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斐仿佛看见生机,再度凑近我的面庞,恢复活力般低声笑道,“所以说,你只是担心世人的眼光,而不是舍不得某些人?”
我稍稍侧目,无比清晰地看清了他鸦黑纤长的睫毛,眼眶下那颗小小的泪痣,还有因呼吸性感滚动的喉结。
正当此时,“嘭——”的一声重物撞击,船只剧烈摇晃。翁斐的身体因重心不稳朝我倒下,导致今晚几度相牵引的身体终于真真正正触碰到了彼此。结实坚韧的胸膛压迫我的柔软,虽然隔着衣物,但那一瞬间压迫来的触感,还是让我不由心颤,不知该作何反应。
翁斐与我四目相交,一时间忘了要起身。
“皇...皇上......”
直到我有些慌措的唤他,他才匆促拉开与我的距离。
“嘭——”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翁斐手疾眼快,不容多想,直接将摇晃欲坠的我揽入怀中,护住我的脑袋,定定坐稳。
他向外不悦道,“怎么回事?”
撑船的属下在外恭敬地回话,“回主子,咱后面有艘小船想超赶咱们,但此处河岸变窄,又是昏暗的长桥底,挤满了画舫跟渔船,船夫技艺不佳,才不小心撞了咱们。”
翁斐放下心来,柔声问我,“你没事吧?”
“我...有点怕.......”其实我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如此姿态亲密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鼻息间都是他龙涎香的淡淡体息,让我有些嚅嗫,假装迟钝,假装忘记了该分开才对...
“不怕...”他将我搂得更紧,迫使我的脑袋能枕在他肩头,身体贴近他起伏的胸膛。不行了...有些腿软了......刚才他不还说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吗......现在这个...算吗?我不禁替他找借口,情急之下,身不由己......应该不算吧。
没一会儿,船只行驶到了今夜初遇地点一二百米处的石桥下。撑船的属下对内提醒道,“主子,咱到了。”
这时的我早已从翁斐怀里挣脱,他起身掀开卷帘,先一步踏出去,向我伸出手,“我送你下去。”
月下清光皎皎,乌篷船有些荡漾不稳,我踌躇了一会,将素手搭在他掌上,由他牵引着下船。
后边儿那艘两度与我们相撞的船只此刻也在下客。对方三五人,虽是汉服打扮,却是外族面孔。不像是胡商,倒像是从游牧部落来的,比如匈厥。其中一个女生见了翁斐的样子,转头对同伴用族语笑道,“这中原大地竟有如此高大俊朗的男子,甚合我心意。”
“怎么?你还想带人家回去咱们部落做女婿?”她身边同样威武帅气的男子打趣了几句,惹得一行人笑哄哄的。
我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从他们目光所及的方位与神态,就隐约猜出他们是在议论我们。我怕他们不怀好意,便望了眼翁斐,他看出我的不安,低声宽慰道,“没事,他们在夸朕帅呢。”
我被他逗得噗呲一笑,再回头时竟与那笑声爽朗,个性张扬的女子的目光对上了。她是在打量我?还如此明目张胆。
见我发现了她,她干脆大方的三两步飞跨上岸,用我朝语言略带口音地对我打招呼,“这位夫人好福气,居然有位那么好看的郎君。”
苍天啊...又来了,又一个误以为我与翁斐是一对儿的。但这次我却不着急辩解,只看向翁斐,笑而不语。
那女子不以为意,继续上前两步,“不过夫人你也不差。生得好生秀气,我知道你们中原女子皆以皮肤白嫩,腰肢娇柔为美,是吧?就像你这样的。但在我们那儿,可不好养活,男人都瞧不上。大家都喜欢身体强壮的女人,能弯弓射月,赛马驰骋。”
我生在中原,又不去你那风沙漫天的塞外天地,这里的人欣赏我的样貌就够了,我又何须让你们喜欢?
