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点着沉香,润物细无声般的幽淡,清心宁神。他静静地圈住我,身子相贴,脉脉温存,却并无宽衣解带之意。
“皇上?”我翼翼小心地从他怀中探出脑袋,唤了他一声。
翁斐略带疲意,轻轻阖开星目,不自觉的低沉着鼻音,“嗯?”
“今天很累吗?” 我关切地问他时,屋外起雷了,险些淹没我的声音。
他将我搂得更紧,“朕觉得就这样抱着你,闻着你身上让人减缓疲劳的淡淡体香,听着夜雨打芭蕉的声音,很是安宁舒惬。”
“皇上喜欢就好。”我弯唇笑着,贪恋地朝他怀里蹭,然后又请求道,“皇上,入京后我想先去趟西市。”
“朕陪你。”他说着,忽而眸光幽深地凝望着我,似有心事。“听说下午的时候襄阳王来碧波轩了?”
我有些惊怔,不过却保持平静道,“王爷只是闲来无聊,路边碧波轩时贪恋苑中景色,所以顺便与我聊了几句。襄阳王如今废了双腿,迟暮失意,想来心里也不好过。若他能借景抒怀,达观放松,也是好事儿。”
我与襄阳王说了些什么,翁斐并不知情。不过一直派人跟着霍风的行踪。听说他又主动来见我,觉得形迹可疑罢了。
翁斐在太后宫里安插的眼线早偷偷向他汇报过尹相栀一事儿,不过,只是略知大概,不晓细节。
第93章
比如, 有木簪信物这一信息,翁斐虽知情,却不晓得木簪的样子, 更不清楚其中镌刻着“樱枫”二字。
所以上次在玉山关的客房, 他见到我的木簪子上的字,才会忽然恍神, 鬼使神差地联想起太后与襄阳王...如今,霍风再次主动接近我 ,多疑的翁斐, 难免忍不住管中窥豹, 三智五猜。
“皇上……我能否先不随你入宫?自己在京中置个小院儿也挺好的。”
翁斐蹙眉, “为何?嫌朕的宫里不够外面自在?”
“自然不是。”我赶忙否认道。“只是我这样的身份,如果入宫了, 怕会给你带来非议。”
如今我还未假借襄阳王之手向太后透露身世。若此刻就贸然回宫,出现在太后的视野里,不被她当做不顺眼的肉中刺对付才怪。且先躲着, 韬光韫玉, 待她主动来寻我就最好不过了。
可我这些考量与顾虑, 翁斐自然不知。他只道, “你若在宫外住,朕就只能天□□宫外跑了。若叫那些个大臣们知道朕夜不归宿, 整日整夜都流连在宫外的小户里, 恐怕又得苦口婆心规劝了,听着都烦。再说, 朕可不打算把你当个外室养。”
哦?是吗?我明黠一笑, 伸手环勾着他的脖子, “那皇上打算如何养着我这小女子?”
比起嘴上应承, 翁斐更愿意付出实际行动。所以此刻,他并不急于乖嘴蜜舌,讨我一笑。如何安置我,他或许早就心中有数了,以他的性格,这种事情又怎会容外臣与太后来置喙呢。
外边儿的骤雨打着池塘里新荷的骨朵儿。花儿也摇摇晃晃,不胜娇柔。翁斐轻嗅着我发间的花香,一双深邃的凤眸露出几许风流...
