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原叫黄秾烟,虽无过人的才艺和长相,但自有一套立身处世的功夫在。她刚成为良娣时,喜好写字学习,待人圆通,加之又有好善乐施,贤惠正直的矫言伪行。所以起初翁斐并不排斥她。而且,她对赵姝环向来都阿谀曲从,甘居下流。如此,淑妃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了。
“朕最开始并不知道宸妃偷藏御状。直到张公公临终前,朕才悉知此事。可那时,宸妃才诞育不久的双生胎嗷嗷待哺,早离不开母亲。毕竟虎毒不食子,朕幼年时便经历过丧母之痛,自然不愿意让无辜的孩子重复自己的不幸。”
听完翁斐的话后,我大感震惊,但仍尽量不失偏颇的评价道,“若旁人听了宸妃发迹的缘由,或许一边不耻,一边艳羡吧。觉得她德不配位,可又嫉妒她因此珠光宝翠。臣妾认为,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一切乾坤未定,荣华得失无常。若这几年来宸妃并没有真心悔改之意,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可就没有张迎春公公这样的好心人和好运气了。只怕到头来,福不盈眦,一切浮华都是槐南一梦。这些年因此享的福,全都是要还回去的。”
说罢,我站起身来,不觉走到那池荷叶处。日光下,青翠浅绿,浓淡不一。凝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面庞沉静,心绪难辨。我问,“后来呢?吴跃蔷可伏法了?为何陆河还高居侍郎之位?户部大员自古乃治粟内使,可陆河反而贪财好贿,附下罔上,置百姓而不顾,实在是名高难副啊。”
翁斐亦跟着站在了我的身侧,目光则落在了栖息于荷叶下乘凉的红脊鲤鱼身上。长时间静谧不动的鱼儿忽然摆尾,荡起一圈圈涟漪,往事也随着翁斐的回忆渐渐浮开水面...
黄秾烟虽然将折子归还在了先帝案前,但终究还是留了一手,将它重新置于最底层,让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
第121章
见御状石沉大海般, 苦等消息多日且弹尽粮绝的王三磊又被吴跃蔷派去的手下几度堵截追杀,实在走投无路,遂做出强闯宫门的举动, 希望能引起天子注意。在险些被值守宫门的皇城守卫乱棒打死之际, 某些路过的贵卿大臣或漠然视之,或仍迟疑观望, 不敢上前。幸亏,一袭银白锦袍的少年恰好途径宫门,只轻轻一个命令的眼神, 就制止了守卫们施暴的动作。意识到眼前姿容清冷, 宛若天人的少年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王三磊强忍肝肺裂血带来的痛楚,艰难伸手拽住了少年的云锦衣摆……
当纤尘不染的衣裳染上了带着血泪的手印, 是王储与臣民的首次碰撞。
翁斐对那震撼心神的一瞬,永生难忘——
他着华服,寸锦寸金, 高高在上;而他大翁朝受灾的百姓, 民不聊生, 申诉无门...
如今, 吴跃蔷那顶乌纱帽早落地了。王三磊御状里的内容全是揭发他的,却根本不知吴跃蔷找了京官替自己消灾一事。而陆河听说先帝翁鄞得知洛阳蝗灾的事情震怒不已, 便见风使舵, 快马加鞭,将贿款主动上交到御前, 说是吴跃蔷派人强行塞入他府上的, 他假意收下赃款只是麻痹吴越蔷的戒备之心, 趁机掌握吴越蔷的罪证。然后他还声情并茂地痛斥了那些贪官的恶行...把自己行贿之事摘得一干二净。
“后来, 陆河自请去洛阳布施赈灾、安置流民了,全然一副心系民生的好官模样。而朕也主动请缨赶抵洛阳,审讯贪官吴越蔷,拿到他供认画押的罪状书,再进行监斩。也正因去了洛阳,朕才更加怀疑陆河在御前是狐狸哭兔子,假慈悲。”
“怎么说?”我听得入迷,赶紧追问道。
“他若心里没有鬼,为何几次三番派人将吴跃蔷灭口?这不是欲盖弥彰吗?多亏朕的护卫看管得严,吴跃蔷才侥幸多活几天。而且吴跃蔷一口咬定陆河多次收贿,只不过他在狱中拿不出证据,说证据在他府上。结果第二天他家就起火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亲眷也死了好几个,甚至都不用等抄家了。但后来,不知怎的,行刑前的最后一晚,吴跃蔷突然改了口供,将陆河的名字从罪状书中全部抹掉了。所以,陆河至今安然无恙。”
“我明白了,陆河去洛阳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装装样子,多做点功绩将功补过。二来,他不放心吴跃蔷,所以要跟到洛阳亲自解决他。那...王三磊后来怎么样了?”
