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真是热闹。”我望着眼前盎然的月季,“昨天卫国公府也下了请帖。”
拿着鸡毛掸子拭尘的木槿闻声过来,“小姐,这盘月季花儿可不是应季货呢。估计是温房里养的,寻常的月季四月间才开花呢。世子妃请了您两次,还送上盆景示好,咱们总不能在又拂了人家的面子吧。”
我笑笑,伸手拨动花枝,意味深长道,“这次自然得去。国公府尊贵,多少人巴不得上杆子攀附呢。咱们也不能太不识抬举。”霍宝卿的拉拢之意呼之欲出。上次在踏雪湾,她见刘清慰二度施救叶知秋时,应该断定了我会与叶知秋生出芥蒂嫌隙,若不趁机拉拢我去她的阵营,为她所用,岂不可惜了。
如今情形恶化,去会会她也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我能反客为主,让霍宝卿给我当刀使,谁利用谁也不一定呢。抱歉了叶知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曾愧疚你,怜惜你,想过与你进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你都是晟王的侧妃了,你都是皇家亲封的公主了,为何还要跟我的姻缘纠缠不清呢。我想得太用力,有些咬牙切齿,险些将那名贵月季揉碎。
还好一旁计算日子的花囍将我思绪拉回,我才不至于失态。花喜心细道:“还好晟王府与国公府世子妃邀请的日子没有冲撞。就是不知道那两日天气如何,若下雪了,可不好出门。不过,奴婢会先去备好防雪伞、手捧炉和厚裘的。”
我不由微笑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刘清慰自从被皇上罚过后,便一直夜间当值,白日补觉,至今都未调转回去。若白天去晟王府,必然睡不够了。想到这儿,我踱步回卧房,轻掀珠帘,以为还在酣睡的刘清慰却不知何时醒来了,此刻正在解渴倒茶喝。
最近几日,与他关系和缓了许多,虽相敬如宾,但我心却不敢像从前那般情深意笃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听见外面厚雪把竹子压折的声音了,被惊醒了。”刘清慰说着,见我手中拿着帖子,又问,“这是什么?”
“晟王府派下人送来的请帖,希望我们一同前往做客,好答谢你的救命恩情。”我将帖子递给他。
刘清慰接过,再展开请帖看了看,没多久许嬷嬷又欢喜来报,“少夫人,您又收到请帖啦。”
“谁送的?”我迟疑着接过烫金板式、行文达雅兼备的请帖。
“是繁昌公主送来请帖,由宫中的小公公亲送过来的。”许嬷嬷笑道,“说是想邀您过几日进宫一起听戏呢。”
“可我与繁昌公主并不相识啊,为何... ”我犹疑地望向刘清慰,发现他也同样感到不解。
无论原因是何,刘清慰还是一贯的态度,不大愿意我与宫里人有过多接触,于是道,“不如装作抱病,推辞了去。”
可我却不想不去。只莞尔笑道,“公主都说了是邀我去听戏,又不是要将我打入天牢地狱,我为何要佯装病痛推拒不去呢?再说了,过几日还得去趟晟王府,若被公主知道了我没生病还到处走动,以为我蓄意欺骗她,可不算小罪啊。而且,万一她还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子,以为是咱们瞧得上晟王瞧不起她,又当如何?”
