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知她神色复杂是为何故,却佯装糊涂,只关心道,“公主?你怎么了?”
“...叶知秋那天也穿湘妃色衣裳……”翁韫攥紧手帕,笑得勉强。
我作势要跪下,言辞恳切,“请公主赎罪……我本意是好,原是想说出来让您开心的。岂料,反而让您不愉快了。”
“逢春姐姐你快快起来。”翁韫赶紧将我扶起,“你是我未来夫君唯一的堂妹,那便是我的小姑子。而且现在我又称你一声姐姐,你可万万不能朝我下跪啊。”
“公主待我那么好,逢春受之有愧。”我略略歉意地起身,坐回了原位,又安慰道,“公主莫要伤神。在漫花丛中,你的背影娇瘦可爱。你怎知我堂兄说的倩影就不是你呢?”我假意安慰着,反正让她跟叶知秋加深膈应,也算目的达成。原先是地位威胁,现在涉及感情之争,如此火上浇油,足够交恶了。
木之涣从没在梅林深处见过什么湘妃色的倩影,都是我临时起意,胡乱编造的。但我并不怕翁韫以后会拿此事质问木之涣。若她跟木之涣说是我告诉她的。那以木之涣自以为对我的了解,也只会认为我是在好意帮他美化故事情节,让公主深信他们是天作之合。如此,他不但会主动替我圆谎,甚至还会完善情节说让自己心动的背影正是翁韫...
*
寒食节过后,清明就到了。郊外尽是就着雨水纷纷去祭扫踏青的百姓。没过几日,又听说刘清慰外祖父朱容庸中风病倒了,朱婉作为朱家嫡长女,早早就回去侍疾了。我作为孙儿媳,自然得跟刘清慰跑趟朱家,多多尽孝。这一去朱家,倒是撞上了那叫胡云瑢的外家小姐。我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勉强算清丽,就是五官寡淡了些。整个人的神态动作,端着文静,清苦如菊。直觉一瞧,便知是个段位不低的。
胡云瑢朝着我与刘清慰打招呼,气质清冷而含蓄,丝毫看不出前些日子主动倒贴,想给人登门当小妾的心思。一旁的胡氏此地无银三百两,赶忙上前解释说是自己闲着无聊,才在早前邀侄女儿来朱府小住的。实际上,这胡氏的大哥烂泥扶不上墙,沾了大赌,欠了许多钱。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官场上又站错队,以往做错的小事儿被叠起来清算,大做文章,让人给参奏了几次,前些天已被罢官了,现如今正焦头烂额,忙着疏通关系呢。至于胡家的宅子与家仆,正被催着变卖。所以胡云瑢这才主动来了朱家投靠,求姑姑照拂一段时日。
胡氏自从上次带她去刘府塞人不成,便暂时没了下文。倒不是说她们这对姑侄女就此作罢,从此死心了。而是木家出了个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朝中新贵驸马爷,势头大增。
第61章
她们怕我身后有人撑腰, 便只能想办法迂回救国了。婆母朱氏人心不坏,也没使过婆婆脸色刁难我。但事关香火,她又只有刘清慰一个儿子, 难免着急上心。见我平日知书达理, 敦静大方,就以为我应该不会容不下胡云瑢。便跃跃欲试, 想做主给刘清慰塞个姨娘。可惜,她儿严词拒绝,她夫也劝她慎重行事, 莫要在木家风头正盛的时候惹人不快, 且等两年再说。
等两年?黄花姑娘都歇成黄花菜了。她瞧云瑢对自己儿子情根深种的样子, 不禁惋惜,又深感愧疚。朱婉站在朱家窗口瞅了几眼廊檐下对话的胡云瑢、刘清慰与我, 摇头叹气。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干脆转身回屋,继续照顾中风瘫痪的高龄父亲了。
话说今日, 晟王恰好来朱府找朱昂, 还上个月借的古籍孤本。翁晟爱书惜书, 朱家又是满门学士, 缺什么也不会缺历朝历代的文献古籍。他与朱昂年龄相仿,兴趣相投, 一来二往便成了老友。
晟王到访时, 朱昂正与刘清慰在庭院中下棋,我跟胡云瑢各坐在一旁, 观棋不语。众人见管家引着王爷来了, 纷纷起身行礼。我心细地观察着, 留意到管家没有先进来通报让主子出去迎接, 反而是轻车熟路直接请翁晟进来,想来晟王应该是常客了,跟朱昂交际不浅。