“王三磊向朕求救后便撒手人寰了……”翁斐不由落寞唏嘘,“他被追杀后身上本就负伤严重,如果朕早一步路过宫门,他或许能活下去,继续做个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翁斐忽然抬眸看青天,为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但人过无名而悲叹。
“皇上你当时的出现是为豫地百姓亡羊补牢,及时止损。王三磊之死根本就错不在你。要怪就怪那个叫吴跃蔷的贪官草菅人命,要怪就怪户部侍郎陆河重赂轻民,要怪就怪……宸妃耽误了御状被发现的时间……”慢慢地,我语气减弱。皇上虽对宸妃厌弃不喜,但她好歹是两位小公主的生母...
本以为那青天之上,仅一只孤雁独行。却不想另有一鸿雁紧紧相追相随。一阵风吹,送它比肩之气。双雁并行,掠影云间,雍雍扬鸣音。目睹此景,翁斐忽而欣慰一笑,低头将我凝睇。
我亦回应起他,与他脉脉相顾。
隔壁院子忽然响起了朗朗读书声。过了许久,翁斐才牵起我的手,重新坐回了紫藤架下。
我回味着翁斐方才说过的话,不由纳闷地问,“可是皇上,你现在早已继位,根基稳固,又有大权在握。为何仍没有处置陆河?”
翁斐神色一黯,稍显无奈,“朝中势力复杂,环环相扣,官官相卫,这种事情绝不止有陆河一桩。若要连根拔起,势必会暴露党羽,牵扯太多人的利益,破坏其中平衡。所以当年,就算我回京后向父皇禀明了所有疑点,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皇还说,‘你看那陆河,虽然有行贿贪财的嫌疑,但他对豪民兼并的抑制、调剂余缺、权量市籴等等公务都能处理得面面俱到,很是出色。在没有证据给他定罪之前,那么他就是功大于过,仍然是可用之才。洛阳蝗腐案,就此尘埃落定吧。’”
一下子说太多话,翁斐唇干舌燥。桌上热茶已凉透,他喝着反而觉得痛快。饮完茶后,他接着寂寂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未登基时,说句不敬的,是不太认同父皇的君臣之道和制衡之术的。可自己做了皇帝才发现,许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现在都能设身处地地体会了。当然了,朕并没有要姑息养奸的意思。只是很多事情,都需要时机。”
见茶杯见底,我又替他重新斟茶。堆砌于杯底的茶芽浸水后,旋转飞升,又鲜活明快了起来。我循循道,“这几个月,臣妾命杜欢姑姑暗中盘查才知,华章宫的小林子竟与宸妃是同乡。当年蝗灾,小林子家中饥苦,多亏了宸妃的月例周济……”
“你是怀疑中秋那夜的幕后凶手是宸妃?”
“臣妾不敢肆意揣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个小林子很是可疑,且无论他究竟为谁效力。之前淑妃与我被人设计推下镂月开云亭附近的深潭,不出一夜,负责传信的宫女华婳就被杀了。而小林子恰好是华婳的对食。再后来,在避夏行宫那会儿,也是小林子在暗中监视碧波轩。臣妾只是反推了一下,假设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海嫔,小林子又是华章宫的宫人,为海嫔所用,也不奇怪。又假设,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暗中一直在为宸妃效犬马之劳以报恩情,好像也说得通。”说罢,我作势要跪下,“请皇上宽恕臣妾这证据不足的臆测。臣妾并没有辱人清白的意思。”
翁斐速速将我拉了起来,“早跟你说了,在朕面前不准下跪。何况是为了两个不值当的人。”
一阵风吹,秾绿柔枝婆娑弄影,更吹落紫白藤萝点点碎花。翁斐替我将落在乌发间的花瓣儿掸掉,并就刚才我的猜测分析道,“海嫔为人是会耍些小心机,好行小惠,又自作聪明。而宸妃为人圆滑,处事低调,平时在明面上嫌少与人争锋。朕早心里有数,只是苦于证据不足。”
“皇上,臣妾倒是有个引蛇出洞的法子...”我想,还是先跟东家报备一下吧...
