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怀有身孕,孕后太医又说要恢复休养。朕是已恨巫山相阻隔,巫山还被云雨遮啊。”翁斐吻了吻我的眉心,然后对外驾车的奴才吩咐道,“改道去留藕园。”
我有些疑惑,“皇上不是说带臣妾去松露楼听听戏、喝喝茶吗?您方才还说那里的美食糕点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呢。”
“朕改变主意了。美食珍馐怎么及眼前?你先喂饱朕,朕再喂饱你。如何?”
*
留藕园是翁斐在京城边儿上的一处隐蔽宅邸。这附近住的,多是些有志无时或者压根就不愿入朝为官的雅人韵士。园子不大,半亩绿汪汪的新荷就占了一半的地儿。我问,“皇上,这荷塘并不大,怎么还有一艘摇橹船?”
“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这池塘连着外面的大运河。全是接天莲叶的新荷丛和芦苇荡,没准个儿比你还高呢。”翁斐临时起意,“怎么?想划船去逛逛吗?”
见我好奇地望向水渠外,翁斐屏退了奴才,拉着我的手,轻轻上了船。待我坐稳,他便亲自摇着船桨,驶出了留藕园,渐渐步入了密密匝匝的幽绿深处。运河外的荷与留藕园内的品种不同。后者是夏季里落霞映雪般的粉莲,前者不知其称谓。我只留意到四五月间,它虽也还没有立苞,但浮叶与叶柄早已亭亭高擎。因是无人问津,野生疯长,外形更大更狂,所以碧叶遮天,清凉无限。偶尔也有水滴在玉盘上滚来滚去,似断线的珍珠,调皮地下坠,最终都溶入了水中,惊吓了觅食的鱼儿。
船行至寥无人烟的幽荒密叶堆中,翁斐忽而放下船桨。
“皇上可是累了?”
“在你眼底朕的‘体力’就那么差?”
我轻柔地挪了挪身子,故意从翁斐面对面的位置移到了他的身侧,使身上的馨香将他围绕。“臣妾确实不知皇上最近‘体力’如何。”
一番撩云拨雨,心神早已荡漾。他目光灼热,凑近我的面颊,吻住了我的唇。一对鸾俦凤侣,很快就使碧波微晃,船儿轻摇了。
春风一度后,他主动而温柔地替我擦拭身子。歇了一会儿,再亲了亲我的耳垂,然后与我一同透过高大的荷叶仰躺着看天空中各色的浮云。
我忽而问道,“诗有云,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皇上以后会冷落臣妾,让臣妾独一人面对朝暮的行云吗?”
翁斐侧过头,认真凝望着我,反问道,“你会害怕朕冷落你吗?”
我摇了摇头,“不怕。如果皇上冷落臣妾,臣妾会率先休了皇上。”
“哈哈,休了朕?好大的胆子。”他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自古只有休妻一说,再要么就是合离。哪里有什么休夫之谈。仅仅惊讶了一下,他便溺爱地笑了,“休想休了朕,朕会做小伏低,投其所好,无微不至地对你,绝不给你休夫的机会。”
从留藕园去往松露楼时,黄昏已至。京城集市上新一轮的热闹才刚刚升起。店家伙计陆陆续续在铺子门口掌起了灯,一路上都是小贩的叫卖声,各色的包子糕点从蒸笼里飘出香味儿。采荷女的小竹筏仍停靠在江边儿,用荷叶包着的新鲜草鱼卖得差不多了,早熟的水笋倒还剩下三两只。
到了酒楼,翁斐领着我就要去楼上一处雅间。我却停下脚步,婉然拉住他,“楼上的包间虽然清雅安静,但也失了一些与民同乐的趣味。”
翁斐瞬间会意,笑了笑,重新让掌柜择了一处二楼临窗的位置。因是常客,今晚的菜色便由翁斐推荐。先是上了一道冬瓜团鱼羹,由青嫩冬瓜与团鱼煨汤,肉质鲜软,汤汁浓稠;没一会儿,掌柜的又亲自端来了一道踏雪湾脆鳝,选用每日清早从京郊踏雪湾抓来的鲜活鳝鱼切成丝段,油炸时极讲究火候的控制,色泽金黄,松脆适口。
翁斐拿起汤匙,亲自替我舀了一碗浓汤,笑说,“待会儿还有几道菜,不单好吃,还都带着些滋补元气、养颜补血的功效。都是为夫特意为你点的,就怕你不喜欢。”