朱昂邀晟王留下,说昨天曾襄、霍宝奉等人去郊外狩了许多山珍野味儿回来,给自己送来了一些。待会可一同在时午膳享用。翁晟也不推拒,见第一盘棋下完了,就跟朱昂换了位置,要跟刘清慰对弈。
他道:“跟朱昂下棋,他惯用的招数和功法本王早已看透,倒是还没跟清慰你下过棋,不知棋艺如何。你常在御前跟皇上切磋,想来是很有实力的。”
朱昂也嘿嘿一笑,故意酸道,“清慰,我可是听说前些日子皇上把那套造价昂贵的香榧木白玉琥珀围棋赏给你了。”
晟王微微吃惊,“还有这事儿?看来清慰的棋艺果然不容小觑啊。”
刘清慰惭愧地摇头,苦笑道,“我下棋的水平总在皇上之下,这几年有幸陪着皇上练手,没少被皇上碾压。那套名贵的围棋啊,算是皇上大发慈悲,瞧我可怜,给的补偿和安慰吧。”
“清慰你又自谦了。”晟王谈笑间,执棋落子,丝毫不拖泥带水。
刘清慰也不含糊,从容接招。两人棋逢对手,一番苦战下来,难分胜负。最终还是翁晟以极微弱的优势,一目半险胜。我在一侧静观不语,见刘清慰明明有一线生机另辟蹊径,却还是不留痕迹地佯输诈败,心知他是故意放水。
晟王未必看不出刘清慰在以后一刻的谦让,但还是对刘清慰道,“承让,承让。”
“是清慰输了。”刘清慰说着,起身拱手,退到一侧。
朱昂见时候尚早,离午膳还有段时间,便对我笑道,“上次听耕云说,弟妹你也精通棋艺,不妨趁着此刻大显身手,与我们切磋一二。”
我面色微微一僵,生怕朱昂与翁晟会因此将我与花朝节那夜在碧海楼替晋王下棋的女子关联在一起。为了不穿帮,只好推拒道,“我下棋的水平不过半斤八两,耕云那小丫头尽会夸大其词。”
晟王看我一眼,似有所思。但好在刘清慰以为我是无意出头,不露圭角。而朱昂也并非诚意邀我下棋,只不过拉我走个过场,好引出一旁娴雅久坐的胡云瑢。
“那云瑢不如你来下一盘吧。”朱昂说着,又对介绍翁晟道,“王爷,这是我母亲娘家养在宣州的表妹,小时候也住在京城,后来病了才回的宣州。这些年虽在病中,但琴棋书画一样没落,尤其是棋艺进展很大。王爷可别小觑,轻敌了去。”
朱昂知道胡云瑢属意于刘清慰,但也听说了前阵子母亲带小表妹去刘家塞人却被清慰严词相拒一事儿。如今晟王在场,她何不趁此机会另择良木而栖呢。胡家落难,若能攀上晟王府的高枝儿,她爹的仕途难关、她家的债务危机便可迎刃而解。何况,现在那归乐公主风评扫地,与晟王两处分居,正是趁虚而入的绝佳机会。
胡云瑢明白表哥的苦心,早在前些天朱昂就规劝过她,并且暗室逢灯,指了条明路。虽倾心刘清慰,但家中生变,债台高筑,她不得不另谋出路,找个有财有权的靠山。而且早就听说晟王仪表不凡,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瞬间多了三分好感,也没有先前那么抗拒了。
我在一侧观察了几手,棋盘上明明有更好的出路,但胡云瑢力不能及,没有周全严密的计算,根本想不到这些。胜负毫无悬念,这把必输无疑。思于此,便觉无聊。我转身低头坐着,伸手抚弄亭栏下的菊花玩儿。清明时节的早菊,无缘冬菊赛雪欺霜的壮举,但照样娉婷清姿,不输可爱。
没多久,胡云瑢果然败下阵来,投子认负。啊?我倥偬回头,怎那么快就输了?这晟王也不懂怜香惜玉,礼让几手。
胡云瑢朝晟王欠了欠身,“棋高一着,束手缚脚。云瑢输得心悦诚服。”
翁晟弯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见一直以背影对着他拈花抚叶的我闻声回头,彻底朝我望来,“今日本王兴致高,棋感好。刘少夫人,不如你跟朱兄也来与我各下一盘吧。”
都如此说了,我便不好推拒了。对弈时,只做棋艺不精的样子,并不显露全部实力,似乎看出我在故意下浑棋,晟王并不趁机取下优势,而是刻意降下水平,与我“难分伯仲”。
如此暗地试探,如此波诡云谲。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不禁从棋局中抬眼望他。对方一派云淡风轻,见我在看他,便饶有趣味地笑了笑。连一旁观战的朱昂与刘清慰都察觉到了异样。刘清慰以为我是怕坏了晟王雅兴,才不显山露水;而朱昂不知我的真实水平,只当是晟王有意让着我。但同样都纳闷:晟王既懂得惜玉怜香,为何方才对却云瑢寸步不让?