其实我心里也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繁昌公主与叶知秋不睦,又从哪里探听了我与叶知秋交好的消息,所以才跟霍宝卿有了一样的想法?不论如何,随机应变吧。
*
大年初头。饯旧迎新,我随着刘家人串亲访友,应付了许多友邻亲朋。又过两日,也伴着喜气洋洋的爆竹声,踏回了木府的门。与之一同前往的,除了刘清慰、婆母公爹,还有耕云弄月。
木良夫妇知道亲家今日会来过年拜节,一大早就叫厨房张罗起了酒肉筵席。男丁们在前厅吃Hela茶阔论,女眷们则在后头吃着果品,叙叙家常。弄月喝着花茶,一双如丝的眉眼却止不住的朝着前厅的方向望去。我心领神会,将她对木之涣的情思尽收眼底。
本来我也愿意试着撮合,可见木之涣对她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也就暂且作罢了。又过一日,我应邀去宫中拜见了繁昌公主,才陡然意识到,弄月暗许的芳心怕真是要白付了。
第44章
翁韫请我听戏, 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不为叶知秋,更不为旁的。她意在木之涣罢了。
自从在踏雪湾与木之涣一别后,翁韫想多了解他却无从入手。总不能堂堂一位玉叶金柯的公主, 不顾男有女别、礼教尊卑, 就直接将人拉进宫问生辰八字吧。于是命人查到了些粗略的家籍信息,又听说我是木之涣的堂妹, 才特意招我进宫套套近乎。
去听戏那日恰好是初七,我在琼枝苑内揽镜自照,为额间点贴上梅花样式的金箔花钿才出门。民间女子不管贫贱富贵, 都最兴在这日饰上为自己梅花妆, 我亦不例外。到了公主的锦芸殿, 与翁韫迎面相视,我敦静地行了礼, 她赶忙虚扶一把,笑说,“逢春姐姐不必如此拘礼。瞧, 你这梅花妆可真好看。”
我款款应承道, “人们都说‘初七人日又立春, 梅花点额颜色新’。我不过是跟着春节风俗凑凑热闹罢了。”
“今日的妆面人人都画, 但这妆却挑人。姐姐骨相柔和,五官端正, 也不知是这梅花妆衬得你好看, 还是你本就姣好的底子反衬了这妆。”
“公主谬赞了,逢春愧不敢当。”我低眉颔首, 心中却纳闷。这繁昌公主待人接物活泼大方, 说话娓娓伶俐, 并不是个目中无人、骄扬跋扈的。怎么上次在踏雪湾面对叶知秋时, 会如此目指气使,仪态尽失呢?
翁韫携我去园中落座,一番自愧忸怩后,才正了正神色,谦诚微笑道,“那日在京郊踏雪湾,本公主失仪,寄颜无所,无地自容。让你见笑了。我记得……当日,你是与木公子一同出游的吧?”
“公主不过是性情纯真坦率而已。” 我也和蔼回笑,目光真诚,“木之涣是我堂兄,之前一直生活在苏州府。此番入京是为了参加二月春闱。踏雪寻梅时,于危急中救下公主,顾不上其他,还望公主宽宏大量,原谅堂兄的无心冒犯。”
翁韫赶忙摇头,“木公子的恩情,本公主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降罪他呢?言毕,又有些担忧道,“就是怕木公子以为我是个怙恩恃宠、骄横妄为的女子……”
“公主率性活泼,才不会与蛮横沾边。我堂兄耿介正直,也明辨是非,所以应该更会欣赏公主您这样无所隐讳、不设城府的直爽性情才对。”
这宽慰话翁韫很受用,听戏之余又旁敲侧击问了许多关于木之涣的事情。追问至最后,让我都险些唇干舌燥了。实在无话可说时,只好将木之涣婉拒吴中巨贾上门招婿的旧闻又说了一遍。翁韫听后,自然是与耕云弄月一样反应,对木之涣倾慕不已。
今天锦芸殿园中唱的是《霓裳惊梦》,戏快要唱完时,恰好侍女进来禀报,说是淑贵妃来了。
“大老远儿路过,就听见韫儿公主这儿在唱霓裳曲儿,本宫也来凑个热闹,一同听听吧。”未见其人,先闻笑语,淑贵妃照旧是由一大帮太监侍女拥簇着,雍容款款而来。
我起身行礼,淑贵妃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回忆似的转了转眼珠,方才想起我是谁。纳罕道,“你怎么在这儿?”
