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赏着缀满枝头的绚烂粉樱, 莞尔道, “嬷嬷有心了。”
正此时, 木槿一路欢喜的疾跑回琼枝苑,激动万分地说木家传来好消息,木之涣突出重围,得了殿试的第一名,高中状元了!
他还真是不负所望啊。我亦欣喜,正欲备马车回木府,却想起自己还在禁闭中,于是止住刚要跨出门的脚步,又干脆折回去坐好。“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能出门。唉,真可惜啊,不能看堂兄着红袍、帽插宫花、骑马游街的样子。木槿,你备上些贺礼送到木家去吧......等等,还是算了……你先去告诉姑爷吧。反正,到时候姑爷跟公爹都会亲自登门去道贺的。”我静下心来细想,刘禤这时候对木之涣的态度,定要比从前热情多了吧。
“诶,好嘞。”木槿粲齿一笑,麻溜地去传播喜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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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之涣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一下就成了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木府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水泄不通。许多达官显贵送上贺礼,纷纷想要巴结认识。又见这登科及第之人不但学富才高,品行相貌更是一流,不禁都动了想要结亲的念头。其中,就包括之前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刘禤。可他也心知肚明,这木之涣以前对自家有求娶之意,现在可未必。所以,他此番前往,就是想去摸个底,看看能否收个乘龙快婿。
只可惜,赐婚的圣旨下在了刘禤前头,皇上要将繁昌公主许配给这新科状元郎!一时间,木之涣身上喜上加喜,双喜临门了。欢天喜地的木良替大侄子差人送信去苏州和渝州,告诉两地父老这一龙标夺归、光宗耀祖的喜事儿。木之涣也不忘父母栽培,特意请了木惕生夫妇俩赴京,共乔迁去他那御赐的状元府邸。
这世间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繁昌公主早早就央了皇上赐婚,为自己争取到了如意郎君。而弄月只能倚亭中,拿着木之涣从苏州带来的檀香扇,盯着扇面上的牛郎织女图,哀愁满溢。花囍远远路过,回来便无意地告诉了我她望见的这一幕。我不知对弄月作何安慰,干脆先假装不知她的伤心,等她愿主动来找我,再开导一二吧。
昨夜晚风急猛,雨点稀疏。次日一大早,我刚醒来,就觉春寒料峭,不免多披了件刚准备收回柜子的袄子。刘清慰正巧从宫中归来,带回一套造价极其昂贵的围棋,说是皇上赏赐的。“这棋墩是由珍贵的香榧木制成的,棋罐是用金丝黄楸木雕刻的,而白棋是工匠们用汉白玉磨成的,黑棋则用的是琥珀。”
“这是何其贵重的东西啊...皇上未免太大方了吧。”我细细摩挲那光滑均匀的棋子,拿起来放在掌中,发现它要比普通的棋子实心而沉甸。再将它从指尖有力的点到棋盘上,那清脆的声响与指腹的震动美妙的交织在一起,甚是惬意。
刘清慰笑道,“我本来也觉得担待不起,可是皇上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说了与我下棋,如果输了就把这套围棋赠予我。我平日与皇上下棋,总被他压一头,心想这次反正也未必能赢,就没推拒什么。竟不想,皇上今日有失往日水准,居然让我赢了一手。说起来,这套棋,还是围棋国手褚爵大师在皇上登基那年送给他的呢。”
我心中动容,却笑道,“夫君真是好运气。”
“逢春……”刘清慰握住我的手,突然宽解道,“我说过伴君如伴虎,皇上开心时为可以为臣子奴才豪掷千金,可心情不爽时也会无情少面,让你的处境似鱼游燋釜,危如朝露。上次在晟王府对你的责罚,就是如此。所以啊,你以后尽量少进宫,就最好不过了。”
