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此刻, 孩子还在摇篮中酣睡,由奶娘与婢子们围护着。
杜欢姑姑莞然而笑,领着内监端来一碗清炖乌骨鸡。恰逢翁斐下朝来了漪澜殿, 看着汤膳到了, 便要亲自喂我喝下。
“臣妾被皇上养得那么娇贵,仿佛都要拿不起匙羹了。”我有些虚累地说笑, 虽然一朝分娩后身体可算自如自在了,但这几日还需养护好,才能恢复孕前的矫健活泼。
“朕来之前已经传了圣旨和敕命文书去了木良家。托你的福, 赐封你木家的养母顾氏为敕命夫人, 并且恩准她明日入宫小住两日, 与你团聚。顺便,也可以帮着照料照料你的身子。”
我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臣妾谢过皇上。”木家毕竟养育我多年,吃穿用度上从不曾亏待我,就算我被告破不是他们亲生女儿仍愿为我求情, 为我牵心挂肚。如今能回馈木家一个敕命封号, 让顾氏享俸禄, 抬地位, 实乃好事。
屋里头正说着话,殿外边儿的守门内监就来报, 说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桂珍姑姑来送兜肚了。翁斐见我将汤喝得差不多了, 便命人撤了碗,又慢悠悠地替我以手绢擦拭起了唇角。直到最后重新掖好被褥, 才对那下人吩咐道, “宣她进来吧。”
桂珍姑姑迈入殿内, 福了福身, 呈上了三件给孩子穿的兜肚,慈蔼地笑道,“这三件小衣裳,是太后娘娘这几日熬夜亲手缝制的。瞧这上面双龙戏珠的图案,栩栩如生,多可爱啊。”
见我脸上始终都淡淡的,并未太大喜色,桂珍姑姑不由替太后捏了把汗。自我入宫以来,对太后虽尽了礼数却从未有过趋炎附势的亲近之意。尤其最近太后开始对我表露关切,我反倒漠然置之,便更让王学英那边儿确信了什么...以为我是对她有怨有恨,才生了不可原谅的抗拒之心。
思于此,桂珍姑姑转头看了眼熟睡在摇篮中的婴孩,果然,上次太后亲赏的平安锁和手镯也不见戴上。我将桂珍姑姑无可奈何地叹息样看在眼底,心思玲珑着,但笑不语。自恩渡寺那日太后一反常态,替我说话,并且从此以后待我再无敌意,我就隐约猜透了七八分。料想着是或许是襄阳王跟太后透露了什么。就在回宫的前一夜,卧睡在我身侧的翁斐忽然起身……我因白日睡得足,晚上总是浅眠,所以听到翁斐起身的动静,出于关心,便悄然睁开了眼,披上外衣跟了出去。然后...无意间听鸾煞在汇报襄阳王动向,说霍风前些日子曾秘密来访恩渡寺的消息云云。
翁斐回御书房处理政务时,桂珍姑姑也不便多留,只好紧跟着告退了。前脚人刚走,后脚玉棠便从内务局领来了这个月的月例,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端着两盆正爆花如瀑的春雍芍进了屋。
玉棠道,“娘娘,这是户部谢家今年贡奉的春雍芍。听说是新培育的花种,今春头一次开花儿呢。花瓣重重层叠,艳丽多姿,仅有五盆。内务局想着娘娘你会喜欢,就巴巴地送来了两盆。若其他宫里的人想要,还需等到明后年栽种成熟了才行。”
“生于春日,雍容华贵。春雍这名字当之无愧。似乎能与牡丹媲美了。”我凝着那一团团紧簇的浅粉深红色,心中明白,若非今朝母凭子贵,这般华贵稀珍的花,哪里轮得到我。
我命玉棠打发了那两内务局的太监赏钱,然后吩咐下人将花挪至了桌案旁。见春雍芍被安放好,玉棠又将闲杂人等屏退,对我细声回报道,“娘娘,宁康宫那边,那个叫芫梅的宫女儿来报说,淑妃宫里的小朱子殁了。”
早在太后离宫去佛寺那会儿,我便吩咐了玉棠,让她给我额外留意宁康宫那些宫人。尤其是有遭到排挤欺负的,定要好生观察,离间挑拨。玉棠并不知我真实用意,只以为我是想在皇城站稳脚跟,所以学着各宫娘娘安插眼线,如此防患于未然,也无可厚非。
