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入宫躲避是阿晟的意思,只有他与太后肯信任我,愿意替我做主查明真相……”叶知秋欲言又止,踌躇一番才道出如今的情形,“现下阿晟已经掌握了尹家污蔑我、构陷我的证据,但太后她却忽然犹豫了。我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女...而尹家又是太后的宗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才陷入两难的境地,迟迟不肯出手。逢春……我信得过你,才将这些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再告诉旁人。”
“这是自然。”我握紧了叶知秋愈发娇嫩的手,察觉到她那些从前因粗活累活而起薄茧的粗糙早已消散。心思一动,想套些话,“如今你声誉受损,负屈衔冤,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太后娘娘虽有晟王提供的证据又不好就此跟尹家同室操戈。如此僵局之下,晟王也不好莽撞的为你沉冤昭雪。但平素里太后娘娘对你甚好,又是将你认作义女,又是将你册封为公主,如此恩情厚待,你也该体谅体谅她现在的难处才是。你可知道,这京城多少女儿家都赶着羡慕你吗?都在好奇你到底是哪点值得太后娘娘对你那么好呢。”
叶知秋苦笑了一阵子,“有些事情我不便都与你说……”
“知秋,你完全不必忌讳我。我虽然不能替你出谋划策,但却能做你的解语花。你把烦心事都倾吐出来,也会好受些的。”我目光柔和恳切,一副全然为她着想的善意模样,哽咽了会儿,继续道,“你与我同在疾苦中被大杂院收养,算是患难与共的姐妹了。如今你有难,我就算力量微弱,也愿竭诚全力助你渡过难关。”
第63章
叶知秋没忍住抽泣, 许久才缓缓抬眸,告诉了我她知道的故事全貌。太后娘娘本来是执意帮她洗刷冤屈的,而且这事儿若追责起来, 无非就是严惩尹相莲和她的嫡母, 并不会牵连尹家其他人。而且女人的这类纠纷,还不至于伤及尹家根基, 更不影响军政权威。顶多就是让所有贵族名流都知道尹家女眷善妒歹毒不淑的恶名,一段时间内不好嫁女罢了。
“太后……原来以为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所以才会对我加倍照顾, 无限包容与疼惜。又是按照长公主的仪制为我册封, 又是赏我千万真金白银, 玉器珠宝。这一切,都只为弥补一个未尽责的母亲对女儿的亏欠……但就在前些天, 她知道了我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所以才忽然沉默,没有向尹家母女发难惩办。”
我瞠目结舌, 追问道, “太后娘娘不是没有生过皇嗣吗?为何.”
“嘘——”叶知秋轻轻捂住我的唇, 示意我别太声张。“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秘辛了, 你可得万万保密,不然可是会招惹杀身之祸的。”
我朝她坚定地点点头, 又问:“那...太后娘娘的女儿是跟以前的废太子翁兖生的吗?还有……太后何故以为你是她的女儿?”惊天秘闻忽然乍现, 我强按住沸腾的血液,将所有好奇和疑惑全都条理清晰的一一发问。
叶知秋摇了摇头, 起身掩好门窗, 查看内外有无人偷窥, 安心后方坐下, “太后...娘娘的女儿是她初嫁前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所生的。可惜她当时已被赐婚给了太子,这个孩子自然是留不得的。所以孩子一出生,她就塞了信物在襁褓里,让丫头带着孩子逃命去了。但天不遂人愿,她的父亲王老丞相带回了丫鬟的尸体,并说把孩子掐死了,连肉都喂了狗。可太后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没见到孩子的尸体,她就仍心存希望。”
叶知秋说的累了,觉得唇干舌燥,润了口清茶,继续道,“我起先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何就认定我是她亲女儿的,后来才知她断定的依据。我是孤女身份,又成长在与那丫鬟逃跑路线重合的城南,最重要的是,恰好还被她的昔日竹马捡回去照料过一段时日,并且也想认我做义女……”
“那竹马……可是襄阳王霍风?”我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名字,这是我唯一根据线索能关联到的人物了。
叶知秋诚然的点了点头,“因为被襄阳王偶然救下,太后就以为是襄阳王先一步找到了她俩的女儿。”
“太后仅凭这个就认定了你是她的女儿?”