为夫?我心一恸,不禁抬眸,怔怔地望着他。惝恍间意识到他是我的夫,但我却是个妾。虽为高居妃位,但始终不是皇后,没有正妻的身份。不过没关系,以后有的放矢,因势利导便是。我要一步一步渐渐在豪族间树立名望,在百姓中多行善举,努力做到慈明无双。只要善于笼络人心,得到他们大多人的支持,后位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并且,我还得将有能力与我竞争后位的人扼杀于萌芽才行。
心思一转,我浅笑应道,“夫君有心了。”
酒楼戏台上,艺人正吹拉弹唱。食客们就着戏曲吃着饭,聊着天。正一片祥和时,窗外忽然传来打斗声。循声望去,像是恶霸在强抢民女,然后有人及时登场,上演着英雄救美的戏码。再仔细一瞅,那做寻常农妇打扮的,不正是叶知秋吗?她这又是在唱哪一出?不饰往日的金钗玉簪,穿着粗布麻衣,还拉着卖春菜的推车。一副叫男人觉得娇弱不堪欺的姿态。觉得自己很有趣吗?想要吸引谁的注意?
我很快遮住了厌烦的神色,不禁在意起了翁斐的态度。此刻,他正袖手旁观,似乎并没有插手帮忙的意思。只是饶有趣味地俯看那恶霸、英雄与叶知秋之间的拉扯。
第115章
“那人看起来很眼熟。”我是指那位路见不平的“好心人”。
翁斐说, “那是呼兰若。你还记得吗,去年花朝节就是他跟自己的族人行船时好几次撞到了我们。呵呵,还以为他在草原部落里忙着追歼残党, 稳固政权呢。竟不想那么迫不及待地, 又偷偷跑来了中原。”
“难怪如此眼熟。”
对话间,掌柜的又端来一盘潇湘雪丝笋。翁斐收回方才冷眼看戏的目光, 替我夹起了新菜,温情道,“尝尝这个春笋, 听说都是释迦青山上挖的, 又脆又嫩。”
其实, 起初掌柜的并不知翁斐真实来头,只晓得人人都尊称他一声斐爷。这京城中什么样的达官显贵他松露楼没接待过?上至王侯, 下至商贾,日日打交道。紧接着,掌柜的又敏锐地留意到, 每次这位斐爷一来, 朝中三品大官见了他都得敛容屏气, 恭而有礼。连晋王与他同桌吃饭时, 都不能居坐主位……于是就将翁斐的身份猜到了八九分。
见翁斐是头一遭带女子来用膳,还如此主动体贴地布菜, 掌柜的便胁肩谄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这道菜原来叫释迦青山笋。还是咱斐爷前年来的时候给它取了个新名儿, 唤作潇湘雪丝笋。”
说完他便识时务地退下了。我不由流露出惊赞之色, “潇湘本就是竹的雅称, 笋丝又细如银雪, 确实是比释迦青山笋更有意境和诗韵。”
“今日能得夫人称赞,不枉我之前辛苦读书,知些诗文典故。也算是学有所值了。”翁斐笑得温润,如沐春风。
我盈着敦厚而通透的笑意,诚意由衷,“夫君你朝经暮史,好学不倦,是为了以知识学问治理江山社稷。为家国百姓谋求福祉,巩固自己的统治,这才是真正的学有所值。但你肯说这话哄我开心,我心里到底还是乐意听的。”
翁斐闻言一怔,放下筷子,专一不渝地凝视起了我的眉眼,“这正是你与旁的女子最大的不同。通彻透辟,锋发韵流,而朕,独爱这份与众不同。”
认真说罢,他又有些伤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刚才被你夸了下,朕是真的感到得意开心的。逢春,你懂那种被心仪的人夸赞的心情吗?纯粹的欢喜,溢于言表。”
我为他受伤却专情的神色而动容,柔肠百转,情意绵绵。可正当此时,楼下打斗的动静越闹越大,简直不容忽视。只见晟王从一架才行驶来的马车上飞身而出。“嘭”的一声,将那气焰跋扈的恶霸一脚踹飞,撞倒了无辜小贩运送的酒桶。酒香飘满了大街。
径直将呼兰若忽略,叶知秋露出了欣喜之色,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般——她的意中人阿晟总是能在危难关头为她挺身而出。可那喜悦不过半秒便因马车内姗姗探出头的柳婉婉而僵毙掉了!