说来也巧,这个叫芫梅的宫女我原是认识的。去年海媛珠在蕊珠芍药堂设宴,我入宫参加筵席,后又被太后拘在宁康宫罚跪了一个时辰。当时负责计时并且扶我出宫门的小宫女儿,就是她。
先前的几个月,我并没有着急笼络她。而是派人留心着她,每每在她遭受委屈时,伸以援手。比如仲秋的时候,她被宁康宫几个欺软怕硬的宫女围着欺负,只能一个人躲在上林苑掩袖哭泣。我便紧随其后散步至此,佯做偶遇,为她排忧解难。又比如腊月的时候,她去内务局领银炭,我命人与她擦肩而过时故意将她的炭盒打翻进了池水里,然后自己又做及时雨出现,把漪澜殿的银炭取给她拿去顶上。芫梅亦不是的傻子,面对我的“善意”与帮扶,她渐渐无师自通,开始向我回馈宁康宫里一些有的没的。
“小朱子人是怎么没的?”我问。
“淑妃那边儿对外只说小朱子是吃里扒外,背主求荣,无颜苟活便郁郁而终了。其实,小朱子回去后大约受了排挤,淑妃自然是容不下他的。而太后娘娘似乎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芫梅也是值夜的时候隐约听到桂珍姑姑向太后娘娘汇报了小朱子人没了的消息。至于到底是淑妃还是太后动的手,她也不得而知。”
我心忽地怅然,却不好多说什么。这世道,这深宫,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一条鲜活的人命说没就没,直叫人觉得惋惜。所幸这时候孩子醒来了,发出健康的婴啼,由奶娘们上赶着抱着哄,分散了我的注意。我收起心中一刹那的悲天悯人,转而欣慰问道,“可要喂奶了?”
奶娘亦笑答,“是该喂奶了。哟,还尿了呢。”
*
孩子满月那日,宫内外春和景明,杏雨梨云,一派祥瑞。宫道上莹白的梨花株株繁盛,悬灯结彩的宫人们穿梭而过,忙碌间不忘抖落肩头凋寥的残花碎瓣。
户部谢家女雪凝、霍宝幺因着尹相莲的关系,随她早早入了宫。打算一同先去宁康宫给太后娘娘问安。一路上见礼部司的人为了布置满月宴而忙得不可开交,霍宝幺不由眼红道,“还真是乌鸡变凤凰呢。竟然有如此福泽为皇上诞育第一位皇子!”
“是啊……皇上自十四岁登基都好几年了,难得终于有了位皇子,竟是这再醮妇所生。”连早嫁作他人|妇的尹相莲都有些心有不甘地纳闷道,“我记得去年皇上驾临王府时,明明对琼嫔讨厌至极啊,还罚她禁足了两个月呢。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好上了呢?”
霍宝幺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道,“哎,所以说琼嫔是脚底踩狗屎,鸿运当头啊。皇上东巡才结束,正要回京时,就听说了我父亲战场上负伤的消息。皇上敬重我父亲,念我父亲劳苦功高,遂改途换道,决定去玉山关亲迎他回京养伤。而琼嫔当时被太后下旨流放边疆,正巧就遇到了皇上。哎,皇上当时也是看在刘清慰大人的份上,才对琼嫔心生怜悯,救下了她。却不想琼嫔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施展媚术,对皇上打殷献趣,各种投怀送抱。”
“我听说这次为大皇子筹备的满月宴,可完全是按照太子满月的规格和礼制操办的。自皇子出生那日,皇上就忙不迭的昭告天下了。那些个王室公卿家的都上赶着要巴结琼嫔,若不是皇上拦着不许让人登门打搅,恐怕她漪澜殿的门都挤坏了。”尹相莲说这话的时候,想必是忘了,她也往漪澜殿送了份红宝石雕佛手。
第111章
谢雪凝老实本分些, 也谨小慎微,并没有对霍宝幺与尹相莲的对话搭腔。只是一抬眼,无意瞥见我正站在旁边芦苇馆的楼阁之上俯视着她们, 便赶忙伸了伸胳膊肘, 捅了捅一肚子酸水的两人,示意她们抬头看。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霍宝幺与尹相莲倏地噤声了。就算不喜我, 看不惯我,但碍于尊卑秩序,也不得不收敛好方才酸溜不敬的态度, 朝着我行跪拜礼。