“其实……哎,这都是因为襄阳王的好心吧。当年那些陈年旧事和破碎的海誓山盟,让襄阳王一直觉得亏欠太后,看太后那么多年不留余力地寻找孩子的下落,他于心不忍,正巧太后又来找他确认我的身世,他就干脆骗太后说我确实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至于他为何肯将错就错选择了我,我想一来是因为他确实可怜我的身世,二来是因为当年他许诺接我回王府做他的义女养着,却因他妻女的谎言而导致这么多年迟迟未能兑现这事儿,所以对我存有歉意。我渴望家人,太后渴望女儿,所以刚刚好……”
我可算恍然大悟了,之前的种种疑虑终于拨开了云雾。凝着叶知秋清烟弥漫般的一双水眸,试图看穿她的内心是否也如这眼睛那么清澈。我顿了许久启齿,“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的‘替身’身份吗?”你,是我的同类人吗,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吗。
“我起先是不知道的。但太后无缘无故的好让我惶恐,于是多次拒绝她的封赏。在她身边伺候了四十多年的桂珍姑姑不愿见到母女生分的局面让太后伤心,就将事情的全部都告诉了我。可逢春你也知道,我与家人是刚入京城的时候在市井中走散的,身上只有一块玉佩是信物,哪里是什么木簪子啊.”
我哐当一激灵,“什...什么?木簪子?”
“是啊,当年太后娘娘往婴儿襁褓里放的信物就是一把木簪子。”
“那木簪子上……可有什么细节?”我强行按压住内心猝然惊悚涌出的念头,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浮萍的笑靥,触目惊心的疤痕,和被凌|辱后由席子卷起来草草埋了的结局。
“这个嘛,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我当时就跟太后坦言了,我或许不是她的女儿。但太后这时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所以情不自禁地将很多不确定的疑点忽略了。她觉得年代久远,我襁褓时期自然记不得事情,就算被收养了,又走失了,木簪子不见了,又多了一块养父母赠的玉佩,也都算合理之中的情节。”
我将这些信息量巨大的内容消化了许久,又暗忖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刚才说太后又确定了你不是她亲生女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是尹相莲她的母亲从陇州来了,还带着个眉目跟太后十分相似的女孩,并且手上也有一块木簪子……说是当年王老丞相并未舍得掐死孩子,而是把孩子送到了陇州尹家托人在庄子里偷偷养育。”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险些失态,“然后...呢?”
“太后娘娘这才想起传信质问还在戍边的襄阳王,问他当初判断我身份的依据什么,襄阳王听说带着木簪的‘真女儿’找上门了,便对太后承认自己当初的所谓好心的、善意的想法。”
太后待嫁前与襄阳王暗结珠胎一事儿,本来是鲜少为人知,顶多就王家人与几个家仆知道。但……那尹相莲的母亲尹杜氏总有耳风,何况与王家本就是姻亲,多有走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往也就探听了许多事儿。后来尹相莲来信求助,跟她说了太后对叶知秋无条件的宠爱以及还要册封公主一事儿,杜氏果断联想到当年不见踪影的私生女,这才又去了王家顺藤摸瓜,不但找到了接生的稳婆,还连木簪这等信物细节都掌握了。至于她带去京城的少女是不是太后的骨肉……目前只有杜氏她自己心底清楚了。
“此事有关皇家颜面和太后威望,总不能是堂而皇之将她带入宫的吧?”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女孩现在何处。
“尹家在京中有宅子,她现下应该被安置在那里吧。”叶知秋说罢,起身凝望窗外的重重楼台。眼神有些哀愁,“我出宫前,太后对我说,希望我安抚住晟王,别再去追究尹家母女的过错。而她则会在别处事情上弥补我。”
太后娘娘对尹家母女宽宏,说好听点是顾念尹家对那私生女的养育之恩,说难听点就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不得不妥协。我亦站起来,站在她身侧一同眺望繁华的都城,目光由近处的幌子酒肆,到远处的桥梁与城楼。
絮飞花落,几只燕子从檐下掠过,十分惬意地杳然而去。
几百年来繁荣的城池,日新月异,屹立不倒,人却换了一波又一波。来不及伤春悲秋,我更关心怎么站得更高,更稳,更优雅。将目光收回,我问她:“那太后娘娘打算如何弥补你?”