但面上仍得体地温婉一笑,并不多话,“谢谢姑娘夸赞。”
他身后另外一个彪汉子也跟着上岸,以为我们听不懂他的族语,就直言不讳道:“这些中原女人都瘦巴巴的,不好生养。幸亏没把他们的公主嫁给咱们的王子,不然咱们匈厥的优良血统,可就堪忧了。”
第59章
这戏谑话一出, 他们又豪放地哄堂大笑了。却不知翁斐知己知彼,早就学习过他们的语言。瞬即会意,猜测到这群人就是今年匈厥派来朝贡的队伍了。
他们一行人中, 那个威武帅气的男子笑得勉强, 谨慎地用族语制止道,“这里是别人的城邦, 都少说一句吧,言多必失。这次我来朝贡,就是为了找到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女孩, 誓要把她带回咱们匈厥做王妃。日后见了王妃, 你们可不准说她身子骨弱, 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那匈厥女子嘟嘟嘴,“你上次来京城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也许人家早就嫁人了呢。”
翁斐闻言,看向那个自称是匈厥王子的人。心里有了眉目,朝贡的大队按理还在路上, 而他们竟提前十天抵达了京城。反正过几天这群人都要在大殿之下跪拜自己, 翁斐也不多留, 朝着他们点头笑了笑, 就领着我先行告辞了。
*
翁斐站在不远处,目送我回到放花灯的河岸边儿, 之前替他撑船的另一位属下对我指了指船舱。我会意进去, 果然木槿正昏睡在小船舱内。摇了摇她的身子,她才迷糊转醒。
“小姐……我怎么睡着了, 我是睡了多久啊?”
那撑船人替我解释道, “你方才晕了, 我好心将你救下。你小姐守在此处多时了, 就等你醒了。你们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听他这么一说……木槿不是他弄晕的才怪...噢,我可怜的小丫头。我心虚的揉揉她的脑袋,“好些了吗?咱们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木槿很是歉意,缩了缩脑袋,就跟着我回到了车夫所在的集市口。我们赶到时,车夫才撂下围坐在一起打牌的牌友,颇有些意犹未尽。离开那么久,也没人起疑多想,我这才放下了悬乎的心。
*
这几日霡霂绵绵,淫雨霏霏。我托腮靠窗望着阴微的天色,露出皓腕。院内落红一地,仍顽强沐雨的花儿一簇簇地紧挨着取暖,尽管花苞上早浸满了雨露。远处杏花玉蕊零乱,池塘水涨,烟波下圈圈涟漪不绝,有三三两两的鱼儿在荷叶丛中嬉闹穿梭,纵情肆意。
刘清慰从魏紫苑刘禤处回来,见我无聊,便要陪我下棋。我关心道,“怎么不去多睡一会儿?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入宫了。”
“无碍的,我不困。”
“那不如...我们用皇上赏赐的那套棋吧。”
刘清慰笑了笑,“上次我说用,你还舍不得,说不敢用呢。”他望我身后春雨如油,新绿透窗,水雾弥漫,很有意境,便将棋盘抱到我跟前,“美人与春景,相辅相成了。咱们就在这宽窗边儿下棋吧。”
我与他一边儿对弈,一边闲聊诗文。他望了望不远处被风雨摧枝的梨树,说过几天等天晴了,就能去挖两年前他亲自埋下的梨花酒了。如此一说,让渐渐学喝酒的我倒是有了些期待,默默盼起了天晴。没多久花囍拎着刘府管家快步进来通报,说是繁昌公主来了,此刻正在刘府大厅,等着要见我呢。我理了理衣裳与云鬓,就跟刘清慰前往大厅拜见翁韫了。我们到时,公爹刘禤跟婆母朱婉正在盛情招待她。而弄月偷偷躲在帘后,也在悄然打量这位情敌,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翁韫见我来了,跟我寒暄了几句,又朝着刘禤和朱婉继续说了些场面话,最后才跟我去了琼枝苑儿,想单独聊聊天儿。刘清慰知道公主想说些婚前的闺话,也不便跟着,便自觉回卧房补觉了。
翁韫坐在方才我下棋的窗边儿,“逢春姐姐,你这儿的布置虽不及宫里富丽堂皇,但却好是清雅别致啊。外面的院景秀丽,和风细雨,更是让人惬意。”
“公主谬赞了。区区陋室,怎能跟皇城比。”我说着,又叫花囍跟木槿去另一侧烹茶了。
“前些日子我差人来送帖子,后来才听说你被我皇兄责罚禁足家中,不准探望。”
“呃……连你也知道了?被圣上责罚,人人皆知……真是叫人惭愧啊。”我有些怀疑自己当初让皇上这么帮我到底算不算明智了...可那样的情况下,我反正是想不到更好的主意避敌了.....