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并不急着让她们起身, 而是抬起戴着玳瑁指甲的纤手,由杜欢搀扶着, 娴静从容地下了楼。
“阔别许久不见,霍二小姐还是那么率性呢,快言快语, 不设城府。”我反讽轻笑,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怏怏不服的霍宝幺。忽而想到很早之前入宫参加叶知秋册封大典的那天, 在御苑偶遇赵姝环一行人, 被她捉弄戏耍,让雨雪淋湿了身子, 寒潮侵体, 大病一场。当时在瑞和殿,看着那些与我年龄相仿却出生优渥的世族贵女, 我还曾自卑过。如今,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 她们却都跪在了我的脚下。
似是还没适应往日低人一等的我地位一跃在她们之上。虽不敢轻易放肆, 但目空一切惯了的尹相莲到底没忍住阳奉阴违,“琼嫔娘娘您才出月子,要当心些身子啊。怎么方才站在芦苇馆二楼去了?小心高处不胜寒呐。”
我身侧的杜欢姑姑正欲出声发斥时,却被谢家女谨小慎微地抢先道,“娘娘恩宠正盛,有皇上福泽庇佑,凤体康健,必不会让湿邪风寒侵身。”
这谢雪凝原来与我并不相熟,只是在木之涣与翁韫公主大婚那日,于状元府打过照面。前不久送到宫里的春雍芍就是她户部挂名的皇商谢家进贡的。听说,晟王的母妃也是谢氏一族的嫡系小姐。谢家家教甚严,门风清正,教育出来的子女都不是少条失教的,所以大概不愿跟着霍宝幺她们多行不义,将我得罪。
见她识趣,与霍、尹二人不同,我颇为满意地朝她笑道,“今年你们谢家进贡的春雍芍,芳华灼灼。悬于厅堂,甚美。难怪这京城内外皇亲贵戚家的陈设盆景都偏爱采买你们的。”
“娘娘您抬举了。能得娘娘倾心,是谢家的福气。这花乃新的育种,所以今年春天开得并不多。待到明年培植成熟,定会优选成批的花芽,多供奉到宫内。”谢雪凝怡声应道。
霍宝幺与尹相莲皆是一愣。早前在谢府吃茶时,她们也曾有幸瞻仰过那留下来育种的春雍芍。碗大般的花儿,开得紧簇,在清冷的日光照耀下散发着潋滟的色泽,似是仙子醉卧沉酣,酩酊般的靡丽。仅有的几盆全被谢家老太爷巴巴地送进宫里孝敬皇帝了,哪里也轮不到她们能带一盆回家。
尹相莲好歹也是晟王的嫡妻,怕惹非议,我也不好叫她蹲跪太久。于是借着谢雪凝下气怡色的态度,我顺坡下驴道,“快快起来吧,料峭未去,地上也凉。”
“多谢娘娘体恤。”虽都站了起身,但仍只有谢雪凝一人发出谢恩的声音。
不远处的淑妃与宸妃结伴同行,本要去宁康宫请安。恰好撞到我在芦苇馆与霍、尹对垒,便忍不住停在了芳菲浓溢的香径上,欲看热闹。
赵姝环虽与宸妃表面和气,但对后宫中企图后来居上分一杯羹的人,她们总是更愿意抱作一团,互相倾轧的。韶光下,柳花荣茂,春意正盛。仪容秀美的二人,端的是高贵明艳之姿,朝我的方向款款走来。毕竟是整个后宫除了太后之外地位最甚的妃嫔,在场众人又齐刷刷地施了礼。
方才见霍宝幺和尹相莲对我并不臣服,赵姝环感到快心,亦想再当着贵女们的面给我脸色,让我永无令人服意的可能。她轻慢道,“琼嫔,你刚才向本宫与宸妃行的是什么礼?似乎不太端正规范。本宫虽与你和善,并不计较这些。但若外人看了,传了出去,可是要给你扣上大不敬的罪名的。”
虽然我方才行礼如仪,并无错漏,但在场人皆知淑妃是存心刁难,自然没人愿意替我说话去触霉头。甚至更有人早就摆出了看好戏的姿态。
宸妃一向静言令色,与好生事端的淑妃不同,她至少从来不愿明面上与我对立。尤其是看赵姝环想欺负我却拉着她的名义,更是暗暗黑脸。还好,她将不满的情绪掩得极好,很快就上前一步做“和事佬”,绵柔笑道,“琼嫔为皇上诞育龙嗣,劳苦功高。她才刚出月子,若不能做幅度太大的动作,也是情有可原。”
