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不受晟王宠爱的正妃。据说她因出生在武将家,又是个被娇惯坏了的,所以个性强势,常争风吃醋,容不得新人。性子不讨她男人喜欢就算了,偏偏长相也很普通,跟拥有倾城之貌且性格不胜娇柔的叶知秋比,简直是被按在地上碾压了。晟王这样傲世轻物的男儿,自然瞧不上她,更别谈真心接纳了。如今,翁晟对尹相莲越发冷落,沦为笑柄的她不乏听见落井下石的声音,比如,说她不好看,不精文墨,不懂大度容人,除了会投胎之外,其余一无是处。连太后娘娘都开始指责她没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尹相莲不懂,这个叶知秋有何妖术!迷惑一堆王孙公子就算了,竟然让太后都认了她做干女儿,还以长公主的礼制进行册封。
还好,她跟娘家母亲商议了一番,已经准备请茅山道士作法了,势必要叶知秋显现原形!想到这儿,尹相莲才倍感宽心地笑了,热络地与太后问安去了。虽对上了太后的冷脸,她也觉得不打紧,太后如今正在蛊中,日后清醒了便好。
畅春苑晚宴,灯火通明,暖如春宵。笑语盈盈声不绝,香风拂拂熏人醉。乐师歌姬在后排轻吹低唱,才子闺秀在台前吟诗作对,好不繁盛热闹。我舒颜放松,托手倚在桌面,静享歌舞升平,笙箫之乐。
翁韫见那些贵女踊跃上台,回头望我,“逢春姐姐为何不上去切磋一二?”
“逢春末学肤受,怎敢在皇上太后面前班门弄斧。”
“姐姐尽管自谦,本公主反正是不信的。你啊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肖多说,我也能从你的谈吐举止中看出。”宴席的喧闹使翁韫向我凑近了些,她接着道,“你别看我六哥晟王平素里对人待答不理,自视甚高,其实啊他最爱舞词弄札,卖弄学问了。今日你能道破他卖的关子,可见你的广博。”
“公主又谬赞了。”
这话音刚落,贵妃就举杯而来,笑意温柔,天生妩媚,“刘少夫人竟还在宫中?入夜了还不找家,也不怕家人记挂?”
第48章
不介意她的绵里带刺, 我回以温良的微笑,“承蒙繁昌公主与归乐公主抬举,逢春才有幸与诸位共享畅春夜宴。”
贵妃不禁转过头去望了眼皇上的方向, 再看向我时, 目光别有深意,“刘少夫人, 莫要乐不思蜀了就行。若夜深了,找不着回家的路,本宫倒是可以帮你点个灯笼, 派人护送你归去。”
我隐约察觉她似乎知晓什么, 只颔首道, “多谢贵妃娘娘好意。”
男宾们比完武没一会儿,内侍们也备好了许愿祈福的孔明灯。众人都移步到了空旷之地, 再度拿起毛笔在灯的背面写下心愿,或左顾右盼,或说说笑笑、写写停停。然后准备放灯。
太后有些不尽意, 看皇帝那样, 是一个闺秀都没瞧上。眼看着放完灯后就要散场了, 太后又摆上慈爱的笑容, 对翁斐道,“这在场的人啊, 祈愿都写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之类的话, 哀家不一样,哀家这孔明灯啊, 只求咱们皇上能多得些称心可人儿的妃子, 繁衍后嗣, 接绍香烟。”
翁斐对太后话里的暗示一笑置之, 目光远眺,落在了正弯腰在灯上写愿的我身上。他这才念头一转,计从心来,对众人朗声道,“大家都写好了吗?让朕瞧瞧各位都写了什么。”
果然,那些灯上,不是祝福皇帝太后长命百岁、身体安康,就是祈愿国运兴隆、风调雨顺这种虚夸大话。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真性情或者压根没有料到皇上会兴致勃勃看他们写了什么,所以愿望里没有什么国家大义,全是小我小家小情小爱。例如,祝愿家人平安,家族财运兴隆,个人姻缘美满云云。