翁韫赶紧讪笑,“哎呀!其实我皇兄人还是很好的啦...就是那帮老臣总是气他,导致他有些时候脾气不大好……以后啊本公主罩着你就好了。”
他......真的脾气不太好吗?我想起他每次都对我温柔以待的样子...甚至还有肢体接触那一刻的暧昧画面,脸颊竟发烫得浮起了一抹绯色。
“逢春姐姐,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脸红了?”
“啊...哈哈,可能突然有些热吧。”我以手挥扇,掩饰脑海里让自己面红耳赤的暧昧场面。
翁韫并未多疑,只说住在宫里烦心,才想着出宫解闷,找我闲聊。“那叶知秋之前住在晟王府,与我勉强算是河水不犯井水,如今堂而皇之地住在宫中,企图与我分庭抗礼,真是厚颜无耻。她有太后娘娘庇护着,尹家想讨个公道,也申诉无门。对了,还不知你听说没有,叶知秋之前施邪术祸害尹家,迷惑晟王与太后,已经人赃并获了!可惜太后娘娘中蛊太深,事到如今还在包庇她!”
比起太后我更在意晟王如今是何态度。只要晟王没有心死,仍愿意相信她,爱她,那尹相莲等人就不算完胜,还有的是没有硝烟的仗要打呢。
瞧翁韫越说越激昂,我也不阻拦她,任由她一吐为快。
“而且听说她还与别的男人颠鸾倒凤、暗通款曲……哎呀!龌龊极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了,真是有辱皇家颜面啊!她本就没有皇室血统,却白白损了我们的脸面。那太后也是……”说到执迷不悟的太后,翁韫还是理智的悬崖勒马,及时住嘴了。她对太后是诸多不满,但无奈,人家地位尊崇,在自己母亲之上。她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了。反正啊,这王学英也不是个姓翁的,又没有生过皇嗣,有什么好处全给了王家尹家,怎会设身处地的为他们帝王家的利益着想呢?
我见翁韫宣泄得差不多了,才晓之以情地安慰她,并叫木槿她们奉茶来。翁韫喝下丫鬟们端来的热茶,润了润唇,又继续倾吐道,“自从叶知秋进宫后,晟哥哥从来没去看过她。真希望晟哥哥赶紧想通了,一纸休书休了她。”
“我认识叶知秋多年,不觉得她是蛇蝎心肠的女人啊。她那样软弱纯良的性子,若说会诅咒人、施媚术、下迷蛊,我是不愿信的。哎,她就是性子太软了,若有一丝主动害人的心思,又怎么会任由那大杂院的李山玷污摆布呢?我听说她跟李山私通并非自愿,是被威胁强迫的……”我见刘清慰的一角衣裳掩在珠帘后,便知他大概是睡不着,公主情绪高昂,声音不轻,刘清慰恐怕也是被吵到了,所以才干脆从卧房出来。我是看他在,才顺势做出温良敦善的样子,表面上是在替叶知秋说话,字里行间却给足听客心理暗示,引导着他们的思维,不知不觉中深信叶知秋与李山的奸|情属实。
杀人诛心,没有什么比毁掉一个人的清誉更狠,更毒的了。尹相莲屡次鲁莽挫败,这次能想到这阴损的招数,实在高明。
第60章
跟她们比起来, 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而已,还算是善良了。我为自己方才的歹意开脱, 如是想道。
公主又说:“哼, 她那是看着柔弱罢了,迷惑人心的假象。逢春姐姐你仁善, 竟还被蒙在鼓里。她与那叫李山的贱民看起来可并不像是被胁迫的呢。那李山不也说了吗,她俩在婚前就已欢好。真是行为不检!这段时间晟哥哥不来皇宫,是因为被伤得太深, 独自治疗情伤呢。而她呢?在宫中可没闲着, 一点儿都不安分, 几次三番在御花园里假装与皇上哥哥偶遇,搞得淑贵妃她们都被气死了, 个个都如临大敌似的。”
“什么?”我瞬间面色不安,有些牙痒切齿。但顾念刘清慰在帘后,很快就掩藏好了真实的心迹, 气度淡定, 仿佛事不关己。
“不过啊, 她可没得逞。叶知秋声名狼藉, 不守妇道,辱没了皇家声誉。要不是太后百般阻挠, 提供卵翼。我皇兄早就废黜她的身份, 褫夺她的封号了。皇兄贵为天子,英明清醒, 贤身贵体, 岂会瞧得上她那腌臜不纯之身?”说到这儿, 翁韫靠向我, 纤手抵唇,低语道,“况且啊,我听说皇兄最近已经觅得佳人了,花朝节那天还带着她在京城游览赏玩呢,这可是后妃们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后妃们从未有过的待遇?我因此而窃喜怡悦,或许自己在他心中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但却并不骄傲,我要在他心里拥有独一无二的分量,如今这些还远远不够。不过,事态的传播真是刺激到让人心慌啊...怎么连翁韫也知道了...我嘴角没忍住抽搐,试探地问:“还不知……是哪位娘娘如此幸运,能得陛下如此恩宠?”