叶知秋不禁伤心失意,望着翁晟的眼神凄怨而无助。她扭头就要走,却被呼兰若与晟王同时拉住了手腕。喧闹的大街上,流光飞舞。灯火阑珊处,不顾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呼兰若、叶知秋、柳婉婉、翁晟四角对立。像极了书摊话本里雪月风花,怨女痴男的戏幕。然后...娇似蒲柳的叶知秋毫无征兆的...猛然晕了过去...晟王便极其强势地将她护在怀中,匆匆离场...
人群渐散,翁斐轻声提醒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我收回视线,借着酒楼绢灯投射的光,打量起了对面男人清隽的眉眼,开始旁敲侧击,“看这匈厥新首领为归乐公主焦急忙慌的样子,想必很是心仪她的。人们都说归乐公主一笑倾城,乃天姿国色,光凭美貌就让人沦陷。可真若如此,那晟王为何又会在后来带一个姿容不如她的柳婉婉回府呢?”
“所以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翁斐倒是看得很开。
“但我看晟王刚才的样子,似乎还是很在意归乐公主的。”
“归乐是他的妾室,京城人尽皆知。他王府的女人在大街上遭人调戏,折辱的是他的名声,侵害的是皇室至高无上的荣誉。不管有情无情,六弟都不能放任不理。”
我终于大胆道,“犹记得前两年待字闺中时,与刘清慰大人在大街上偶遇了当时还靠着卖豆腐为生的叶知秋。我很深刻地记得刘大人初见叶知秋时的眼神,被惊艳到失神了一般。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我没有错过。心里到底对他有几分失望,连刘大人这样的持重君子都难过美色这一关。所以...好几次我都想问夫君你,有没有被叶知秋的容貌惊艳过?或者动过心?”
翁斐半是戏谑地说道,“可能是朕也常被夸是天人之貌吧。所以朕从来就不觉得美貌是什么奢侈珍贵、值得人神魂颠倒的玩意儿。论美,孰能美过朕?”
见我蹙眉轻嗔,他才恢复了正经,渐渐肃然,“逢春,在朕自幼生长的环境中,美女并不稀缺,相反如云似锦。父皇在位时,爱在民间搜罗美人,而且对各邦使者和各地官员送来的秀女来者不拒。后宫佳人又岂止三千。她们其中一些人的容色甚至远在叶知秋之上,只是名声不大,又或者命短罢了。朕还是皇子时,一直以为母后是最美的。仪容秀雅,仪态端庄。纵使各宫娘娘各有风姿,仍不及母后丝毫。后来王学英出现了,她笑起来温柔无辜,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不得不说,年轻时的她皓齿蛾眉,典则俊雅,连朕都一度以为她真是人美心善的纯良之辈,于是还喜欢这位娘娘...”
忆起童年被美貌假象蒙了眼的事儿,翁斐不愿再多说,只是有些疲累地吐气,“反正,天赐的皮囊下各色的心,朕是真的看得麻木了。逢春,这世道,确实不缺凭借美貌跻身高门、享受荣华的女子,比如归乐这种。容颜能为一个人带来许多好处,但却不是免死金牌。”
我若有所思,许久才应道,“是啊,温柔无害的皮囊下,人心难测。臣妾突然想到,恩渡寺是皇上您为了追念懿德皇太后所建。而王太后却能心安理得、衾影无惭地去礼佛数月……”
“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这点,朕还要多向她学习。”月已爬上京城重檐。翁斐对月饮酒,忽地有些伤怀。
阴云遮月间,翁斐脑海间猛然一丝电闪。他忽得觉察到不对劲,“你怎知...太后与我母后间的恩怨?”
踌躇半晌,我仍有些顾忌,“我若说了...还请夫君不要怪罪。”
“你觉得朕会舍得吗?”借着皎皎月色,翁斐以轻柔的目光抚摸我的面庞,“你但说无妨。”
“夫君可还记得去年年初的畅春苑夜宴?”