翁斐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孔明灯,眼花缭乱中,距离他的真实动机越来越近。终于,他一步一步,极尽从容地走到了我的跟前。
他背对着所有人,噙着笑,深望过来,这仅我可见的眼神,很温柔地攥夺了我。可我却不好回应他。只能含蓄有礼地颔首,强装镇定,再将手中的孔明灯呈上。
灯面上仅仅一句话,“愿君永享万里澄江雪霁。”
上次在踏雪湾时,他曾说过生在帝王家的不易,只有杀出重围,才能状似悠闲、来去自如的赏到‘万里澄江雪霁’之景。
翁斐眼波微动,这样的暗语,这样的心照不宣,挠痒着人心,亦如刚才的‘寒江雪’。只有他一人能心领神会,只有他一人懂这其中的深意,但却不得不暗藏于心。
月沉碧海望重楼,谁放明灯惹梦游。众人齐齐放飞了孔明灯,那橘黄色的暖光慢慢升起,漂浮,点缀在了深蓝色的暗夜。我离开宫门时,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仰望星空,发现那些灯笼似乎已经穿透了云层。啊,竟然能飞那么高,真是让人迷恋,让人艳羡,又让人担忧啊。我不禁生了愁绪,它,最终会去往何处呢?就如我的人生,我不敢想。
许久后,我才回过神问木槿,“下午时我曾托繁昌公主身边的宫人来找宫门口找你,你可捎信回去了?”
“小姐放心,那宫人说了你要在宫里用宴,奴婢直接就让车夫先回去一趟跟主母说好了,免得她们见你迟迟未归会担心。”
“那就好。”我笑了笑,觉得有些困乏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真想赶紧回屋里盖好被子,暖暖的躺着歇息。”
“花囍那丫头心细着呢,哪日能忘了给您床里先塞给汤婆子暖着?”
朗月高照,映照着皇城的重瓦飞檐。我坐在一路驰骋的马车上,距离宫墙越来越远。亦不知道身后的皇城内苑悄然又升起了一盏孤独的孔明灯,缓缓飞向天际。
而那灯面上写着一行模仿瘦金体的字,“愿朕永享万里澄江雪霁与卿。”
第二日起得晚了些。花囍端来浸润着玫瑰花瓣的热水给我洗脸,拧干的洗面帕热腾腾熨帖在我脸上,瞬间就目明清醒了。推开窗,清新的空气就携着金色雪里腊梅幽香迎面扑来。几重花影婆娑间,隐隐可见灰墙黛瓦上有只花猫在向阳处懒坐着。这是殷姨娘养的猫,从不拘着,闲懒的身影满府可见。
叠好被褥的许嬷嬷见我含笑着望窗外,也不禁挂起了笑脸,“今儿个天气晴朗,少夫人脸上的气色瞧着也不错。”
“许是昨晚心情甚美,酣睡得香甜了,休息饱了,气色也就自然好了。”我拿起篦子,梳起了青丝。才刚挽了抛家髻,描好了新月眉,刘清慰就打宫里回来了。我迎上前,与他简单交代了昨晚应公主们盛情同往畅春苑夜宴的事儿,并问他为何没在御前伺候?
刘清慰有些疲累,接过我斟的茶水,“皇上昨晚吩咐了旁的任务,所以我去办差事了。那苏太妃半个月前在杭州被找到了,昨夜刚抵达京城。但此事不宜声张,又逢畅春苑宴饮,皇上便委派了我去。”
我先是惊诧,而后嗟叹不已,“她煞费苦心出逃,用尽百计千谋想求自由之身,兜兜转转竟还是被抓回了京城。”
“逢春啊,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敌得过君权二字。皇上权倾天下,生杀予夺。一声令下就有千军万马奔走卖命。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太妃,在云罗天网之下,又怎会是失林飞鸟、漏网之鱼呢?”
