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一地残阳, 不知哪扇门后传来悠扬笛声。正坐在舆轿上的我, 闻声后抬手示意停轿。“好熟悉的曲子啊,似乎在以前在别处听过。花囍, 你去看看,是何人在吹笛。”
“奴婢遵命。”花囍利索前去。没一会儿笛声戛然而止,又过了片刻, 她带着一小太监回来复命, “回禀娘娘, 方才吹笛子的人便是这位小公公。”
那小太监跪下行礼, 把头埋得很低。“奴才小斓子参见良妃娘娘,良妃娘娘万福。无意惊扰娘娘, 还望娘娘宽宏, 饶恕小的这一回。”
“慌什么,本宫并无责怪你之意。宫里沉闷, 很缺生气。人在其中最忌讳抑郁。吹曲人陶冶了自己, 也助了听曲人排遣心绪。一举两得, 何乐而不为。你刚才吹的可是《杏花谣》?”
小斓子颇感惊讶, “回禀娘娘,是《杏花谣》没错。奴才小时候家住城南郊外小雀村,这首童谣就是垂髫年纪放牧时跟村里老人学的。”
他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竟觉得似曾相识。许是以前在宫内遇见过吧,觉得面熟也不奇怪。
“这重重宫门内,深深红墙中,虽有疏花续蕊之美,物华天宝之贵,但却无凡间还淳返朴之音。”儿时走村串巷,似乎没少在潇潇暮雨阡陌田野间听到牧笛声。如今再闻,自是感慨万千。我低眉,自顾自一笑。复又问他,“你在哪个宫里当差?”
“回娘娘的话,奴才在内务局的采买处做事。起初入宫时负责照料御花园的游鱼,投喂鱼食。后来内务局做人事调配,掌事的公公见我是京城本地人,办起事儿来不会人地两生,这才安排去了采买处。”
正说着,却不知晟王何时入宫,站了身后。于是我先命小斓子退下,然后落轿,朝着晟王打起来招呼。
“可有知秋的消息?”
连日不见,翁晟隐隐消减了不少。他道,“只寻到了一些消息,现下正要去御书房找皇兄商议。”
有了消息不第一时间去英雄救美,反而回来找皇上求助?翁晟没多透露什么,便匆匆告辞了。我侧身回眸,打量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有所思。
不过片刻,夕阳更深更红。越过宫墙楼台,远方天际旷远绵邈。本想回漪澜殿歇息的我恰好又撞见宁康宫的宫女芫梅路过寒波翠苑的九曲回廊。倒是许久未见她了,我索性撇下内侍轿夫,只抬手让花囍搀着,在蜿蜒转角处将芫梅唤下。
芫梅朝我行礼,手上的托盘里还端着御膳房新鲜出炉的蝴蝶碎玉酥。说是太后的表侄女儿晟王妃许久未入宫探望了,太后特命下人让御膳房做了尹相莲素来最喜欢吃的糕点。
我俯视着她的头璇儿,莞然微笑,“即是这样你便快快起来回去吧。别等糕点凉了,当心太后怪罪。对了,听说你弟弟在宫外欠了许多银子,怎么不与本宫说?本宫或许还能帮帮你。”
“娘娘怎么会知道……”芫梅油然升起一丝惶恐,“上次我娘亲犯了疠风病,没钱抓药救治,娘娘您已经接济了我许多。奴婢怎好意思再张口。”
“本宫也不是处处有闲心的烂好人。但我向来欣赏你知恩图报的品性,不会把别人的恩惠和施舍当成理所当然,自然会帮你家人渡过难关。”之所以故意提及她的弟弟事儿,不过是为了加固提醒她别忘了以后该替谁办事。
芫梅这两年入宫讨生活,在人情纸薄的染缸里浸泡,不说别人,就是自己也有些势利眼了。她当即会意,“奴婢会时刻铭记娘娘的恩德的,绝不辜负娘娘。”
待芫梅远去后,花囍见天色愈发晦暗,周遭景致幽沉,寒鸦低语,便道,“娘娘,咱们回宫吧。”
“尹相莲大白天不来请安,偏偏天都要黑了才赶着入宫。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咱们暂时不回漪澜殿了,去趟宁康宫吧。”
*
我到宁康宫时,尹相莲正在给太后揉肩卖乖。坐在厅堂下矜容陪笑的,还有同行而来的霍宝卿。见我主动来请安,太后很是惊讶,但还是欢喜更多。又是命穗欢姑姑奉茶,又是赏了好些玉器绣缎。霍宝卿不明所以的跟尹相莲对对眼,不懂太后为何盛情待我。暗暗猜测,莫非真是因为生了皇长子的缘故?连太后都改弦易调,从此春风和气了。
“方才来宁康宫请安的路上,遇见了晟王殿下。王妃娘娘与晟王可是一同入宫的?”我故意问道。
晟王入宫了?从尹相莲的神情来看,她显然是不知道的。见尹相莲有些不自在,还是霍宝卿放下茶,打圆场说,“王妃娘娘怜惜我,便先带我一同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但早在入宫前王妃就已与晟王殿下约好了要一同回府的。”
我抿嘴一笑,接着问,“听说前些天碧海楼大火,归乐公主不见踪影。刚才晟王殿下又行色匆匆要去找皇上求助。可是她人有消息了?”