“第一,她会为我翻供,让李山与他的妻子承认对我犯下的污蔑之罪。
第64章
第二, 她会竭力帮我寻找亲生父母。虽然很早之前我就请求过她帮忙寻找家人,但那时候太后还以为我是她的骨肉,又不便与我道清真相, 所以就含糊应下, 并未发动人力物力去找人。”
我心道,人性总有阴暗面, 比起真相,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看到的内容。就算太后为叶知秋证明清白让李山招供,也不妨会有人以为李山是迫于太后淫威, 所以才屈打成招, 改了口供。叶知秋若真想恢复冰清玉洁的名声, 第一步就该让李山供出幕后的主使,揭露尹家母女的满盈恶贯才是。
“逢春, 谢谢你,听我说了那么多。我这几天忽然接收了太多事情,积压在胸口堵得慌, 像泥石流一样快要崩出来了, 还好有你在。”叶知秋握住的手, 眼里欣慰, 颇为感激。
我也很违心地跟着笑了,内里却并不好过。
不多久, 外面的门被敲响, 毓欢姑姑推门而入,“公主殿下, 时候不早了, 该回王府了。”
叶知秋见我看到毓欢姑姑出现很是纳罕, 就自主解释道, “太后娘娘早已经把毓欢姑姑赐给我做贴身女官了。”
毓欢姑姑看起来心细且谨慎,并且阅历深厚。有这样一员得力干将伺候左右,真是捡到宝了。
我笑了笑,又问:“那你如今搬回了王府了?”
叶知秋有些娇赧地点了点头,再示意毓欢姑姑把门关上,恢复了正色,“是阿晟先不留余力找到了尹家母女陷害我的罪证,所以太后才让阿晟不要再追究的。当时尹家母女怕事情败露,就给了茅山道士一大笔钱财做封口费,让他赶紧逃命去。还好阿晟聪明,等那道士回茅山宗的路上就让人扮作是尹家母女派去的杀手要将他灭口,然后自己再冲出去假意救他,瞬间就让那道士倒戈了。”
我心想,好一招自导自演,翁晟这人果然不容小觑。嘴上却夸赞道,“晟王真是英明神武,出奇制胜。”
叶知秋与有荣焉般扬起笑容,继续说道,“阿晟在道士身上搜到了尹氏与他往来勾结的信函,还有三千两印有陇州尹家的银锭铭文。然后又在李山家也搜出了一千两同样出处的银子。最后把人证物证和口供,呈到太后跟前,与尹家母女对峙,她们这才不得已承认。”话至此,她忽的神色一黯,“只是……你也知道,太后娘娘此时却希望我能息事宁人了。”
“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反正先把与李山私通的污名摆脱了再说吧。一桩一桩事,慢慢处理。”我宽慰了她几句,捋了捋她鬓间随风摇晃的金梅步摇,轻问道,“尹相莲对你百般刁难,千般设计,万般诋毁。说真的,你恨她吗?”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恨不恨她,该不该恨她。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她屡屡迫害我,我百般躲避反倒让她得寸进尺了。反正啊,从今往后我是断不会再任由她欺负我了。”
天色将暗,耐不住毓欢姑姑再次催促。叶知秋只得与我各自告辞。如此国色天香的容貌,再加上珠光宝气的打扮,又有三五个侍女珠围翠绕般的伺候,下楼时自然引人注目。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黏在叶知秋的身上,她却无奈地朝我笑了笑,“跟我出来就这点不好,总是容易惹人注意,有些时候甚至招惹是非。”
我回她一个柔善的眼神,“你如今金尊玉贵,就算有人不怀好意,也断断不能欺负到你。”
她深深叹息,美丽的五官上挂着哀婉凄凉的笑意,见周遭无人靠近,才以唯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金尊玉贵也许只在今朝罢了。你也知道,如今谁从陇州来了。若那位的身份错不了,我今天的封号、年俸、特权全都得拱手相让。”
我心五味杂陈,你若归位,我又何尝不会被打回原形呢?