“宫外那些贵胄名流都以为我皇兄是带了某位娘娘出宫。甚至有些诰命夫人入宫探望时,还顺便问了淑贵妃那天与皇上夜游京城的女子是不是她,她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否认。哈哈,其实当然不是她。本公主住在宫内,自然是知道更多内情的。花朝节那夜我跟后宫的妃嫔们都去了太后宫里剪纸赏红了,谁若不在场,岂不一清二楚了?偏偏啊所有人都在,连不安其室的叶知秋也在宁康宫寸步未出。想来,大概是皇兄在宫外新得的佳人,不久后应该就会带进宫册封了。现在啊,宫里的娘娘们可算是尝尽了‘内忧外患’的滋味了。”
翁韫贻笑间,刘清慰恰好从卧房那边儿出来,想着反正睡不着,干脆去马厩看看从胡商那儿新买的马匹吃喝情况如何。但路过公主,总不能无视吧。于是朝着翁韫恭敬地拱手作揖,又跟我说了去处,就打算退去。翁韫却及时唤住他,“刘大人,你是我皇兄的御前侍卫。花朝节那天可随他一同出宫了?可知道那与我皇兄同游的女子是谁家姑娘?长什么样子?”
刘清慰笑了笑,“花朝节那夜微臣在宫中值守,并未随皇上微服出宫。皇上偶尔也不大喜欢人跟着。”他对那日皇上不带着他随行护驾一事,没有多疑。御前带刀侍卫不止他一个,皇上的心腹也多,暗卫更是数不胜数,哪能次次轮得到他。
我见他神色如常,便知他也还没将那女子与我挂钩,长舒一口气,顿感轻松。待刘清慰走远后,翁韫才神色一转,有些娇羞地问起了木之涣。其实自她与木之涣定亲以来,并未有机会私下见他。每每只能躲在老远的宫墙脚下,猫起身子鬼鬼祟祟地偷看。
“也不知...当时他得知被皇上赐婚是何反应...开心,还是抵触啊”她问。
我谦谦莞尔,并不谄媚,“自然是开心的。公主您明媚大方,性格又率性至真,正好与我堂兄的沉静内敛互补啊。而且啊,我大伯父他们早就从苏州启程来参加婚宴了,不日就要抵京了。还有些渝州老家的亲戚族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木家能得公主青眼,是祖辈积攒的福气。”
翁韫低头,不胜娇羞。我却别有心机,偏在她蜜意时开始温柔补刀,“说起来公主与我堂兄的姻缘,还真是命中注定呢。早在那日踏雪湾,我就隐约记得,他说在梅林深处远远看见一湘妃色衣裳的倩影,如姑射仙人般,甚美。想来就是公主你了。”
“我好像那天着实穿的是湘妃色衣裳呢。”翁韫娇笑了一阵,却忽然僵住了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美妙的事儿。那一日,她与叶知秋衣衫撞色......风头被碾压了一大截。这木之涣说的芳踪倩影……说不定不是她而另有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