话末,我别有深意地望向王学英,“太后娘娘最是疼惜归乐公主,当做亲女儿般宠爱。想来这几天为她牵心挂肚,劳神苦思,也不曾好好歇息吧。”
王学英只觉得无形中有石子堵在胸口,欲言而止。而尹相莲听说晟王入宫找皇帝,却隐隐有些不安。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王学英,想要张口却又碍于闲杂人等在场。于是只能先对我婉曲道,“天色已迟,飞鸟归林。大皇子殿下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纪,想必该想念娘娘了……”
“孩子有杜欢姑姑跟乳母们照料着,本宫放心得很。”我装作听不出她话里逐客的意味。
太后见我难得来宁康宫,还是挑晟王府的人在的时候来,心知我此行目的是为了打探叶知秋的消息。遂顺势满足自己的私心,“小厨房正在做菜,良妃不如留下来陪哀家用膳吧。听说你这段时间很爱吃瀛洲牡丹玉虾,我这宁康宫的手艺,可不比御膳房和宫外的碧海楼差。”
竟连我最近的伙食都关心,太后还真是有心了。我点点头,故作宽慰,“想来晟王就要找到归乐公主了,太后娘娘您且放心些,今晚也开开胃吧。”
王学英听我半句话不离叶知秋,便好意了却我的好奇,故意看向尹和霍两人,“你们方才说是匈厥人抓了叶知秋?好端端的为何要抓她?”
从什么起,太后不再称叶知秋为归乐了...
霍宝卿倒是想接着编排,表现得却有些吞吐。太后只扫了眼她,淡淡道,“但说无妨。”
霍宝卿一边揭露叶知秋的狐媚事迹,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太后的反应,“臣妇斗胆猜想,这些带走归乐公主的匈厥人,有没有可能是呼兰若派来的呢?听说匈厥新继位的首领呼兰若,儿时随着朝贡的队伍来京城,那时候便认识了尚在市井中谋生的归乐公主。当时匈厥的叛党阏野曾暗中派人刺杀呼兰若,企图嫁祸我大翁朝。还好呼兰若命大,负伤后被归乐公主救下,从此发誓非她不娶,临走时归乐公主还收下了他留下的定情信物,所以呼兰若去年才会借着朝贡的名义刻意来京城一趟……”
第126章
尹相莲赶紧唱起了双簧, “非她不娶?归乐公主现在可是我们王府的侧妃,金尊玉贵的皇家人。呼兰若作为匈厥众部落的堂堂首领,又怎能迷失了分寸, 不顾大局, 妄想夺人之妻?”