这滂沱的夜晚,哗啦哗啦的雨水声掩盖了一切放纵的靡音。无人知晓,这黄栌秀山中,红烛暖帐旁,衣带渐宽时,床幔轻摇里,鸳鸯绣被下的甜腻滋味。
*
因昨日说想入宫前先去西市一趟,翁斐便穿着寻常公卿子弟的衣裳,陪同我左右。其余随行的,还有安详意、玉棠,和隐匿在暗处的护卫。
软红香土,京城如故。一入帝都,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明丽繁富的华奢盛景。百姓们熙来攘往地穿梭在街道上,或挑担叫卖;或出入酒肆绸庄;或搬运木头,兴修楼宇;或金鞭络绎,打马而过;又或是在玉辇香车上,谈笑风生。
远处江水溶溶荡漾,布篷游艇慢驶在万顷茫然之上。近处江岸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掩映在杨柳叠翠之间。从东向西,再穿过几条小巷,终于寻到了一家名为“悬壶药房”的铺子里。
许嬷嬷的独女柴小翠原先是见过我的,也早从她娘亲嘴里得知我落难离了京的消息。此刻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她自是大吃一惊。在我略做解释后,才赶忙领着我与翁斐去了后院,见到了正在晾晒草药的许嬷嬷。好歹有过一段主仆情分,许嬷嬷也算忠仆,真心为我担忧,为我牵挂。如今看我有贵人相助,能安好归来,不禁喜上眉梢,替我高兴。
她道,自我出事儿后,木槿无奈,只能带着我的嫁妆回去木府。花囍虽卖身契属于我,但毕竟在刘家长大,无处可去,就仍留在了刘府。而许嬷嬷自己无心在刘府伺候,才回到了女儿家,带带外孙,打打下手。
我被押解流放前,熟故们虽不被允许来送别,但多亏了翁韫与木之涣的打点,能让我对外捎个话。其中便嘱咐了许嬷嬷,将我的私有物件儿代为保留。
柴小翠与夫家毕竟在京城的闹市中久居,就算没接触过,也是见识不少达官显要的。听说是翁斐救了我,且还敢堂而皇之地带在身边走街串巷,就猜到了他不一般的显赫地位。遂都涌向了厨房,杀鸡炊黍,准备盛情款待。
许嬷嬷去煮茶时,安详意与玉棠也在屋外守着。我在厢房内打开箱子,将自己托付的物件儿一二细数。见翁斐好奇,便笑道,“我既不是木府的千金,也不再是刘府的媳妇儿。所以,以木家女身份得到的一切,我当然不会带走,因为本就不属于我。但眼前这些东西,都是我亲手创作,放在他们两家都尴尬,我啊宁愿存在嬷嬷这儿。”
他垂眼一看,尽是些字画卷轴,女红绣品。在一一摊开端看后,翁斐的俊脸上终于忍不住挂起了笑颜。我循他的目光而望去。难怪他会笑,竟是看见了自己的画像。
“什么时候画的?”
“嫁去刘府之前吧。但画像时并未见过你真人。所以当初只凭想象画了身段与衣裳,暂时没有描摹你的五官。这三庭五眼,还是后来见过你之后,才补充上去的。”
他暗暗得意,愉悦。却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做出勉勉强强样子夸赞道,“画得还行吧。”
*
因翁斐不准我独居在宫外,我到底还是先随他住进了皇城。才入宫不到半日,消息便不胫而走。京城权贵间炸开了锅,霎时间人声鼎沸。虽然早就有了应对之心,猜测到会被万众瞩目,成为集矢之的。却不承想,这急风暴雨比相中来得更猛烈。
初到漪澜殿,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宫人们齐齐恭候在殿门外,朝翁斐与我下跪行礼。
安详意向我恭贺道,“娘娘有福了,这漪澜殿仅次于凤仪宫,是后宫中距离皇上最近的宫殿呢。”
凤仪宫历来是皇后的居所,自翁斐登基以后便一直空着。从漪澜殿这边儿隐约能瞧见它那走鸾飞凤的高耸屋梁。
我收回目光,对着翁斐欠了欠身,“皇上有心了,逢春惶恐。”
“漪澜殿的园景最是雅致宜人,配得上你。从今日起,你便是这宫的主人了。朕为你册封为嫔,赐号为琼。你可喜欢?”