我顺着他的意乖巧地点头,朝他莞尔一笑。低头再凝视这棋子,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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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之涣已经搬去了皇上赏赐的状元宅邸,木府上下都赶着过去张灯结彩,帮忙筹备婚事。而我却只能百无聊赖地待在刘府,心有余而力不足。哎,早知今日,就该让皇上罚我禁足一个月好了,谁晓得尹家办事如此麻利爽手,那么快就栽赃陷害完了。
午后闲暇,院外春意阑珊,我软软着侧卧在美人榻上,有些口干了,才懒懒起来,给自己斟了杯茶水。花囍端着一堆绣活儿从外回来,说刚瞧见朱家来人了,还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姐姐,现下正在魏紫苑主母的屋里头。我问是谁,花囍停顿回忆了下,“是主母的嫂夫人胡大娘子带来的。只觉得眼熟,并不晓得名字。反正啊不是朱家的几个小姐。”
我重新绾好青丝,整了整衣衫,“可惜我过两日才算解禁,就不去拜会那朱家的亲戚了。”反正,我也确实不大爱应付三姑六婆。
可没多久,在婆母朱氏身旁的伺候关嬷嬷却来到了琼枝苑儿,请了还在补觉的刘清慰过去。我纳闷,平素里朱氏最疼她这独子了,怎的特意将休憩中的儿子叫醒唤过去了?而且,今日来客既没有舅舅,也没有表哥朱昂,偏偏却有个黄花闺女来了。我留了个心眼,吩咐花囍悄悄跟去,探听一二。
花囍虽是在刘府长大的丫头,但她的奴契早由刘清慰做主送给了我,我待她又不错,所以除了养母姜嬷嬷,她自然更听命于我。
白色的酴醾花儿零落了几片,晓风拂起,珠帘轻飏时,花囍便快步流星地回来了,与我交耳了几句,怕刘清慰也该回来了,就早早退下了。
又过了一两刻钟,刘清慰才迟迟归来。我于案边抬首,“怎去了那么久?舅母已经走了?”
“刚走。”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很快就要掩饰了下去,微笑朝我走来,“后天就是花朝节了。恰好是你解禁的日子,闷坏了吧,可要为夫陪你出去走走”
“花朝节的灯会与烟花祭都在晚上,可你夜间需入宫当值,哪里有时间啊?”
“那咱们不贪看夜里的花朝灯会和烟花祭,白天逛逛花会就好了。”
第55章
我低头, 笑了笑,思忖了会儿,又问, “刚才婆母叫你过去魏紫苑, 可有什么要紧事儿?听说这次舅母还带了位姑娘来。”
“那是舅母娘家的哥哥膝下出的小女儿。不过是庶出的,之前几年又病了, 就送回了她老家宣州乡下养着。如今身体大好,才被接回了京城。”
“叫什么名字?”
“叫云瑢。”刘清慰并不打算继续议论今日到访的来客,低头望我, “在写什么呢?”
我胡乱将纸揉成一团, 随口糊弄过去, “随便写写画画,打发无聊罢了。”
还好刘清慰并未深究, 他不知的是,我在模仿翁斐的笔迹,重复地写着那句“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试图也能写出一星半点的磅礴凛冽之势。
我起身, 双手勾住刘清慰的衣领, 声音又柔又冷地发问, “那胡云瑢来就来,婆母为何要把你叫去?”
“她与我幼时就相识, 能再回来也不容易, 就打个招呼罢了。”
我只管让语气温婉如水,“打招呼?怎么不带耕云、弄月一块儿?难道这姑娘, 只与你相熟?”
刘清慰以为我是吃醋了, 顺势揽住我, 郑重其事地说:“逢春,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不会变心,不会三妻四妾,这就够了。”
我沉沉地叹息,闭上眼,看来花囍说的没错,那胡氏是来刘府给刘清慰塞胡姓小妾的,意图亲上加亲,在京城站稳。这胡家的门第本就不及朱家、刘家,如今没了祖辈的恩荫,家中主君又不堪用,门庭更是没落了。胡云瑢之前抱病,送去了宣州三年,一直拖着未嫁。今年回京,都十八岁了,再不嫁就是老姑娘了。
花囍见刘清慰回屋补觉了,才拉着我到花园中小声地交代了个清楚。听那胡氏的意思,这胡云瑢的心意从小就是属意于倜傥翩翩的刘清慰的。就算到了宣州也念念不忘,族人给她在当地寻了几门亲事,她都没瞧上,以病气重就给打发了。胡氏时刻盯着我肚子里的消息,以此发难,说嫁来刘府一年也没能为家里添丁,怕是个难以生育的,不如趁现在云瑢康健地回来了,让胡家与刘家亲上成亲……
我悄然而狠厉的折碎花叶,面子上却极尽柔和,“她还说什么了?”