霍宝卿叹息道,“归乐公主啊就是太过心善心软罢了, 所以犹犹豫豫,不知怎么果断拒绝那些个狂蜂浪蝶。我们了解她的,知道她是个心思慈软纯善的好姑娘。可是京中却有大把人以为她红颜祸水, 喜欢周旋在不同权贵男人间, 纠缠不清。”
听到这儿, 隔岸观火的我大概明白了个所以然。只低头拨弄茶杯上的绿芽,玲珑剔透地微笑着。不管是谁主使这群匈厥面孔的人抓走叶知秋, 事态都上升到了两邦的外交层面。这下可不好收场了。那么接下来,叶知秋肯定会坐实红颜祸水的骂名。而女人一旦沾染祸国殃民的罪责,结果往往不得善终。
果然不出两天, 晟王带着向皇上调遣来的一批精锐人马, 在出城的关口拦截下了那群绑架叶知秋的匈厥人。而那群人见自己被大翁朝的军队擒拿, 竟也不怎么反抗, 直接就招供说他们全是受呼兰若指使。至此,两邦局势忽地紧张了起来。
而那位被绑架的倾城美人, 虽侥幸被救出, 可孩子却因途中颠簸等理由,胎死腹中……
听到叶知秋小产这个消息时, 我正在浓绿的幽窗下看书。左手捧着书本, 右手指尖捻起书页, 细细摩挲。抬眼望向庭院, 正是芳丛雨歇时,霞光明媚里。枝叶太葳蕤,无风花自飞。这样晴好的天气,与晟王府那边一些人失魂落魄的心境相差甚远。
翁斐来漪澜殿看我,见我望着景色出神,便不忍打扰,只放轻脚步,悄然坐在了我身侧。
我虽未回头,但仍察觉是他来了。目光照旧盯着书页,笑问,“今日的奏章看完了?”
翁斐点了点头,又见浓荫遮蔽了窗户,外边是一涧澹荡池水,房内也滤了一层雅绿,便笑道,“整个宫里就你这儿最是消暑宜人。”
进来奉茶的杜欢姑姑和婉地接话,“原先开春的时候,内务局的花匠来漪澜殿修剪枝丫。险些要将这窗边的藤蔓和枝条剪掉。所幸娘娘有远见之明,不然怎得今日青翠。”
我放下书本,置于檀木桌案,应道,“花匠也是好心,想要景致更规整,屋内光线更充足。而我不过是贪凉罢了,想着夏天能置一个僻静凉快的地儿,便拦住花匠,不许他减去这遮光的屏障。日光透过疏密有致的叶子,碎成一片片,落在窗台,落在纸上,落在衣上,落在地上,总比直|射进来婉转有趣些。”
翁斐对门外的小康子吩咐道“你去御书房,将朕那些还未处理的公文奏折都拿来。朕要在良妃这处凉快清净地办公。”
小康子听完,麻溜地退下。翁斐用过茶后,与我说起了碧海楼失火一事。官员上报的结果便是那伙异邦人为绑架叶知秋,故意放火转移视线。“朕了解呼兰若,他是个心系部落百姓,守土有责的汉子。他才继位没多久,又即将迎娶部落重臣的女儿,获取支持。此时绑架叶知秋,便是与大翁朝不睦,未免太不顾全大局。不似他的作风。”
“皇上的意思是,背后主谋还未可知?”
“此事到了最后,谁能从中获利,还真不好说。”
正巧此时,安祥意从御膳房过来,手上端着新鲜出炉的烧饼,朝翁斐与我躬身道,“皇上,娘娘,梅菜烧饼做好了,还冒着热气儿呢。”
见我疑惑,安公公又笑着解释,“皇上瞧着娘娘喜欢沧浪长桥边儿的梅菜烧饼,便将做烧饼的师傅请来了宫中。”
闻言,我向翁斐投去惊喜的目光。他眼眸里藏着微微笑意,“吃一两块便罢,当心上火。今夜还要与韫儿跟驸马吃饭。”
木槿一脸欢喜,迈入殿内通传,说是繁昌公主携驸马爷前来拜见。倒是许久未见木之涣了。他丰神俊朗的外表,经官场历练,更添了几分持重的气质。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皇上才说今夜要与你们小聚,你们就到了。”宫女儿们将公主夫妇引入殿内,我起身相迎道。
翁韫瞧着皇上岿然不动,便打趣说,“皇兄莫不是嫌弃我们夫妇俩来得太早了?扰你和良妃娘娘清闲了。”
“没大没小,就你敢跟朕开玩笑。”翁斐朝着翁韫摇了摇头,说罢,又请木之涣坐下。绣闼雕甍的屋檐内,金炉四溢清香。四人寒暄小聚,偶尔开怀大笑,好似寻常人家的郎舅姑嫂。就连侍立在一旁摇扇奉茶的奴才们,也挂满笑意。一片融洽。
聊着聊着翁斐与木之涣讨论起了国事。我与翁韫相视一笑,起身退往偏殿的葳蕤窗轩下。
翁韫见四下无人,才向我诉说起最近内宅的烦忧事,“最近过得好不闹心。之前在京城我是死防着叶知秋,生怕之涣被她所迷惑。现在竟不想府里又出现个狐媚的。亏我之前还以为她老实本分,千里迢迢将她带来京城。早知便将她发卖了去。”
她这番话,直觉叫我想起了碧秀那丫鬟。我追问道,“在江南带回来的?是你在江浙买的奴仆吗?”