“自然记得。就凭那只写着‘万里澄江雪霁’的孔明灯,朕永生不愿忘。”
万里澄江雪霁,我与他在畅春苑中的暗语。忆起当时暧昧不明的波涛,和本该是禁忌却又脉脉滋长的情愫带来的甜。我会心一笑后才言归正传,“那些前朝秘闻本不该是我能知道的。但夫君可能不知,其实我早就与苏享蕊苏太妃认识了。养父木良大人有个亲生妹妹叫木琳琅,一直在宫内当差,她伺候的主子便是苏太妃。前年年初琳琅姑姑病危,我得了太妃的恩许,代表家人进宫探望。因此拜见过苏太妃。后来,去苏州探亲的途中,竟然好巧不巧又碰上了偷逃出宫的她。在南下的客船上她遭人追杀,那帮死士杀人无眼,殃及无辜百姓。我见苏太妃坠水,不能见死不救,便跳下了河去救她...然后就跟同行的亲眷失散了。反正没有这其中波折,我也不可能在杭州与你相遇相识……”
第116章
“原来是苏太妃跟你说过。”翁斐恍然大悟, 又颇觉感慨。缘分果真自有天定。从前各不相识的两人,命运的绳结却早就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朕那段时间同在南下的路上,登临燕子楼时还曾捡到过你那把写着‘吞茶嚼花醉芙蕖’的折扇。你因善念救人一命, 行了好事, 造因得果。若没有你救她,那么关于朕母后与皇弟当年去世的真相, 恐怕就真的再无从查起了。苏太妃是很重要的一环线索。”
我感伤了一会儿,接着道,“或许是因救命之举打动了苏太妃, 她对我没了设防, 便在结伴去杭州的途中跟我说了许多后宫的积怨是非。”
苏享蕊确实跟我说了她与太后之间争来斗去的深仇积恨, 但是关于翁斐生母温禾筠与王学英之间的旧闻却是刘清慰告诉我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夜间当值,执戟明光里。可畅春苑宴请的那夜却恰好不在翁斐身边伺候, 而是去接押苏享蕊回京了。第二日我问他时,他便借着这个由头,谆谆告诫我, 说深宫似虎口险恶, 又举例了两位太后的恩怨...
时候也不早了。可离开松露楼后, 翁斐却并没有急着带我今夜就回宫, 而是留宿在了留藕园。
与留藕园一墙之隔的那户人家,宅中似乎正在举办一场曲水流觞的雅局。一堆文人墨客小聚在一起, 诗酒唱和。主人家还特意从京城小有名气的戏班子鹤唳坊请来了名角儿唱曲。
在紧靠墙角的地方, 我命奴才搬来一对摇椅,矮桌, 茶水。然后拉来才沐浴好的翁斐坐下, 笑说, “来, 咱们今晚隔着东墙听一回免费的曲儿。听说鹤唳坊的角儿都是从昆山请来的。从小吃着昆山的米,喝着昆山的水,养了好一副细腻似水磨的江南嗓子。”
让堂堂天子、万乘之尊偷听墙角?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啊。大概觉得好笑又新奇,翁斐无奈而宠溺地依了我。可他上一秒才在摇椅上坐好,下一秒就趁我不备,将我揽入怀中。春夜微凉,香风阵阵。他胸膛的气息却热得挠人。“朕身为天子,你贵为皇妃。这样隔墙偷听,真的好吗?”
我妄图挣出他怀,翁斐却搂得更紧。待我静了下来,他将下颌置在我肩膀,缓缓闭上眼,“朕有些累了。让朕抱着你歇息会儿。”
月光清幽,倒映荷塘。春意阑珊,海棠将谢……戏子在唱《添罗衾》,唱腔婉转,如泣如诉,别样动人。一同混在风中的,还有隔壁传来的晏晏笑语与推杯换盏声。翁斐微瞌着,嘴角却悄然爬上了惬意的微笑。
我扭头看他,“夫君在笑什么?”
“朕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你我此刻就像是一对寻常小夫妻。”
我顺着翁斐的话畅想道,“留藕园是我们唯一的宅子,园中的这片月色荷塘是我们独享的风景。夏天在紫藤下纳凉听戏,冬天划桨去芦苇边赏雪。或许还能跟对面宅子的人成为友邻,下次他们在宅中设下雅宴也会邀我们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