*
这躺出宫,我只带了玉棠与花囍随行。驱车离开留藕园前,我好心放了花囍半日的假,准她回刘府探望养母姜嬷嬷。
翁斐牵着我的手,扶我登上翠幄青绸车,并问:“今晚想吃什么?碧海楼的口味呢糅杂南方特色多一些,松露楼呢南北荟萃,菜单更广,只是菜色的精致程度上稍逊前者。”
“哪家更近些?”
“路程都差不多,但一南一北,方向相反。”他倚在车旁,颇有闲心的噙笑着,欣赏我犹疑不决的样子。
踟躇半晌,我答,“那便碧海楼吧。毕竟臣妾只是去下过棋,却没坐下吃过饭。”
护城的江水早已变暖,城中的槐榆也绿得蓊濛。马车一路畅行在长安飞花,京城古意之间。路过沧浪长桥时,忽然飘来一阵梅菜烧饼的香味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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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我嘴馋, 便央着翁斐让车夫停车,拉着他去了烧饼摊。
儿时行乞,常常有上顿没下顿, 每每路过卖烧饼的档口总会忍不住口角流涎。曾经还偷过两块烧饼, 分给浮萍。只是倒霉,还没来得及吞进肚子就被摊主给逮到了。浮萍倒是脚丫子快, 一下就没影了。可怜我那时才被穆师傅残虐过一顿,身上瘀伤阵阵,行走不便。被摊主一只单手就轻而易举地将骨瘦如柴的小身板拎了起来, 当街示众。
那时我已逐渐晓事, 慢慢有了知耻心。在路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中, 洪水般强烈的自卑耻辱像蚁虫一样啃噬着自己幼小而单薄的心。店主见我垢面邋遢,是个乞丐, 心生厌恶,最烦这种没爹没娘没人管束没人赔偿的种儿。于是骂骂咧咧,怒气更甚。幸亏路过一辆精美考究的宝马雕车, 见状停了下来。驾车的仆人说他家小公子愿意帮忙付烧饼钱, 叫摊主别为难一个小娃娃。
我没见车内的人长什么样, 也早忘了他当时的声音。只隐约从声线判断, 是个大不了我三五岁的男孩儿。他大概隔着车帘说过类似于“上街乞讨要饭本就可怜,若有父母庇护, 不愁温饱, 谁又愿意小偷小摸”的话劝慰店家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忆苦思甜后,我回过神, 见翁斐已经亲自为我买好了烧饼。又吹了一口, 盼它凉些, 免得烫嘴。
“店家说这是这饼的馅儿是梅干菜加五花肉的, 卖得最好了。你尝尝。”翁斐将饼递给我,又忍不住笑,“朕还是头一次在京城的集市上买吃的呢。”
我望着他,清隽的面颊,匀净的肤色,清晰分明的墨发,浑身的清贵干净,跟市井烟火格格不入。可此刻,却纡尊降贵,陪我吃着几文钱的烧饼。
我轻嚼了一口,眼眶不觉有一汪热泪涌出。翁斐本就眷注着我,见我掉眼泪,忙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当然是因为儿时的酸楚记忆与此刻涓涓暖流交织在一起太煽人泪下了啊。我强笑道,“这饼外层酥脆,内里咸香,太好吃了。”
翁斐将信将疑,替我拭去眼泪,也跟着尝了一口,细细感受。呃...好吃是好吃,但为此流泪倒不至于。“若喜欢,朕再去给你买两个。”
他说着便要再去买,我及时拉住他,轻俏一笑,“我啊还想留着肚子去碧海楼吃饭呢。夫君不是说碧海楼的瀛洲牡丹玉虾最负盛名吗?我自然得一吃为快。”
“好好好,都依你。”他揽住我的肩膀,静好的眸光忽而带着两分愧疚之意,“朕发现,你只有在宫外或是私下无人的时候才敢叫朕夫君……”
...
