风,水便翻不起波浪。”虽然皇上人还未至,但罗定邦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拍马屁为其预热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这一声嘹亮的宣礼,在场男男女女似潮涌般起身相迎又叩拜。
翁斐被王学夔恭迎去了高堂坐下。王学夔道,“皇上与皇后娘娘大驾光临,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啊。微臣代阖家上下向皇上、皇后表达内心万谢千恩。”
第231章
我命身后的娟欢姑姑呈上贺礼, 微笑道,“太后娘娘久病缠身,今日虽不能亲临, 却也委托本宫带来了为王丞相精心准备的寿礼。这乃太后娘娘托京城第一妙手绣娘绣制的松鹤延年图, 耗时三月之久,华构精美, 针技繁复,连本宫都爱不释手,舍不得移开眼。”
“有劳皇后娘娘了。微臣感谢太后娘娘恩德, 还愿太后娘娘凤体回春, 早日康复。”
“今日王府还真是宾客盈门, 高朋满座啊。”翁斐抑着心里的冷嗤,将大堂扫视了一周, 目光落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微微动容。
他们有的是王学夔的儿孙,有的则是宾客们带来的, 此刻或欢迸乱跳, 或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盯着翁斐看。
似是不忍在孩子面前打破融洽和乐的场面, 翁斐揉了揉大胆朝自己嘟嘴的王家小儿, 然后对王学夔道,“朕跟皇后还有事儿, 就先走了, 反正待在这儿大家时刻留意着朕的脸色,也不得轻松。明日早朝, 王相, 可不能迟到。”
皇上起身要走, 众人又忙着恭送, 再做潮浪状伏地拜别。
起驾回宫的路上,我坐在翁斐身侧,做涓涓细流,默默陪着他。
翁斐忽然开口,“你怎么不问朕,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今日,他本想做不速之客。
“臣妾与皇上同衾共枕,贵在知心。只需一个眼神,便知晓皇上心中顾虑。是因为今日在场的稚子太多,所以皇上于心不忍了?”
翁斐点点头,笑了,握紧我的手,“语行跟王学夔的两个小孙子年纪都差不多,看到他们朕就忍不住想起了咱们的孩子。一切明日再说吧,今天朕对他最后的仁慈,就当作是送他六十岁的寿礼吧。”
果然第二日,迟迟没有下朝的消息。从晨光喷薄到午后中昃,恭候在宫门外的官员随从和小厮都等得口干舌燥了,也不见自家主子们出来。
宫门紧闭,金銮殿里发生了什么也透不出来。似蚂蚁趴在热锅上,搅得人心惶惶,坐立不安。
……
不久后,消息灵通的坊间茶馆流传起了最新的惊□□闻。
“听说了吗?宫里出大事儿了!右丞相王学夔就要被革职抄家了!”
许多文人处士汇聚在一起,趁着喝茶嗑瓜子的间隙,对着时政纵论横议。
“愿还以为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息事宁人,岂料咱这嬴祯帝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到底咋回事儿?不是说官官相护固若金汤吗?这高楼起得好好的,怎么就塌了?”
本来众人以为,帝后同行为王学夔庆生,释放的是王家从此平安无虞的信号。王学夔正暗松一口气的时候,却不想皇上早集齐了多年前以为王家主谋构陷温家的罪证,等着鸟入樊笼,一击致命。
原来,当年真正与匈厥暗地里往来频繁的不是温氏,而是温王两家。因边境经贸要地辽疆镇的领土问题,
两边冲突不断。温家主张收复,鼓励牧女外嫁大翁本朝男儿并制定了一系列给其娘家免除关税的友好政策,无异,这严重触犯了呼兰若的父辈阿合勒、阏野等人的利益。
那些年大翁官员长期沆瀣一气,滋生了许多贪腐污化的事情,而王家掌管财政要职,手脚也不太干净。加之流年不利灾害频繁,以至国库虚空,本就嫉妒且与温氏不睦的王家自然不想在赤字时期拿银子拨款军用给温家立功。至于手握兵符的尹家,安隅一方久了,贪安好逸惯了,同样也不想被调度去前线为朝廷卖命奔走。于是以王老丞相王濂为首的所谓主和派,便打着‘以和为贵,共谋发展’的旗号诞生了。
彼时阿合勒阏野兄弟俩尚未内斗,他们跟王尹两家利则相聚,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于是里勾外连,串通一气蓄力将温家构陷。然后没多久温家倒台了,至于那不了了之的辽疆镇,还是翁斐十九岁那年收复的。