“琼字有美玉之意,寓意华贵,夸姣美好。臣妾自然喜欢。”
如今堂堂正正,有名有分,我便识时务的,第一次以“臣妾”自称了。翁斐很满意地勾唇一笑,一边携我入殿,一边又补充道,“确实,琼乃美玉。你这般琼林玉质,自然担得起这个字。若做朕的琼嫔,于朕而言,也是珠玉在傍之幸。何况,现在你也不姓木了,过去的就都过去了。这封号,也有弃木抱琼之意。”
“弃木抱琼?皇上良苦用心,臣妾竟没想到。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为他设身处地着想而真心动容。
住进宫里的第一夜,有翁斐贴心相伴,自然是好。不过,既是同眠共枕,少不得弄玉吹箫,被他折腾调教了。翌日清晨,我浑身酸疼着。稍显无力地弄妆梳洗时,他却生龙活虎的,早早上朝去了。
伺候我洗漱梳妆的宫女约有七八人。这么纷华靡丽的排场,倒是我以前从未享有过的。
不过,既是入宫来做主子娘娘的,我自不会露怯心虚。于是,只管从容坦荡,心安理得地接受宫婢们侍执巾节的伺候。
“老奴名唤杜欢,原先在御前伺候皇上。今朝有幸被皇上指派来漪澜殿做掌事姑姑,伺候琼嫔娘娘您。若照料不周,还望娘娘多多海涵。”杜欢姑姑侍立在一侧,朝着我躬身介绍着自己。
在这皇城之中,宫人奴才无数。能有资格在御前当差的,必然都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精儿,谨慎又聪明。
第94章
我尽量表现的淑慎从容, 向她莞尔一笑,“我也是初来乍到,对宫中的礼仪规矩不甚了了, 以后还得劳烦姑姑在侧提点。”
杜欢惶恐道, “‘提点’可不敢当。娘娘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所谓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帮助娘娘熟悉仪制宫规都是奴才分内的义务。”
我现在只知道这杜欢姑姑是翁斐亲自为我从御前拨来的,却不晓得她年轻时原是伺候懿德皇太后的大宫女。
我这漪澜殿里,有杜欢姑姑与玉棠领头伺候, 其实足矣。但听说, 还缺一位首领太监, 安详意正在尽心物色中。
杜欢见我左手带着羊脂白玉镯,心中暗暗惊讶。之前翁斐在塞外, 命人加急回宫取这手镯,还是经过她手从宝匣里找出来的。
此玉镯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晓。这可是太皇太后传给懿德皇太后的。翁斐对我的重视不言而喻, 她看在眼底。不由更敬重了我几分。
虽然杜欢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人, 但之前早就因翁斐交代的任务, 知道了我的存在。胡云瑢之所以能入刘府, 全是因杜欢效率且周到的谋划。为何胡父在官场上本能苟且偷安,却忽地被排挤针对, 遭人检举?为何胡父会因沾赌的恶习, 在丢官革职时还债台高筑?不就是为了逼胡云瑢走投无路吗...
当朱昂的母亲朱胡氏第一次带着胡云瑢去刘府时,暗中派人在刘府观察许久但却一直都一筹莫展的杜欢才终于计上心头...
胡云瑢能在刘清慰行军路上与他“偶遇”, 甚至是偷偷往他茶碗里下药, 皆由杜欢一步又一步细致周密的指引。虽然翁斐对下药这略显下作的手段, 事先并不知情。但事已至此, 他也并未假模假样的指责什么的。
翁斐或许不择生冷,只要结果遂他愿,他并不关心过程。这让我闻到了一丝同类人的气味。也许这是我们刚好相配相吸的理由吧...
不过知道杜欢的所作所为,皆是后话了。
之前,叶知秋得了毓欢姑姑这得力干将,害我猛栽跟头;现在,我有做事沉稳,擅于插圈弄套的杜欢相辅助,兴许会更胜一筹吧。
待我装扮好后,早膳也已经备好了。杜欢为我布菜时,又提醒道,“娘娘,皇上交代说您前两日在路途中感染风寒,需要静养,不宜把病气传出去。所以这几日若有拜见与约请,奴婢都会暂且为您推拒掉。”
我身子安康,并无不适,除了...下面有些难为情的酸肿。要是真的感染了风寒,他怜香惜玉,恐怕昨夜早早就哄我睡了,哪里敢贪欢?但我明白这是他心细如发的好意,不过是怕我刚入宫,
人地两生,不习惯。何况,太后与那些妃嫔,心怀不善,如鹰瞵虎视般,恐我招架不住。
如今我圣眷正浓,一入宫就封了嫔位,还赐居在了漪澜殿这么个得月较先的好地方。想必早就遭人眼红了。尤其是太后,不得大发雷霆,暴跳如雷?王尹两家的那么多闺秀皇上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偏偏捞了个她打入罪籍的女犯回京行椒房之宠...这不是摆明了与她日月参辰,较劲作对吗?