“人们都说入奢容易,入俭难。那你会舍得现在拥有的荣华富贵吗?”这句话,我是替自己问的。
“钱财地位于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比起这些,我更在意人...”
“人?”
叶知秋一边扶着楼梯下楼,一边低声道,“你也知道宫里那位对我的态度转变,由事无巨细的宠爱,到现在对尹家母女的偏袒。我又一次,失去了家人呢。”
我不敢看她破碎的笑靥,恭送她先上马车后,自己才打道回府。一路上我在车内闭目养神,复盘检索今日这顿茶话的有用信息。
木槿却叽叽喳喳地啃起了酥饼。我抬眸问,“哪儿来的?”
“方才在碧海楼那位毓欢姑姑给的,那些侍女都没有,就给我一个人呢。”
我轻笑了一声,“我就带了你一个丫鬟去,她有吃的要分人,自然也会先分给你。人家这叫客套。”
“嘿嘿,知道啦小姐。”木槿一边吃着,一边伸手接着饼渣子,生怕弄脏马车。“那毓欢姑姑看起来跟教习嬷嬷一样不苟言笑,我还以为很不好相处呢。结果她待我却和善得很。方才小姐你与归乐公主在楼上雅间吃茶,她就带着我在楼下吃茶听书。”
我与毓欢打过两次交道,对她略有了解,知她在太后宫中当值,做事滴水不漏,慎重规矩。与主子出来办事,不好好恪职守护,还有闲心拉着一个小丫鬟肆意喝茶,实在不符合她的为人啊。
如此,倒让敏感多疑的我有些不解了,不免多了个心眼,“那这一个下午她都跟你聊了些什么啊。”
木槿歪起脑袋仔细回忆了下,“呃……好像都是在问关于小姐你的事儿。毓欢姑姑也很喜欢小姐,所以问题有点多呢。”
我心猛地一跳,猝然抓起木槿的手,“你好好想想,她都问了你些什么?”
木槿手上的酥饼因此没拿稳,全都掉落。但见我陡然狠厉的神色,她以为是自己今天说错话做错事了,也不敢低头去捡,只得努力拼命地把回忆挤出来,“最开始小姐你进了雅间,毓欢本也没怎么理会我……就是她突然问我知不知道归乐公主以前住的大杂院儿在哪儿,我就好心说地点......并且有意说了许多小姐你以前对归乐公主和大杂院儿的接济与照拂。”
颠簸的马车上,木槿有些哆嗦,带着哭腔继续解释道,“小姐,奴婢的本意只是想要更多人知道你的善举。想要毓欢姑姑看看,她的主子出了大杂院就忘恩负义,不懂回报,而你却心慈好善,涌泉相报。奴婢心里确实有气,凭什么归乐公主什么好事儿都没做就能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太后、晟王的宠爱。而小姐你满腹才情、仁义善良却屈居在她下面。”
我轻轻叹气,音色有些低沉,“然后呢?到底具体都说了什么?”
“就是毓欢姑姑好奇小姐与归乐公主是如何认识的,所以我便说了小姐小时候也在大杂院儿生活过,后来父母靠着玉佩这个信物找到了你,你才被接回木府。然后毓欢姑姑就说了渴了饿了,让我跟她去楼下吃茶...奴婢也没多想,就觉得一边儿吃茶听书,一边闲聊几句,时间倒还挺好打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