不远处的沧浪塔上,有一群勋贵子弟登高远眺。有人道,“这样的好日子,可惜云骁兄缺席。”
卫国公府世子爷杜墨白正在向大伙儿展示自己最新得的宝贝,嘴上还颇为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晟王南下远航时带回来的宝贝,叫千里镜,据说千里开外的东西都能尽收眼底。宝奉兄也有一个。”
翁斐的温家表亲温珍袭将接过杜墨白的千里镜,视线一路从官宦富户的宅邸移到了碧海楼、邀月台、红螺寺甚至是沧浪长桥的对岸。然后...他便痴痴顿住了。
“珍袭兄看什么呢?看傻眼了?”好奇的霍宝奉也举起手中的千里镜顺着温珍袭的方向望去。本悠闲懒散的神色忽而失惊打怪了起来。“皇...皇上?皇上跟良妃娘娘在吃烧饼?”
......
*
我虚着眼睛抬头望了望日光,太阳此刻正躲在沧浪塔后,像熟透的柿子一样只露出了毛茸茸的半边脸。塔上似乎挺热闹的。虽隔太远看不清人,但乌泱泱的一片。想来是今儿天气好,百姓兴致高,都出来登高游览了吧。
收回视线,翁斐正打算扶我上车。却无意与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打了照面。女的梳着回心髻,一身浅粉长衫加灰锦百迭裙,门襟与袖口皆是提面花料,上边儿绣着几簇滴翠流碧的竹叶。以竹为花饰点缀,本该是文雅而不俗的。只是粉色未免艳媚,与竹的清高之意相斥。男的倒和从前一样,高大轩昂的身材将裁剪得当的锦袍撑得极好。只是,当他望过来时,清隽内敛的脸上悄然浮上了一股复杂的神色。
“微臣...叩见...”
翁斐淡淡一施手,将正要跪下行礼的刘清慰拦住。“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胡云瑢跟在刘清慰身后,也不失规矩地欠了欠身,极是端雅。
“爱卿今日休沐?”
刘清慰点点头,回话道,“难得有空,微臣便带着家眷去红螺寺上了一炷香。”
纵使他谦恭内敛,气质磊落,却始终不敢正眼看我一次。我知他是为了避嫌。自上次避夏行宫之事败露,皇上明面上并未多追究什么,这反而叫他跼蹐不安。刘清慰深知,帝王一反常态的沉默并非纵容和饶恕,而是对他最大的警示和震慑。
翁斐顺势睥了眼低眉顺目的胡云瑢,心下了然。而我也不欲多留。正要迈开腿要上马车时,胡云瑢却忽然上前一步,再度行了一个半蹲礼,呼道,“云瑢斗胆请娘娘留步。”
“胡姨娘还有什么事吗?”
“娘娘您曾教过刘家的两位小姐弄月与耕云一首叫做《如梦令·夜阑忆与君游》的曲子,可惜两位小姐的乐谱被不长眼的家仆打扫时当作废纸遗失了。甚是可惜啊!现如今耕云小姐将要出嫁,贱妾想在娘娘这儿讨个好,请娘娘重新画谱一张。前方正巧有家卖文房四宝的墨斋,不知娘娘可愿随贱妾移步……”
我微微一笑,且让翁斐在原地等我,跟刘清慰先赏沧浪桥边的长河落日与孤帆远景,打发打发时间。转身进了墨斋,见周遭无客人,我才径直道,“这首《如梦令》弄月恐怕早已倒背如流,胡姨娘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吗?”
“娘娘果然八面莹澈,洞察一切。”
在我挑选笔墨之际,胡云瑢又忍不住绵里藏针道,“娘娘鸾姿凤态,有天缘奇遇,当真是命理福厚,竟能绝处逢生,飞上枝头。旁的女子若走到入狱流放这一步,恐怕是飘茵落溷,早无翻身之地了吧。”
“本宫跟你来,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就为了说这一堆酸溜溜的话?”
见我冷静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不悦,胡云瑢忽感慑惮,只得强自维持淡然镇定的样子。她接着道,“贱妾就斗胆问娘娘一句,心里可曾有过清慰表哥?如果有,那么现在可还对他念念不忘,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