“可是皇上为何执意要抓她?而且还如此秘而不宣。”
刘清慰想了想,方沉重地说道,“或许是想追查懿德皇太后的真实死因,还有七皇子夭折背后的幕后凶手吧。疑团莫释,皇上自然要追究到底。”
先帝翁孝宗,名翁鄞,排行老四。发动宫变后,一举称帝。不单攫取了太子长兄的帝位,还加了条夺妻之仇——将翁兖的侧妃王学英改名换姓,纳入了自己的后宫。不过,说起来这王皇后也是继后。翁鄞的原配皇后是温家嫡系出身的大小姐温禾筠,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温家乃簪缨世族,乌衣门第,祖祖辈辈为官做宰,尽出将相之才。人们都说一朝君主一朝臣,偏偏温家重珪叠组,世世代代位尊禄厚,权重势大。民间更流传着“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温家”之类的戏说民谣。试问,哪个皇帝听了能恬不为意,一笑置之?
这翁鄞能登基,没少靠温家的鼎力扶持。生性多疑的他对功高震主的温家一直都心存忌惮,帝位稳固后,终于忍不住鸟尽弓藏,卸磨杀驴。明知王尹两家是以通敌卖国之名对温家栽赃陷害,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顺水推舟,乘便行事,直接将温家满门抄斩治了罪。而原配皇后温禾筠“不愿腼颜人世”,又加之亲生的七皇子莫名染病夭折,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了。当然了,这个对天下讣告的“郁郁而终”,太过含糊其辞,太过遮遮掩掩,翁斐从未相信过。
温禾筠去世一年余,王学英便接掌了凤印,入主了中宫。彼时还年幼的太子翁斐,自然也过嗣给了膝下没有皇子皇女的王学英抚养。直到许多年后翁斐即位,温禾筠才被追谥为懿德皇太后,并在京郊为她敕令修建了宏丽的恩渡寺以作追念。
刘清慰道出的前朝旧事,让人惊耳骇目,难平心绪。见我舌桥不下,他才又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逢春,今日这番话,涉及帝王家的是非恩怨,以前本不愿告诉你。可如今你渐渐在皇城出入往来,为夫意在提醒,希望你能谨言慎行,最好还是少进宫为妙。这雕栏玉砌、金碧辉映的皇宫只是看似美好,与帝王家的人打交道就像陪伴喜怒无常的老虎一样。而你不进宫,或许能避免很多横祸。”
作者有话说:
翁斐:为了看一眼你写了什么我把所有人的灯都看了一遍
第49章
我虽感震惊, 但还不至于被恫吓。再说了,风险越高,回馈也高。与宫内人打交道并非只有祸事啊, 不照样有许多人攀上了高枝从此平步青云了吗?但现下我并不想抒发己见, 与他争论辩驳。只关心道:“那苏太妃能让当今太后如此赶尽杀绝,又被皇上极力搜寻, 必然是知道很多内幕的,对吧?”
刘清慰点了点头,“是的, 但她具体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反正会由皇上亲审。”
话到这儿, 在外面伺候的花囍挪步进来,说粥膳备好了。刘清慰这才与我一同去黄花梨木桌旁坐下, 喝起了鸡丝粥。我正感慨今日的粥口感鲜醇浓稠,刘清慰却又关心地问:“昨晚在宫内宴饮,可有趣事?”
我思忖了会儿, 摇了摇头, “我就挨着繁昌公主坐, 凑个热闹罢了。不过啊, 倒是碰上了朱昂大伯哥,还有那日与我们在踏雪湾同游的曾襄。”
“表哥朱昂因祖辈父辈的恩荫入仕, 虽不如我外祖父他们通才硕学, 但也是有些学问在的。而且他做事大方周全,很会立身处世, 如今在京城左右逢源, 全凭自己能耐。”刘清慰持着勺羹, 笑了笑。
“昨日畅春苑的筵席上, 皇上指派他主持席面,他确实表现得面面俱圆,很是周到,带动了宾客们意兴盎然的气氛。”
喝完了粥,刘清慰洗漱了一番,就去歇下了。而我换好了衣裳,打算趁早出门,上午去趟木府,下午再去卫国公府拜访。
*
木之涣住的小院儿在木府南角的木芙小阁。我去探望他时,他正在晌亮的园中温书。见我来了,便起身笑着相迎。