说到皇子,无疑戳中了赵姝环多年不孕从而郁结于心的五脏之痛。她强自骄戾道,“本宫就是害怕外人误会琼嫔母凭子贵,傲慢少礼,才更要好生教教她。秋茗,你来替琼嫔示范一下,区区一介嫔位见到妃位之上者当如何行礼。”
秋茗乃淑妃的陪嫁丫鬟,侍奉淑妃十来年,自是懂得她家小姐的脾气。遂二话不说,一个动作不漏地行了一套向贵妃级别才能施的跪拜正礼。
还当自己是贵妃呢。宸妃险些翻白眼,然后又悄悄退后一步,避免战火殃及自己。
赵姝环这又是何必呢,非要与我水火不容。不过,明着讨厌应该也比阴着暗算好应付吧。早在孩子降生之前,翁斐私下就与我说,有意借着孩子之名为我抬高位分,且无论是个公主还是皇子。今日孩子满月,不出意外必然会宣告封妃的旨意。在大翁朝后宫妃制里,妃位按序排列依次有贤良淑德宸五个品阶。赵姝环资历老,出生显赫,祖父又是一代鼎臣,自然是最早位列妃位的。而宸妃虽在潜邸时就是老人了,但出生门第并不高,只因是首位诞下皇女且又是双生胎的妃嫔,才从贵人慢慢扶摇直上。
在此关头,大家都在等着看好戏。我自不能如了她们的意。正想应对之策时,还好眼明手快,瞥到太后那明晃晃的仪仗正由远及近。我一改方才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的冲动,双眸顿时盈满委屈之色,泫然欲泣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有错。淑妃娘娘您淑性茂质,待人蔼然,唯独臣妾愚笨,总惹娘娘不快,动了娘娘肝火。还记得前年十二月十二,归乐公主行册封礼的那日,淑妃娘娘您好心,见我在凉亭中等候宁康宫的女官毓欢姑姑为我送伞,还替我派人去催促。只怪那毓欢姑姑会错意,以为我已经得了伞走了。我虽因此淋了雨雪,高烧一场,但仍惦记着娘娘您的善意.......”
此刻,太后已站在了最初淑妃与宸妃所在的香花小径上。见我唾面自干、含垢忍辱的姿态,不禁感到心疼心酸。可酸涩之余,王学英也不禁纳闷,毓欢可是她调|教出来的奴才,强干稳重,见精识精,可不是轻易能糊涂听错话的。按照她的了解,想必又是赵姝环从中使坏......十二月十二,那真是亲生女儿的生辰之日啊!可大典之上错封的却是她人,而自己亲骨肉却在寒潮里受冻受欺负?
我接着汪然欲涕地说,“正是因为感念淑妃娘娘您的好,所以上次您落水时,臣妾才会不留余力地将您拖上岸。只怪臣妾当时怀有身孕,动作迟缓,没能快速将您搭救,还被奸人冤枉,让大家最开始误以为是臣妾将您推下水的。所幸……娘娘您聪颖绝伦,幡然悔悟,轻易察觉可疑之处,才终于为臣妾洗脱冤屈。”
第112章
头一次见我做小伏低, 不按常理出牌,赵姝环顿然不知所措,事先擦好的刃突然不知怎么出鞘了。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在的场面, 忻忻得意了起来。皇上再宠爱又如何, 生下皇嗣又如何,如今在众人面前不照样得对自己屈颜下四, 失光落彩。
“宫里有人风言风语,说本宫善妒,处处给琼嫔你难堪。所幸琼嫔你申明通义, 知道本宫宅心仁厚, 待你最是善心赤心。正巧本宫与宸妃等会儿要去宁康宫请安, 你也许久未去了,不如一同前往吧。只是太后娘娘最重视礼仪规矩, 所以啊,你把方才秋茗教你行礼的动作现在再练一练,让本宫与大伙儿给你把把关。”
隔岸观火的霍宝幺等人不自觉地对了对眼, 更加将我小看了。还以为我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却不想在赵姝环面前如此低三下四, 伏低做小。
正当我隐忍着要做出行礼的架势时, 太后终于制止道,“跪什么跪, 简直于理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