王家以为时过境迁,年代久远,当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化作一抔黄土随风去了,翁斐肯定收罗不到决定性证据翻案治罪。万万没想到,翁斐还没有亮出真正的底牌——被关押在避影狱里的阿什。翁斐以归还阿什自由之身为条件,从阿什提供的线索里获取到了王家与阿合勒往来的密函。于王家而言,这样的通信内容都该是即刻销毁的。可阿合勒却想以此为把柄,把王濂寄来的信偷偷留存了下来,想要王家永远受制于自己,长期为自己效力。阏野叛变时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杀了亲哥阿合勒之后直接取走了他收藏多年的信函。虽然到头来阏野还是被刘清慰和秦云骁生擒斩杀了,但这些证物却以遗物的形式辗转到了阿什手里。
其实也不是王濂愚蠢才给匈厥留下了以后威胁自己的凭据,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勾当需谨慎更需拿出诚意,毕竟一结盟就是一条贼绳上的蚂蚱了,从此一损俱损。不以亲笔字和署名印章自证身份,就怕有人乘伪行诈,蓄意冒充,更怕以后翻脸不认账。匈厥以为捏住了王家的软肋,却不想王濂本就与先帝心照不宣,明白先帝对功高盖主的温家早有不满,翁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就是无声的支持。既然与先帝同属一个阵营,这些用来扳倒温家的信便不足为惧。
只是世事无常防不胜防啊,温家嫡系被灭门后,江山易主太快,王濂本以为少不更事的幼帝对前朝秘辛一无所知,不足为患,却不想他不但无所不知,隐忍挟冤,还是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狠角儿。
在为温家翻案的朝堂上,诸多老臣举起西洋放大镜细细端详泛黄的纸张,然后惊恐万状,纷纷指认这乃王濂笔迹。
当然了,单以信函就给王家治罪还不够,尹家倒戈的证词也尤为重要。尹釜不远千里再度来京,亲口指证王家是如何里通外国谋害忠良的,并态度诚恳负荆请罪,请皇上原谅自己父亲尹成当年迫于王家淫威而犯下的伪造供词罪。
树倒狐猴散,墙倒众人推。趁热打铁的徐柘等人早就罗列好了王家犯下的二十一条罪证,上到卖国求利,紊乱国政,戕害忠良,下到聚货养奸,强占民女,滥用私刑,光是第一条就足以灭王氏满门。
昨日还风光无限,满堂煊赫,今日就落得个抄家下狱的下场,如此云诡波谲,叫京华看客们始料不及。
至于尹家,由于当事人尹成已故多年,又仅作为从犯,恶不及王家。且新任主君尹锦主动认错,便从轻发落了。一家人但凡有官职的都被暂收职位了,要为温家亡魂超度七七四十九天。
作为王家唯一一位看似没被牵连的人,太后是最后一个知道母家被全军覆没的。她久病成痼,终日昏昏欲睡缠绵病榻,如此自顾不暇,丝毫没有注意到宁康宫已经许久没有自由出入的花鸟蝴蝶了。外界的消息被封锁得死死的,身边的奴才们惊闻王氏覆没的结果,也啖指咬舌不敢多言,生怕太后一不小心就因情绪激烈含恨归天了。
第232章
有次我去探望太后时, 她难得清醒过来,还畅想着给大皇子和王家嫡长孙女王筱晓定娃娃亲,让我趁早去游说翁斐点头。我忽然悲从心起, 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凄凉。但, 也仅限于此了。
不过依照历朝历代的律令,所谓满门抄斩, 斩杀的是成年男丁,罪不及妻儿和嫁女。但死罪可逃,活罪难免, 家产充公后, 儿女皆充做官奴, 终身不赎自由。只是不知,对活着的人而言, 是死了才觉得解脱,还是该暗庆保命就好。
翁斐在等,等着太后知情后的反应。为了这一刻, 他盼了十年之久。
乍暖还寒时, 桃红与松绿被雨打湿后最是惹眼。虽说宫里的冬日雪景也美, 白雪皑皑分外妖娆, 但新春到底更多了一些雀跃生机。蓝黄色羽尾的小鹊在垂丝海棠上轻盈地蹦跳,画眉鸟在杏花熏风间宛转放歌, 没事就躲在房里烤火的小宫女儿也换上了崭新的宫装, 依照等级划分,各式的浅碧深红色, 穿梭在玉楼金阁, 朱墙花下, 美得不像话。
自我搬来凤仪宫后, 宫内一切陈设尽量照搬漪澜殿的。漪澜殿乃苏制建筑,在一众朱墙琉璃瓦堆砌的紫禁屋宇中,色调以黛白相间为主,更偏秀气精致,虽少了些大气恢弘,但物以稀为贵嘛。翁斐看出我对漪澜殿的不舍,便决定将它暂且空着,不赐与任何妃嫔。以后若生了嫡亲公主,就给咱们的女儿住。我安心了些,抚了抚肚子,期盼今年能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