我不禁打趣儿道,“日日看这些书,可不觉闷得慌?都成书呆子了吧。”
“实不相瞒,这科考啊讲究经义之文,文辞晦涩深奥,内容固化空乏,尽是虚文滥调,确实不比风花雪月的诗文引人入胜。可它能被推崇,总有它的道理。妹妹,你我性格相近,我不妨直说,我一心求仕,没有父亲寄情山水、不慕名利的不羁情操,科举考试自然成了我等家境普通之人的不二法门。就算再不喜欢这些八股文,也得强静下心来去喜欢去接受。”
“我知哥哥非池中物,有鸿鹄之志,王佐之才 ,自然不甘屈居人下。”我望了眼院里一片枯颓的木芙蓉,全然不见夏秋两季交替时嫋嫋织枝,晓吐芳心的艳色。然后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有预谋道:“对了,昨日我应邀去了宫中与公主一同听戏……”
“可是繁昌公主?那归乐公主嫁给了晟王做侧妃,住在王爷府里,应该不会在宫里请你听戏曲儿吧。”
“不错,正是她。这繁昌公主感念哥哥你的救命之恩,所有对你青眼有加。说是邀我去宫中听戏,可她话里行间旁敲侧击问的都是你。既然她问了,我便顺水推舟诚切地说了你许多好话,为你推波助澜了一把。以哥哥的才智与心愿,总是要策名就列、就位朝班的。在捧高踩低、官情纸薄的京城,若有泰山可倚,奥援有灵,起步也不会那么辛苦。”
“妹妹的苦心,为兄懂得。在此,多谢了。”木之涣说着,内心一瓣心香,朝着我拱手作揖,以示感激。
我忙拦起他,“哥哥这是做什么,快不要这样。哪有兄长朝着妹妹行礼的。”
“我就说吧,逢春你与为兄是同类人。这尘世间人各有志,有人自诩安贫乐道,饮水曲肱,烦厌官僚权贵。但在我们看来,追名逐利并非贬义,相反把它视作万□□程,青云之志。反正啊,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而咱们都志存高远,自然是要相互扶持的。说真的,为兄很欣赏你的玲珑婉转,剑胆琴心。”
“哈,你怕不是在夸你自己吧”我忍俊不禁道。
“我是认真的。你与旁的女子不同,心性通透,兼权尚计。若要是个男儿,出举入仕,指日高升啊。还记得小时候回渝州祭祖,我傲慢不逊,本不屑与稚幼的你对弈,还嫌你是个小女娃,却不想棋逢对手,不分轩轾,简直被你狠狠打了脸。从那以后啊,我才一改慢弛之阙的坏毛病,尽量戒骄戒躁。”
我微微一笑,心思一转,低眸略略想了想,才道,“之涣哥哥,逢春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儿都尽管说。你我兄妹之间,不分彼此。”
你我兄妹之间……我不由失笑,但话已至此还是不得不说,“若有朝一日,逢春身废名裂、身陷囹圄,还请哥哥看在今日逢春为你极力美言的份上,顾念这‘兄妹一场’的情意,也能始终对我保有善意,替我齿牙余惠一番。”
木之涣不明所以,但是不由分说地应下了,“为兄答应你,说到做到。”
“还有……哥哥是否也喜欢那归乐公主?”我小心翼翼地抬眸望他,试探地问了问。
“这……有这么明显吗?竟这般呼之欲出了?”木之涣有些懊悔,以为是自己变现得太过显著。若叫旁人以为他对王爷的侧妃逐逐眈眈,有非分之想,岂不断送前尘。
我莞然道,“旁人或许不知,但你我亲近了解,我怎会看不出?而且,你也知道,我与归乐公主认识许久,她身边的狂蜂浪蝶我也见过、听过不少。”
“我这等龌龊心思,竟瞒不过妹妹的慧眼。”木之涣有些自惭形秽,许久才正色地说道:“不过你莫要担心。为兄是个实在人,不会因小失大,顾此失彼的。美人再美,都不如出谷迁乔,贵极人臣对我更具吸引力。而且娶妻当娶贤,最重要的不是外貌,不是家世,而是在她能否行纯孝之举。你知道的,我很在意爹娘的感受。当然了,若她不但爱老慈幼,还外貌端正,家境良好,如此锦上添花当然更好了。”
“乌鸦尚有反哺之情,何况是我等人类。”我善解人意道,“不过眼下说再多,都不如脚踏实地,继续勤学苦练,考出实绩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