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嘴巧笑道,“古有张敞画眉,今有翁某人效仿之。”
“你我夫妻,举案齐眉,甚好。”他说着,轻轻以指腹抚了抚我的黛眉,双眼如望含翠远山。
翁斐大概是好心,以为我对亲生父母、祖籍何方还抱有幻想。便征询地问:“逢春,你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家籍何方?如果你想,朕会派人替你查明身世。”
不,我不想。如今我好不容易大半只脚踏进了霍风与王学英的广厦之荫,得他们庇护保驾。我的亲生爹娘就算再如何富贵逼人,也不会比得过势位至尊的太后和异性王爵。
于是我婉言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的生父生母畜我不卒,对我从未有过卵翼恩勤。反倒是木良夫妇对我有顾复之恩,难以为报。如今我因皇上垂怜,位至皇妃。尊荣与险要并存。若寻到血肉至亲,他们或许诚惶诚恐,或许会喜悦涕下,又或许会遭人利用、火中取栗。总之,并不完全是好事儿。既然我对他们没有好奇和执着,更没有眷恋,不如就让一切随缘吧,不必刻意寻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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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内,哄完孩子,我便准备洗漱歇息了。春夜金炉香尽,漏壶声残。在冷月散发的微微凉意下,重重花影如霜。室内倒还暖和,隔绝了翦翦轻寒。杜欢替我更衣,又一边禀告这两日我不在时的情况。
“一切都好,只是太后来得勤。频繁探望小皇子,疼爱得紧。”
我又问,“华章宫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未免安静太久了。”
“自从上次恩渡寺的事情之后,太后娘娘罚海嫔每日抄写十遍梵经,到现在都还抄着呢,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恐怕一时半会儿她也做不出什么幺蛾子。”
“她宫里那个得她器重的太监小林子呢?”
杜欢将丝衾铺好,回头道,“他最近似乎也很少出华章宫了。倒是昨天,派去监视他的宫人来报,说他去了趟内务局的膳房,领了些洛阳牡丹饼吃。”
“洛阳牡丹饼?”
“是啊。往年花朝节快要到时,内务局都会制作百花糕、鲜花饼,分发给各宫宫人。因宫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所以为了告慰他们的思乡之情,膳房便会依据不同地区的风俗和口感蒸煮各种关于花的糕点。比如江南流域习惯在花朝节这天吃木樨糕,洛阳曹州等地偏爱吃牡丹饼。”
这大内皇城到挺有人文关怀的。我笑了笑,又问,“那端午中秋,宫里是不是还会派发粽子跟月饼给宫人呢?我记得去年中秋,好像各宫宫人都领了莲蓉月饼的。”
“这是自然。咱大翁是清平盛世,百福具臻。尤其是皇上登基后,像中秋这样的大日子,不单有月饼,还可允许宫人告假还乡,领取节赐银两。虽不说有多少,到底也是帝王家的慷慨和关怀。比起大翁之前的王朝可体恤多了。”
一主一仆聊着聊着,直至从残冬熬到春宵的最后一片梅花落尽,终于熄了灯。
*
“梅花落尽报春深,留香引蝶觅芳痕。”我轻声念着随手乱作的诗,落笔于铺展开的宣纸上。这幅画名为《漪澜殿春景》,着重笔墨的却是梅花碾落尘泥之景。
第119章
梅树上唯一抹亮色, 是循着残存梅香而来的粉蝶。蝶入园中,寻不见梅花花蕊,却造福了旁的花卉。
花囍入殿提醒道, “娘娘, 该去宁康宫请安了。”
去宁康宫的路途并不算太远,我素来喜步行, 听说多走走多动动对身体好。从御花园的香霏小径刚要转到宫道上,便瞧见赵姝环坐在前方的孔雀步辇上傲然前进。
玉棠对着那背影不齿道,“淑妃地位居于娘娘您之下, 派头却依然铺张, 不减之前。”
我稍作停顿, 干脆把玩起了肩头的杏花枝,“没事, 咱们不着急去,且慢慢走吧。”
见我颇有闲心地端赏起了御花园的杏雨梨云,玉棠却有些不安道, “娘娘, 咱们若迟到了, 恐怕又会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我就是想借机吵一架呢。好杀杀她的排场和气势。
正当此时, 隔壁小径上一个端着鲜花饼的宫女儿与扛着一叠衣物拿去浣衣局送洗的太监撞了个满怀。见托盘中的糕点落地沾了脏尘,宫女儿瞬间没好气, “你个没长眼的东西!竟打翻了送去宸妃娘娘宫里的洛阳牡丹饼!若娘娘怪罪下来, 你小心脑袋!”