恰巧这时厨房来人,问朱昂那些个野味哪些清炖?哪些红烧?朱昂怕讲不出清楚便转身先去了厨房。
朱昂走了正好。
直觉告诉我,翁晟刚才的笑容别有深意,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平生最烦被人拿捏的滋味。既然有些事儿你我心知肚明,我便不再扮猪退让了。再度回视他时,我一改往常的温良,回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你来我往中,花亭外细雨润酥,将烟困柳。棋盘内杀气腾腾,分毫不让。我执黑开始抢占先机,在外围侵消,而晟王的白棋则紧凑靠上,试图将我围空。可惜,一番攻防中晟王求胜心切反而犹豫不决,既想于棋盘中腹屠龙,又想将上盘部分鸡肋的棋发挥最大价值,于是只得将中腹攻杀的想法放置一边。而我却趁其不备声东击西,几手下来做活我方大龙,一举将他破空。
晟王见再无生路,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认负。“刘少夫人好棋艺,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都靠王爷承让。”我温柔静雅,仿佛刚才棋局中盛气凌人的攻势和杀机只是他的错觉。
虽然我在举手投足间就灭了他的气势,是很解气。但坏处是,这也同时让他彻底证实了一些猜想。
第62章
有些后怕, 但又侥幸地想,他猜到了又如何,难道向世人昭告翁斐与我花朝节私会, 直接得罪皇上?还是说...他会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 借此威胁我?可威胁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反正无论如何,兵来将挡, 我绝不会让他伤我分毫。
用午膳时,满桌丰盛的山珍野味,肥美鲜嫩。但我因忌惮着晟王, 便味同嚼蜡, 食之无味。饭后不久, 众人饮茶消食。将要告辞时,胡氏说下人来报, 老爷子醒了,想要见见清慰。刘清慰第一反应便是携我一同前往。胡氏听说朱婉说刘清慰从今天起休沐三天,打算与我一同去状元府帮着操办婚宴琐事。仍想撮合的胡云瑢跟刘清慰的她就起了心思, 苦口婆心地叫刘清慰干脆留在朱府侍疾两日, 好尽孝道。百善孝为先, 几个长辈又跟着附和, 他自然允了。
我随刘清慰又去朱容庸膝下探望了会儿,就要打道回府。这时, 晟王也早已经走了。
刘清慰将我送到府外, 将伞柄递给我。然后摸了摸我被烟雨沾湿的耳发,笑道, “路上小心。等我今晚回来。”
“你不是要留在朱府侍疾吗?”我仰头看他。
“两府之间不过一刻钟的距离。白天来朱府照料外公, 晚上回刘府歇息就是。免得你担心, 免得你想我。”
我接过伞柄, 为避免刘清慰对今日我与晟王那盘棋会存疑,就笑说道,“今日跟晟王下棋,我见你谦让着他,便夫唱妇随,学着你扮拙。岂不料晟王也故意放水让着我,想来是他早看出你今天放了他一马,给他赢了。所以才再后来也想让一让我。”
“是啊。晟王这人虽有些亢心憍气的高傲在,平时也不怎么搭理人,但你若对他好,他便会对你保有善意。”
看刘清慰并未觉察我与晟王的暗地交锋,我暂时放下悬着的心,撑伞离去了。
由于朱府与刘府只跟着三条街,所以此次出行并未驱车,只带有木槿一个丫头随行。路程虽短,景色却佳。杏花于新柳翠杨间晓带轻烟,疏雨下香谢一地。我只觉得饭后困顿,颇有疲意,想尽早回府拉下珠帘午睡一场。
不料,一架高大奢华的青色绸车突然驶出,横在我跟前挡了去路。晟王探出头来,“刘少夫人,不如本王送你一程?”
