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堡听了这话,忙领着身后的人扑通下跪,“娘娘,咱们是奴才,没有资格读书识字儿,更甭提看藏书阁的书了。这些书都是精贵的宝物,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下贱东西翻阅。”
“那你们都不识字儿吗?”我弯腰询问。
只见三人嗫喏着摇了摇头,然后李良堡如实回话道,“也就会些简单的字儿。入宫前学的。”
“那很好,也不是完全目不识丁的。”我站直了身板,故意摆起架子,朝他们吩咐道,“你们三个,今晚回漪澜殿之前,给我概述下手中所持之书记录了些什么内容。否则,以后就不要出现在本宫跟前伺候了。本宫喜欢积极好学且有修养的奴才。”
三人连忙应是,一骨碌起身躲去避风的角落翻书了。瞧他们兢兢业业的样子倒有些可爱好笑。我“噗呲”了一声,也回到木椅上,专心看起了书。
除了藏书阁是欣然主动地前往,那每日去太后宫里晨昏定省就多少显得不情愿了。毕竟太后起得早,众位妃嫔需按照她的作息调整自己的前往宁康宫的时间。尤其是雪天路滑,地面还很湿寒的时候,卯时就得出门去请安这事儿便成了华侈贵妇们人生路上最苦难的一座大山。
初入宫的时候,我是很不愿与她们多打交道的。可现在隔三差五与诸位妃嫔小聚我也没那么排斥了。太后的宁康宫里,沉香阵阵,袅袅生烟。在等候太后梳妆时,李金泉备上了一叠叠点心和瓜子干果,满脸堆笑道,“太后娘娘今儿起得晚了,想必有些娘娘还没来得及用早膳,这便给各位娘娘们准备了些好吃的,打发打发时间。”
既是太后娘娘赏的,那大家也不客气了。在座七八妃嫔嗑着瓜子,悄悄聊起了天。原先声音还不大,都顾忌着规矩。只是说着说着就容易忘记分寸,有的人在奉承,有的人斗嘴,将清雅的宫殿搅得闹哄哄的。
第166章
我静静坐在一旁, 将这卷眉飞色舞的画面收在眼底,一瞬间,竟觉得她们也没那么讨厌了, 还怪可爱的。深宫索居本就无聊, 皇上又不常在后宫逗留。兀兀穷年,当如何自处?这个既能浅显, 又能深奥且富有哲理的问题,也许该多向她们看齐。
所幸有事可忙,有事可做, 日子过得飞快, 也没怎么浪费。翁斐出巡才回来没两天, 选秀就开始了。
因中宫之位空悬,所以秀女殿选那日就只有太后与皇上亲临。淑妃携昆贵人来漪澜殿看我时, 我正在桌案旁上画石榴花。朱磦蘸曙红,肥厚的花瓣儿栩栩跃然于纸上,异常鲜艳明丽。我将毛笔置于挂架上, 玉棠及时递来湿手绢给我擦了擦手。而李良堡也及时斟好了茶, 放在厅中的客座上, 就等着客人们喝了。
此刻皇上正在花好月圆殿里选秀, 她们偏偏这时来,莫不是想从我这儿找一丝慰藉。我对着来客勾唇一笑, “淑妃从未来过我这漪澜殿, 倒是稀客啊。”
“良妃娘娘就是不一般,今天这种日子还如此气定神闲。”赵姝环坐了下来, 拨了拨茶杯, 见茶水碧色澄澈, 便悠悠道, “还是春天好啊,我瞧着这茶就想起了西湖的明前龙井。清明前茶树的茶芽少,故此比雨前龙井更稀贵。也不知道今年杭州进贡的明前龙井多不多,品质好不好。 ”
“那必然不会太少。嫔妾听说这杭州来的秀女武玉书打点嬷嬷公公们,最喜欢赏龙井了。虽是雨前,并非明前,但以此类推,想必这两年节气还是不错的,适宜茶树生长。奴才们都不缺,还能少了主子的?”昆贵人接茬道。
没一会儿,赵姝环公里的小太监匆匆来报,跪下行礼,“小河子给各位主子叩安了。花好月圆殿目前已经留了两位秀女的牌子了,分别是国子监温瑱温大人家的嫡出小姐温鸳鸳,陇州尹釜元帅之义女杜芮薇。”
赵淑环捏紧手帕,“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叫杜芮薇的真的入选了。”
我坐在宫殿的主位之上,低头拨弄着手中的羊脂白玉镯,纵使心中滋味万千,抬眸时仍是不动波澜的从容。我淡淡问小河子,“这杜芮薇是皇上选的,还是太后选的?”