用过早膳后,我在玉棠的介绍下,绕着漪澜殿逛了一圈儿。以前去晟王府与卫国公府时,觉得朱楼绮户,豪奢庭苑,就该如此。所以还对霍宝卿和叶知秋心生过羡慕。可此刻置身在皇宫里漪澜殿中,才知自己原先的目光有多浅薄。
昨夜翁斐说这处宫殿的庭景极好,可惜当时天黑,我并能彻底领略。现在天光再看,朱榭雕阑的楼阁旁,筑山引渠,碧波映树。在富丽精巧中不失翠微清幽,果然极具诗情画意。
赏到墙角那几株碧翠的芭蕉时,忽而想起了状元府里也有类似以芭蕉造景的角落。于是向杜欢姑姑问道,“繁昌公主与驸马爷可还在京中?”
“可真不巧,繁昌公主与驸马爷前天才启程离京。据说驸马爷是要去江浙一带任职,所以公主随行同往。”
之前翁韫就说初秋前随木之涣赴任,竟不想盛夏未过半就出发了。这下,连个长目飞耳,消息灵通的好友都没有了。
“那归乐公主呢?听说晟王爷前些日子南下邦交去了,她可还好?”
“奴婢虽只在御前伺候,不大洞悉外界之事。但倒是常见归乐公主出入宫闱,陪伴太后左右。”杜欢姑姑如实答复道。
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叶知秋也没闲着,常出入于各种贵爵显要举办的宴席中,在名流权贵间慢慢扭转了口碑。逐渐从声名狼藉、为人不齿的形象,转换成了被贵女们接纳欢迎,上赶着谄谀取容的京中第一新贵。
转眼进宫五六日了。翁斐下了早朝后,从腾龙殿径直来到漪澜殿,领着我去宁康宫给太后请安。
宁康宫里隐隐缭绕着檀香味儿,在溽热的炎夏,这些熏炉里飘出来的气味儿,清清凉凉,配上内堂传来的梵音,倒挺让人平静的。穗欢姑姑在大堂奉茶,躬身道,“还请皇上稍等片刻,太后娘娘正在礼佛,想来也快结束了,不出半刻钟就到。”
我心中腹诽,还真是佛口蛇心呢。越是恶事做尽的人,年纪大了怕报应,就越信佛。所以这原本富丽堂皇,雕绘大气的宁康宫,在王学英的打造下,能处处不失禅意。尤其是那一池菡萏,在肥绿的莲叶上含苞待放着,与竖放在水中假山的菩萨像相辉映,模样颇为圣洁。
没一会儿,太后便出来了。原以为她见了我或多或少会怒形于色,却不想此刻,她反而虚气平心,在皇上面前慈祥温厚,丝毫看出上次待我的狠辣凌厉。并且对皇上将我带入宫封妃之事儿,也没有表露出半分不满和计较。
“上次哀家罚你去边疆流放,确实是严厉了些。本想小施惩戒就算了,但知秋已贵为公主,是不容冒犯得罪的皇室贵女,外边儿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若哀家不说点儿重罚的话,以后是不是人人都能欺负到皇家头上了?只是此事儿的主角儿终究是归乐,如何惩处自然得让她拿主意。哀家见她往素里面软心慈,与你又常以姐妹相称,本以为她会大事化小,以德报怨。所以才刻意给你拟了个高点儿的罪责,只待她高抬贵手,为你求个情就算了。却不想...”
太后说到这儿,便适时地停下了。只拈起茶盏,拨了拨茶叶,优雅地呷了一口。如此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地就将昔日矛盾和过错推到了叶知秋身上。想来,她现在已经断定了叶知秋与自己非亲非故,才会在皇上面前借词卸责吧。
其实这样对我而言,就最好不过了。没有太后的偏护和支持,叶知秋这公主之位,应该也岌岌可危了。
我正暗笑时,王学英又放下茶杯,扬眸道,“不过你啊也别怪哀家。所谓患难见真情,若哀家没有下这道懿旨,又怎么能让咱们皇上看清对你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