小太监唯唯诺诺,生怕得罪宫中贵人, 连忙跪下赔不是。在我身后伺候的木槿见不得这样欺强怕弱的场景, 脚已开迈, 却被我伸手拦着, 示意她安静。所幸没一会儿,那宫女也消了气儿,深知为难一个太监也解决不了问题,便自认倒霉,重新去了趟御膳房。
去宁康宫的路上,我不禁回想方才偶然目睹的那一幕。遂问玉棠,“宸妃是洛阳人?”
玉棠细细忆道,“好像是的。说来宸妃娘娘能成为皇上的妃嫔也挺峰回曲折的。”
“怎么说?”
“宸妃娘娘出生不大好,但也算清白人家。原是洛阳官员从民间选送来的秀女。先帝看她年纪尚小,稚若青梅,便落选了她。至此她就成为了先帝跟前的递茶宫女。后来在御前伺候久了,大概是得了先帝青眼,便将她赏给了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成为了太子府上的良娣。”
“原来如此。难怪总觉得宸妃看起来,年纪似乎比皇上大些。”我听着玉棠讲话,双脚踩过早落的杏花却不自知。花汁碾碎,鞋底沾染芳香。
“宸妃娘娘去年便过了花信之年。”
我稍觉惊讶。原来只觉得她比翁斐大一两岁,竟不知她二十有四了。“那她还真是驻颜有方,看起来不过桃李出头的样子。”
踏入宁康宫时,本以为自己姗姗来迟,却不想太后还在梳洗。我才依着位份的顺序坐好,不多久太后便出来了。
瞧着方才穗欢在帘后张望,似乎是在等我到了才将太后请出来的。莫不是不想我因迟到被众妃说三道四?所以才刻意等着我?正分神时,却不想淑妃又开始借端生事道,“良妃娘娘真是有闲心呢。明知要来宁康宫温清定省,却还在御花园里迟迟吾行。半刻钟的路,走了一刻钟。”
我缓缓端起茶杯,以瓷盖拨了拨成色极好的云雾茶叶,反将一军道,“我以为淑妃走在前头没有看见本宫呢。既然是瞧见了本宫,却不下轿问安?咱们姐妹情深不在乎这些虚礼,只怕旁人看见了,又要给淑妃你扣上不敬不逊的罪名了。”
“你!”淑妃如今低我一等,太后又在面前坐着,她自然不敢造次。就算我今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只能吃了瘪往肚子里咽。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太后紧接着也投阱下石说,“淑妃啊,你与良妃虽然同居妃位,但良字是在你之上的。良妃次次来给哀家请安都是以步当车,心意满满。怎么你还是不改往日的娇奢,每次出行都铺张扬厉,结驷连骑?大翁朝虽是休明盛世,但做妃子的也需知道礼奢宁俭 ,俭以养德的道理啊。”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姝环记住了。从即日起定会退奢还俭,多向良妃学习。”赵姝环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时认错自醒,态度异常端正。
我微微一笑,视线却落在了宸妃身上。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她不懂我别有意味的目光为何意。只报以一个良善绵软的微笑给我。
可惜,我已经不大相信这简单无害地微笑了。
连雨春去,石榴渐红。日子流逝得飞快,感觉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繁昌公主与驸马爷就已经抵达京城了。翁韫与木之涣先是去拜见了皇上,然后再是皇太妃与太后。与我相见时,是回京的第四日。
翁韫身段丰腴了不少,孕相明显,走路时由下人搀着,图个稳当。面如银盘,同样圆润了许多。
“这一路可辛苦?有了身孕还要长途跋涉,真真是叫人心疼。”我在漪澜殿门口迎她入殿。
“我不辛苦,走的大多数是水路。之涣为了照顾我迁就我,路程硬是多花费了十来天。”一年多不见,人非物是。纵使早听说我入宫为妃的事情,如今见了面,看我身着宫妃服制,翁韫还是不由震撼,“逢春姐姐,快与我说说,你是如何与皇兄结缘的?我在江浙听到你封妃的消息时震惊得不得了,早就好奇死了。”
我携她进殿,命下人奉茶。或许是有倾诉欲,又或许是觉得翁韫是个可信可靠且投缘的女子,然后我便将翁斐与我之间的始末长话简说了。翁韫听后,喜笑称奇,“原来皇兄与你的缘分竟始于江南!江南真是个毓秀之地啊。听你这么一说,我忽而对江南的朦胧远山与脉脉烟雨感到怀念了。分明才离开一个月!”