花囍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胡大娘子后来把话说得忒难听了...”
“说。”我一眼清冷地望去。
花囍被我的目光震慑,只好知无不言,“她还说您画虎不成反类犬,现下京中贵女都以夫人您为耻...皆以为您为博眼球,反在御前失态,惹得皇上直接罚您闭门思过,简直……让刘家颜面尽失……”
这个胡氏,不但想塞人进来与我添堵,竟然还那么会嚼舌根。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怎会让这长舌妇逍遥法外。可别怪我报复,到时候割了她的舌头塞进她嘴里让她嚼个够。
我状似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花囍听见了,才敢抬头问,“少夫人,您不生气啊?”
我仍做敦厚淡泊的模样,假意大度,并不暴露磨刀霍霍的内心。“无需计较这些,生气有什么用呢,如果在意别人的口水,你只会被淹死。”但就算被淹死,我也要拉着吐口水的人陪葬。
伸出纤玉的手,我欣赏着莹白的指甲映耀出的日光,“少爷在魏紫苑时,又是何反应?”
“少爷对这云瑢姑娘很是回避,倒是那云瑢姑娘目光殷勤得很。后来少爷把话说开了,说自己没有纳妾之意,那姑娘忙着掩袖哭泣,倒像是咱们少爷欺负了她似的。”纵使花囍以稳重自居,如今也忍不住为主子打抱不平。到底年纪还小,藏不住情绪。
“她长得怎么样?”我漫不经意地闻了闻花香,又摘了几朵,打算插回房内的瓷樽上供水养着。
“中等姿色吧。面相有些寡淡,但是身材不错,细而出挑。不过,少夫人,您大可放心,如此姿容是断然威胁不到您的。奴婢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还是会辨别比较的。少夫人您五官明艳精致,身姿也更胜一筹。”
见花囍说得头头是道,我扑哧一笑,“傻瓜,越是你瞧不上的,觉得资质不足为患的,也许更能出其不意,杀你个措手不及呢?这世间很多事情,光靠姿容是无法取胜的。哪怕……像归乐公主那样倾城倾国的,如今不也马失前蹄了?”
花囍细细消化了一番,才点头称是,“少夫人,您说得对。奴婢记住了,以后定不会再以貌取人了。”她欲言又塞了会,继续道,“不过啊,我还是觉得那云瑢姑娘,跟您比起来差一大截。咱们不说容貌,就说气质、才学,她在您面前都是个提鞋的。”
“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竟然跟木槿一样,毫无平日的矜重可言。”我敲了敲花囍的头,笑吟吟道。
“奴婢就是喜欢看少爷与少夫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最烦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你们的情意了。”
我眼珠转了转,别有用心地说:“花囍,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以后可得帮我盯紧点魏紫苑儿那边的动静。若是这胡氏再来,说了些什么,打了些什么算盘,咱们最好能应对不穷,才可不落下风。”
“少夫人您尽管放心,我与魏紫苑的几个丫头都很熟,会叫她们帮忙留意着,或者我自己去套个话,都是轻而易举的。”
我点了点头,赏了她一只碧钗,笑道,“你做事儿稳重又总为我耳听八方,我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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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节那日,春和景明,我与刘清慰在西市的花会上游览了半日,见黄昏了,他才将我送到停留在市集口的马车旁,跟车夫嘱咐了几句,就自己先回宫了。
车夫打算将我与木槿拉回刘府,我却临时改了主意,要赏完烟花祭后回府,只叫车夫在此处等着。
今夜的集市很是热闹繁华,陆海灯烧,笙歌曼舞。带着神像面具的百姓络绎不绝,熙来攘往。还有那些书院的学子也全都跑了出来放花灯,买烟花了。惹得秦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倚栏挥帕,笑他们羞。我随着那些书生的脚步,也拉着木槿来到河边想放花灯。路过了沿街卖香料、卖珠宝、卖绸缎的各式商铺,才到河岸边儿。而河对面的教坊里歌舞酒肉正酣,乐妓歌喉婉转弹唱不止,舞姬翩翩曼妙起舞不休。
不远处的歌女在高台上对着春江花月,深情款款地唱着《如梦令》的曲,只是不知是哪位无名氏做的词,使我触动,“夜阑忆与君游,残梦可堪花愁。难赴荼蘼路,只恐露浓空付。醒悟,醒悟。眼波溢我甘苦。”
我被这歌曲吸引,不禁望向了那金迷纸醉、歌舞欢腾的教坊。木槿贪玩儿,拉住我央求道,“小姐,你在这儿等等我,我也想去买两个面具戴戴,好不好嘛?”