“多谢王爷美意。但身份有别,同处一驾马车,恐有不妥。”在我的印象里,晟王似冰山难热,不存在一丝半点的古道热肠。
翁晟下车,接过小厮的伞,“那便一同走走,本王正好顺路,会经过刘府。”
我并不喜欢被人捏着辫子打哑谜,语气清浅,直言不讳道,“王爷究竟意欲何为?”
翁晟愣了片刻,单手从大袖里掏出一张面具,笑道,“这是本王花朝节那日买的面具,一直在车上放着,今日恰好拿出来比比看。”他说着,就将面具轻轻朝我贴近,挡住了我的面颊。好在他仍然保持尊敬与礼貌,并不直接让面具触碰到我,只隔着空气对比了下。
我疏离的抬手将他胳膊挥到一边,力道并不敢重。“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似是错觉,我见翁晟一瞬间有些不自在的红了脸。再想仔细看时,他依旧是往常的样子,“旁人或许观察不出,但本王心思缜密,总会放大蛛丝马迹。”
他说着,俯身朝我,极低声地继续道,“你不必因此惶恐不安,本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翁晟挺直了腰,一脸正色,“知秋这段时间在太后在宫中小住,若她无聊宣你入宫,请你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千万不要推拒。最近她声名受损,许多人对她避而远之,唯恐不及。但本王知她心性善良,是不会有歹念恶意的。”
“不用王爷您特意嘱咐,我也是会去的。我与您一样,深信知秋的为人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可如今证据凿凿,王爷打算如何替她翻案呢?”我有些紧张,并不希望叶知秋还有机会翻身。
连着几日霏霏淫雨,今朝终于放晴,处处春和景明。我坐在明月窗下,跟着弄月弹奏古筝琵琶。几曲下来,弄月笑道,“嫂嫂聪慧有天资,又勤于苦练,如今琴技猛地精进,连我这个自五岁开始就碰丝竹弦乐的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你啊快别取笑我了。”我笑吟吟地,放下琵琶,“上次跟你说的那首《如梦令·夜阑忆与君游》可记住词了?”
“自然记得,夜阑忆与君游,残梦可堪花愁,难赴荼蘼路,只恐露浓空付。醒悟,醒悟。眼波溢我甘苦。”
“那今日我们就练习这个吧。”我笑了笑,将手揉摸,跃跃欲试。
正起乐时,许嬷嬷打外边儿进来,递来一张帖子,附耳说是归乐公主有请,邀我现在就去碧海楼雅间一聚。我只好收起琵琶,让弄月先行回去,改日再练。复又穿戴整齐,重梳云鬓,带着木槿随行,匆匆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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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时,雅间内只叶知秋一人,她已早将随行的几个侍女屏退在外。见无人了才对我诉诸最近的遭遇和委屈。
“刚刚说的那些,想来你也早就听说了……”美人楚楚可怜,拿起手绢拭泪,“哎,我早就想找你倾诉,但顾虑着你被皇上罚了两个月的禁闭,不准外人探望,所以不敢违令。何况现在,谁跟我走得近都会被唾骂。”
我抚了抚她的肩膀,也为自己解释道,“说实话,那些阴毒的事儿我根本不相信你这样纯良的性子会做得出。所以一听说你出事儿了,就很担心。解禁之后我想过去晟王府找你,但王府的人说你去了宫中小住,而我又无法进宫,便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