“公主,你是第一个知道我与皇上这段故事的人。旁人只以为皇上是出关迎接襄阳王归京时偶然将我搭救,说我借此机会近水楼台,附凤攀龙。他们误会便误会吧,我也不屑辩解。这尘世间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把人往坏了想。若我非要解释我与皇上远在江南就相遇相识,恐怕他们又要说我不安其室,早就暗度陈仓了。这样一来,反而容易牵累皇上的声誉。”
翁韫郑重地点了点头,“逢春姐姐,你大可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会守口如瓶的。所幸啊,这些个如蚁慕膻的骂名只是暂时的,都逐渐过去了。现在民间百姓都在夸你仁慈淑德呢。”
“是吗?”我稍显心虚,捧茶掩饰。只怕盛名之下,难副其实。毕竟,那些个为百姓和家国积德累仁之事大多都是翁斐替我做的。得此宠爱,夫复何求啊!
翁韫点了点头,不禁叹道,“我这次回京,感慨最大就是人事的变迁。尤其是听说晋皇叔跟晟六哥因为一个妓子而惹非议,简直要我桥舌不下!”
“你才歇下脚,那么快就听说了?”
“昨日那群闺中旧友来状元府探望我,在我耳边絮聒了好久。所以我啊何止知道这个,我还听说叶知秋已有了身孕。她前些日子嚷着要跟六哥合离,但这几日好似又恢复了昔日的恩爱。谁知道这是不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呢?”
“怀...怀孕了?”算起来晟王回来是超过两个月了。如果有了孩子的牵绊,往后她与皇室的关系可就更难分割了。
“是啊。六哥还没有子嗣,叶知秋这一胎来得太是时候了。那个妓子至今都无名无分,以后就更别想了。据说六哥回京之后早就将那柳婉婉的赎金还给了晋皇叔,归还她自由之身。但那柳婉婉仗着自己是六哥的救命恩人,一直赖在晟王府不肯走,并且将六哥当成了她择人而事、侍奉终身的对象。”
第120章
“听说晟王那正妻尹氏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种事情, 她能忍受?”
翁韫长吁了会儿,方回话说,“她对叶知秋早就恨入骨髓了, 能让叶知秋体会体会她昔日的紧迫危机, 何乐而不为呢?她尹家的权位固若金汤,只若她不再做失格之事, 晟王府正妃之位大约是不会易主的。”
与翁韫絮叨了许久,到中午饭点时她才惊觉时间匆匆,起身要走。我本欲留她用膳, 可她与皇太妃早就约好, 便只得婉拒。于是我也不多留, 只亲自送她到漪澜殿外。
殿外还侍立着三四个恭候她的随从。各个颔首低眉,纵使好奇皇宫是如何的富丽堂皇, 鸿图华构,也不敢打量张望。其中一个,我觉得甚是眼熟, 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翁韫以为我觉得她们作为侍女太过怯懦, 便解释道, “她们都是我在江浙买的家仆, 能留下来的,大多老实本分。但从没来过京城, 更别说皇宫了。所以恪守规矩, 不敢东张西望。”
送走翁韫,回了殿内, 玉棠领着宫人布置午膳, 然后为我斟了一杯小酒。她温声细语说, “娘娘, 这是密云桂花酒,皇上方才遣小康子送来的。可小酌一杯,用以怡情。”
桂花?桂花酒?脑海记忆闪现,模糊的音容遽然清晰!方才觉得眼熟的那个丫鬟,不正在江南驿馆里对谁都卖弄俊俏,四送秋波的碧秀吗?还真是天涯路窄啊。大翁朝二三十个府,三百多个州,偏偏这能碰见。
*
再去留藕园时,架子上的紫藤早就开花了。翁斐才与我坐下,抬头赏藤萝,小康子便端来了一打糕点。解释道,“皇上,娘娘。隔壁的教书夫子见咱们门口有马车的动静,便知是主人家回来了。遂送来糕点,以示睦邻友好之意。”