“正是。有个叫碧秀的丫头,见我有孕在身,许久不能与之涣亲近。便使尽下作手段,趁之涣与兰柏杨、罗子谦等许久未见的友人畅饮酒醉,妄想近身侍奉。”
“碧秀?她那奴契上可是碧绿的碧,秀丽的秀?”
见翁韫讶异地朝着我点头,我做恍然大悟状,“难怪嘛,上次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竟真是她。你回京后第一次来我宫中探望时,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逢春姐姐怎么会认识她?”
“前年我去杭州时曾请过一个嬷嬷,还买过一个丫头,好叫人照料我回京路上的饮食起居。其中那丫头便是碧秀。在驿馆时,我见她花枝招展,喜好招蜂引蝶,本就不满。后又听说她曾是原先主人家的通房丫鬟,少爷娶妻后,新妇不喜她的野心和德性,就将她贱卖给了人牙子。如此人儿,我也不愿再用。遂返还她奴契,任她余生自由。只是不知她后来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又被当丫头发落了?”
翁韫听后,颇为愕然。又忿忿道,“逢春姐姐你也是心善,竟归还她奴契?岂不便宜她了。若是本公主,发卖她去青楼都不为过。”
我正想脱口说现在发买也不迟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灵光一闪,我道,“公主不如把这丫头交给我处置吧。好替你出出气儿。”
得了翁韫的许可,我又唤来花囍,在附在她耳边仔细交代了一遍。花曦边听边点头,将我的吩咐谨记在心。受命后,欠了欠身,悄然退下,即刻出宫去把事儿办了。
翁韫无意间将目光移到了我的手腕上,定眼一看那玉镯,终于问道,“这手镯可是羊脂白玉的?莫非是皇兄送的?”
“公主好眼力,而且还能猜到是皇上所赠。”
翁韫笑着,心中有了几分了然。“我说这玉镯怎么这样眼熟,原是小时候见祖母太后与懿德皇太后戴过。可见逢春姐姐在皇兄心头分量了。还好后宫的妃嫔们入宫时间浅,不知这镯子的重要寓意。”
话音刚落,就闻翁斐与木之涣的声音由远及近。宫婢走在前头替主子撩开珠帘。
第127章
偏殿这间幽静雅致的书房映入眼中, 木之涣赞道,“日斜入幽窗,案边白海棠。这偏殿的布置倒蕴涵雅韵。尤其是那花窗, 极具苏地古院深宅的框影之美。”
翁斐笑答, “漪澜殿的主要建造本就是请留守京城的苏州匠人把关的。这窗轩门檐虽大体上与宫中风格一致,但细节处的门框雕花, 隔扇图纹皆与江南无异。”
几人在偏殿幽窗下走了几盘棋,差不多时辰后,奴才们也备好了御膳。饭后, 翁韫便与驸马去探望生母嘉慎皇太妃了。翁斐也是哄完孩子, 才坐到窗下批阅公务。
又过了半月, 细雨如酥,斜扫窗外的碧荷, 清漪阵阵。远处新开的凌霄花垂落在高墙边上,轻慢摇曳。
稍显阴冷雾薄的天青色下,金碧辉煌的皇城因雨水沾湿, 覆上了一层深邃幽冷。
我伏案画画时, 木槿从桌下捡起翁斐遗落的奏章。我饶有兴趣地接过, 再翻阅一看, 竟是大臣们联名弹劾晟王与呼兰若的。虽然通篇批判他俩因儿女私情迷了心窍,拔刀对峙之势让政局紧张, 置两邦安好于不顾。但暗地里却将矛头直指叶知秋, 怪她挑起祸端。想来是以为归乐公主有太后做靠山,不敢明面将她□□。我格外留意了下大臣留名的几个大臣, 默默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