翁韫先替我做了答:“怎么?贵妃娘娘认识我的客人?宫中烦闷无聊,我便邀逢春姐姐入宫陪我听听戏,解解闷。既然贵妃娘娘也来了,不如我叫伶官从头开始唱吧。”
贵妃回道:“上次归乐公主册封时,在宫苑里见过一面而已,不算认识。”说着,她便挥袖提衣坐了下来,径直端起了一盏花茶喝。
翁韫知淑贵妃向来眼高慕势,只爱与位份显赫的人亲热往来,于是朝我无奈地笑了笑,又请我坐好,重新听起了戏。
今日这出《霓裳惊梦》,讲的是某朝公主与驸马、面首们之间爱恨纠缠的故事。台上刚巧唱到御上为公主赐婚,公主拒婚不从、打算和面首私奔的戏码,淑贵妃就笑道,“韫儿公主也该及笄了,又总爱往宫外跑,不如明年求皇上为你在京中置了个公主府得了。”
“有劳贵妃娘娘替本公主着想了。”翁韫略微不悦,“皇兄以及我母妃都疼爱挂念着我,怎舍得我未嫁人前就放我出宫住?我又不似前朝那些个放荡的公主,置了个公主府,就只为养一群面首寻欢作乐。”
“我看公主喜欢听《霓裳惊梦》,还以为你对这其中的自由心向往之呢。在公主府可一人独大,恣心所欲,多少后宫人都羡慕不来呢。”
“后宫人对此是否羡慕,本公主不知道,但我瞧贵妃娘娘啧啧称羡,似乎比我还想出宫去呢。不若我帮你向皇兄禀明,遂了你愿可好?”
我静默观戏,暗暗想这贵妃确实是个不好相与的。一时之间没太明白这两人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若是关系不对付,贵妃来锦芸殿不是自讨没趣吗。若是关系不错,现在又为何要夹枪带棒的对话呢?
我是还不知道,这淑贵妃与繁昌公主本就是表姊妹的关系。翁韫的母亲皇太妃是淑贵妃的小姨。她们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吵闹拌嘴、唇齿相讥也不见得是真的交恶。这个些贵戚豪族串通一气,为求久盛不衰,最讲究门当户对,强强联合了。尤其喜爱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与统治。如今,这对表姐妹花,不也因此亲上加亲了吗。
淑贵妃吃了瘪,闷哼了一声,便倚头继续听戏了。我这才敢放眼过去,悄然打量起了她的相貌身材。这艳冠六宫的淑贵妃,果然名不虚立。纤腰玉体,丰容盛鬋,尤其是那娇奢侈丽、懒散无聊的傲慢神态,就似一朵从不沾阳春水,从不知人间疾的富贵花。
那么天子翁斐……对淑贵妃会是何样的情愫呢?我不禁紧张地想,她伴少帝多年,又生得不错,而且声音娇婉,眼波流转间更有万种风情,翁斐……为她动过心吗?想到这儿,竟有些捻酸的醋意在我心间泛起。可我又有何资格喫醋呢?下臣之妻,婚书文契,身份已成定局,居然妄将无上荣华的淑贵妃视作情敌打量揣度,较瘦量肥......可是退一万步想,若我身份被揭穿,万不得已走投无路那一刻,皇上对我的这一点点没有戳破纸面的心意,未必不能是我的溺水浮木,救命稻草啊。我连身份都是假的,又何惧一纸婚书的拘缚呢?
刘清慰平素里待我甚好,可他接连两次对叶知秋的英雄壮举却叫我忐忑不安,怕他会将对我的爱意叛变倒戈,于是失了全然的信任,不敢全心托付他。现如今,我是不敢奢求什么白首不相离了,只盼还能做夫妻时,多些华蜜回忆吧。
此刻姿态慵懒,悠闲听戏的淑贵妃,并未意识到我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各种涌现的心思。
我又联想起了上次在御苑时,因淑贵妃的愚弄使坏,害我在寒潮中苦等,又淋了狼狈的雨雪,回府后更是高烧不退,深陷汤烧火热。虽我总爱做出与人为善的样子,但那都是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为了塑造温良娴静的闺秀形象装模作样罢了。
底子里睚眦必报的我又怎会轻易咽下这口恶气?若我能一脚将她踩下,凌她、辱她、欺她,并让她想报复却无计可施、力不能支,才算大快我心。
听说这贵妃原名叫赵姝环,因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入了潜邸,伺候的资历最久,所以目前在妃嫔里位份最高。
第45章
只可惜, 中宫之位悬而未决,就算她急欲攫取,染指垂涎, 也始终心余力绌, 无能为力。一来,她至今都没有子嗣;二来, 她既不姓尹也不姓王,自然得不到太后的首肯和帮扶。
这世间女子成千上万,可入主中宫、享万人敬仰的, 却仅仅一人。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 百鸟慕而随之。想想都令人心驰神往。我心微漾,忽然跳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惊得自己都差点跳了起来——既然总有一个女人会登上后位,受世间苍生的顶礼膜拜,那么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若我站在万人之上, 荣极天下, 又何须忌惮叶知秋的威胁、刘木两家的抛弃、落魄穷辱的卷土重来?