我笑了笑,夹起一块糕点,“暮春已去许久,杏花早该过了花期,竟还有杏花糕?”说罢,我便轻咬了一口,觉得口感绵密香软,然后夹起第二块,送到翁斐嘴边。他甚少吃甜食,但见我笑意绵绵,不忍拒绝,便张嘴应下了。
我借机道,“前阵子,花朝节过后的两天,臣妾忽然嘴馋想吃牡丹饼,便命人去御膳房取。可惜奴才却空手而归,说牡丹饼恰好都被宸妃宫里端走了。本来觉得遗憾,没想到今日杏花糕的香甜可口,滋润绵软,更合乎我胃口。”
“下次若再想吃什么,让御膳房重新现做便是。不必替奴才觉得麻烦。你是朕的良妃,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后。他们不敢怠慢你。”
我乖巧点头,又接着说,“宸妃似乎很爱吃洛阳牡丹饼。”
“她本就是洛阳人。年少入了宫,离乡多年。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缘故吧,多吃些牡丹饼也不奇怪。”
“是啊,人人都说秋风先瘦异乡人。但好歹,宫中来自洛阳的宫人也不少,同乡之间总能更好地扶持依偎。听杜欢姑姑说,早年间洛阳闹蝗灾,农民颗粒无收。当时还是御前宫女的宸妃将自己攒下的月例都借给了宫中同乡,让他们寄回家乡接济家人……”
翁斐闻言,第一反应竟是冷嗤。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当年他还是太子,当地官员升迁在即,为了政绩好看,将洛阳蝗灾的消息被打压瞒报,隔了许久告御状的折子才被艰难呈上。
翁斐接着道,“蝗灾意味着没有收成,若朝廷和官员不施行帮扶政策,极易造成饥荒,出现民不聊生,千里饿殍的局面。朕记得,时任豫地的州官叫吴越蔷,为了一己私利,欺下瞒上不作为。而且此人贪赃成性,早已使洛阳粮仓虚空,蝗虫过境后只能勉强以麸糠应付灾情。他手下有个叫王三磊的小乡官儿,不愿与其同流合污。遂历尽千辛从洛阳到京城投递御状。吴越蔷害怕自己行径暴露,便命手下快马加鞭,赶先一步托了京中靠山想要将御状拦截.......”
我不禁感慨,“难怪有句俗语叫朝中有人好做官。那么,吴越蔷的京中靠山又是谁呢?”
“现在的户部左侍郎陆河。”
对我来说,陆河是个稍显陌生的名字,只隐约晓得他与卫国公府沾亲带故,是卫国公的小舅子。但户部侍郎的官阶品级,职司责任我却熟悉。绿蔓秾阴下,紫藤的颜色渐渐染上了翁斐的眸,他望着垂悬的藤萝,向我忆起了从前事端……
正所谓,官官相护,非钱不行。陆河收到吴越蔷的“孝敬”时,披露洛阳蝗灾、揭发检举的御状也已经送到了先帝案前,混在了堆积如山的奏章中,只待先帝将折子依序批阅后将它打开。宸妃本就是因吴越蔷的关系才能选送入宫,自然同恶相济,为他所用。于是与陆河内外呼应,趁着给先帝奉茶的机会,悄然将御状偷藏。然而,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宸妃的截胡动作,全然落在了御前总管张迎春张公公的眼里。
可惜张公公人老了反而手软心软,起了妇人之仁。竟试图给宸妃改过自新的机会,遂在皇上面前替她隐瞒,只私下小施惩戒便了事。先是让她将御状放回了御案上,又罚她将月例悉数捐出,拿去接济宫中同乡的亲眷,作为对灾民的弥补。收到捐款的洛阳籍宫人不知内幕,全都以为宸妃是心慈才会有善举。也正因此举,让先帝听说后,对宸妃另眼相看,以为她贤良高尚,而自己的儿子需要这样的女子在内辅佐,便将她赐给了翁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