我笑意盈盈允了她。望她消失了人头攒动的街头,才低下身来,点燃荷花灯的灯芯,对着它默默祈愿,然后再将它轻轻放入水面,与河岸上流零落而来的落樱随水漂流。人们都说,若花灯顺水长流,则吉。而油灯灭了,冲回岸上或沉入漩涡都为不吉。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自己点的花灯,眸光里倒映了粼粼的水波。
烛光扑烁的荷花灯还在漂流,迎面徐徐而来的一艘船上,却有一双手却截住了我的花灯,将它从水中央捞起。我略不悦地抬眸望去,只见那人戴着张花朝节的面具,很是神秘。
第56章
身材轩昂高大, 穿着寻常服饰却难掩细处的矜贵,此刻正以半蹲的姿势捧着还在淌水的花灯。
他的身后月耀春江,波光滟滟, 有不知何处腾空而起的璀璨烟花, 也有载歌载舞之景,笙箫盈耳之音。神像面具表情狰狞, 可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却内勾外翘,深邃有神,独具风流。我为这双熟悉的丹凤眼所吸引, 痴痴然地与他对视。直到他摘掉面具, 露出那张风华绝代的俊脸。
是他。
果然是他。
翁斐回头以眼神示意, 撑船的人便立马听令地靠岸了。他跨上岸朝我走来,我及时欠了欠身, “参见...非文公子。”
非文公子?哈,这声称呼真是久违了。翁斐不笑时总是阴鸷而淡漠,清冷而不凡的, 如今眸中有笑意, 没了朝堂上的侵略感与攻击性, 平添了几分柔软。
见他因我唤的这声“非文公子”笑了, 我又道,“好巧啊, 竟又能与您偶遇。”
巧不巧或许只有他心底知道。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默认了“偶遇”二字,举起花灯, “今日是花朝节, 方才对着花神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怕不太好吧。”
他的声音不大, 却低醇而清晰。“对平常人或许是这样, 但在朕面前,说出来只会更灵验。怎么?不信朕?”
“其实……刚才已经实现了。”我有些腼腆。
翁斐半带疑惑地望着我,“嗯?”
“适才对花灯许愿,希望能再有机会见到天子龙颜……”这并不是我方才许的愿,但我尽量目光真诚率真。
对方的眼底似乎有远山之巅的冰雪在融化,他是信了?
我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话说完,“.......好当面感谢您上次赏赐香榧木白玉琥珀棋盘之恩。”
翁斐前一刻还在融化的雪、荡漾的心神忽然戛然而止,瞬间冰封,他不自觉地抽搐了下嘴角...“那这套棋你...用过了吗?”
我看周围没人能靠近听清对话,才直言道,“如此造价昂贵的围棋,还是御上赏赐的,自然得供着珍藏,怎敢用它打发闲暇时光。”
翁斐:......
他蹙眉,眯起狭长的眼睛,叹了口气,“那棋赏给你……们,本就是供你们打发无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