我甚至忍不住想, 古有甄宓改嫁曹丕为妻、王娡再婚汉景帝为后, 甚至有武媚娘不但再嫁了,还改了夫家的国号称帝。就连当今太后王学英……不也是再醮之身吗?有如此先例在, 我若不甘雌伏, 跃跃欲试,也属情理...唉, 悄然蹉叹后, 我拨了拨茶盖, 呷了一口香茶, 不禁笑自己痴人说梦,一枕黄粱。却也安慰自己,虽然改嫁称后的想法很痴心妄想、自不量力,但人欲即天理,幻想的权利,总可以有的吧?
戏快要唱完了,故事结尾时,戏中的公主爱上了才华横溢、怀瑾握瑜的驸马,然后遣散了那些如蚁慕膻的面首。最终跟驸马美满相守,白头偕老了。
“这伶官儿唱的竟不如昆贵人一半好听。”淑贵妃轻嗤一声,“不如改天请昆贵人来与我们听吧。”
昆贵人?可是刘府那华姨娘后家的远亲?先是靠着婉转的妙音入了后宫,如今竟晋封为贵人了?
翁韫未必听不出淑贵妃在故意揶揄位份低的昆贵人,只轻笑道,“昆贵人向来只肯为皇兄开嗓,也就贵妃娘娘面子大了。”
公主话音刚落,就见侍女从外来报,说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毓欢姑姑来了。
迈着盈盈莲步而来的毓欢福了福身,恭敬道:“参加繁昌公主,参见贵妃娘娘,太后今晚有请繁昌公主去畅春苑中放孔明灯祈愿。”
这毓欢姑姑竟然就是那日在太后宫中接待我的女官。能在锦芸殿中碰到,我与她都皆是一惊,然后只默契的以微笑致意。
翁韫纳闷道:“初七就放孔明灯?似乎比往年早啊,一般不都是元宵那日才放灯祈福吗?”
“回禀公主,今日恰逢太后娘娘母家的表小姐们来做客,太后娘娘才兴之所至,要去畅春苑放灯。又惦想着公主您在宫中总说无聊,于是便邀您同往,消愁解闷。”
“好了,你退下吧,本公主今晚会去的。”翁韫兴致不高,但依旧应下了。
待毓欢走后,淑贵妃才悠悠站了起来,“正好本宫也百无聊赖。不如今晚,本宫随公主你同去?”
“那你为何刚刚不跟毓欢姑姑说?”翁韫低头喝茶,拨了拨茶盖,瞬间清香四溢。
淑贵妃也不怕忌讳我在场,只徐徐道,“太后娘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晚皇上在畅春苑设宴,约了许多文士将才下棋对诗,起武比试。若她直接带着王、尹家的千金们前往,便是司马昭之心,一望而知了。还不如将公主你也叫上,做个陪衬,好掩饰掩饰太后娘娘充盈后|庭的‘苦心’啊。若本宫刚才就说要去,恐怕不到今晚,太后又要以祈福之名塞给我一大堆经书抄写了,寸步难行啊。”
“太后不想叫贵妃你去,莫不是怕你搅局?你既知太后娘娘煞费的‘苦心’,那就干脆让太后省点心呗?不如今晚好生在储秀宫待着,抄抄祈文,早点歇息。”翁韫待人接物的态度,原是看碟下菜,因人而异的。比如面对淑贵妃、叶知秋时,俐齿伶牙,不留情面;面对木之涣与我时,又婉婉有仪,温恭自虚。
没多久,见天色将晚,薄暮冥冥。我也起身告辞了。公主不便多留,只亲自将我送到宫门。可恰好此时,刚进宫的晟王牵着叶知秋,情深伉俪的携手路过。
叶知秋见出现在我在宫中,还与前不久使她出丑狼藉的翁韫站在一起,十分惊诧。“逢春……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