“回良妃娘娘的话,是……皇上选的。奴才在墙角听消息时,隐约听见好像是太后娘娘瞧不上这秀女,想撂人家牌子。皇上本来也没说什么,但听了太后娘娘的话,不但没有落选她,反而很有兴致地直接册封为了贵人。”
昆贵人听说这消息,险些要嫉妒得晕过去。自己在宫中摸爬砥砺多年,好不容易因为会唱曲儿得了皇上青眼,才从奴才翻身成了主子。荣升妃嫔三年多了,混个贵人当当本也知足了。可如今新人入宫,顷刻就与自己平起平坐。人比人气死人,还真是闹心呢。
这次选秀,共有二十八名秀女进入殿选,仅有六名秀女被纳入了内廷为妃。其余落选的,按照大翁朝规制,指配给近支宗室。选秀结束,第一时间获悉了情报的淑妃和昆贵人,见我反应平淡,不悲不喜,便也作鸟兽散了。我重新回到桌案边,想要将那一大枝越过墙的石榴花画完。过了好一会儿,将要落笔时,我见画上还有空白位置,干脆提起写字的毫笔,打算作诗一首...
一碗极品血燕忽然被轻放至桌边。我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端补品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杜欢。这还是自她对我身世起疑后,第一次主动上前服侍。杜欢温言道,“娘娘近日不施粉黛,也不沾口脂修饰唇色,就算不显得憔悴,但到底脸上的气色还是差了些。”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是又悄然经历了些什么吗?但她愿意破冰总归是好的。我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燕窝,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示好或者心意吃得光光的。然后摆出渴望前嫌尽释的大度笑容,但愿她能明白吧。
没过几日,我在自己绘制的《榴花熟时图》上终于填完了诗。可算大功告成了!等笔墨风干的间隙,本来欣慰得意的我又有些怅然若失。这件事儿做完了,接下来又该忙些什么好呢?我努力有事可做,到底是不是为了填补心中的窟窿呢?平日里只要不想起那个人还好,一旦想起,难免酸楚。时间越久,我便越发被冷风吹得清醒。我不禁失望地想,太后说让我给他缓释的时间,都已经一个冬天过去了,答案仿佛早已经不言而喻了。我披上了春锦薄云裘,领着玉棠就往藏书阁去,企图畅游书海,寄情于千古名篇之间。我呢始终认为非学无以广才,钱财都是身外物,随时可能被盗,被偷,被剽窃,但真才实学却是旁人剥夺不走的。我不求满腹经纶、大知闲闲,只愿能学以致用,助我持盈守成,别让我有裘弊金尽的那一天~
翁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后宫了,更没有召我侍寝,漪澜殿各个奴才虽然嘴上不说,但都将冷热变化看在眼底。玉棠见我虽然从始至终都安适如常,可沉默时到底显得低落,她早就心有不忍了。何况今晚,人人都知道新晋秀女要侍寝了,更怕我在心里偷偷难过。在内心激烈的争锋半晌后,人情战胜了圣命,她希望我好受些,便悄悄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您与皇上到底怎么了。但是奴婢晓得皇上虽然自下雪后就再没有踏进过咱们漪澜殿的门,但每每到了深夜却总在咱们宫门外徘徊。”
“什么?”我止住正要踏进藏书阁的脚,退后了一步,拉着玉棠去了门外无人的楹联下。
“皇上不准奴婢告诉娘娘……”玉棠确认四下没人,才敢接着补充,“记得除夕后半夜下了好大的雪,皇上孑然站在咱们宫门外,奴婢还很大不敬地联想起了‘孤家寡人’四个字。娘娘,您与皇上就不要再有龃龉了吧!这多少个冬夜的酷寒啊,堂堂天子,贤身贵体,打个喷嚏都能左右朝野上下,影响三江五湖,您现在知道了,肯定也于心不忍吧……还有一件事情,娘娘您可能也不知道。您带着长白山人参汤去见皇上被拒的那一次,海嫔娘娘不是在腾龙殿里头吗?但那天皇上留下海嫔娘娘,问的全是关于您小时候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皇上徘徊在漪澜殿门外时,奴婢听小旻子说的。”
听玉棠告知我这些,淤积在我心头整整一个冬季的晦暝猛地被驱散,心情一亮,豁然开朗。可转念想到今晚新人侍寝,这份才溢上的欣喜倏地又冲淡了三分。哎,本来都已经打算潇洒些,别把翁斐看得太重了,但现在听闻他对我仍是有意,只不过陷入两难,还在独自挣扎。不由心口一软,难免又对他燃起了希望。
虽然我往素里待人做事都较为果决,甚少拖泥带水,更不会磨磨唧唧。但就与翁斐的情意来说,我之所以不愿轻易舍弃,是因为意义不同以往。木家父母为我提供卵翼,是因为误以为我是叶知秋;下人们肯听我使唤,贵妇小姐们肯与我交往,也是因为官家出生的这层身份;连当初刘府来求亲,也是建立在认为我是木家嫡女的前提下。若我以孤女身份结识了刘清慰,他是否还肯娶我为妻?
第167章
我不知道, 也不敢想。而现在,太后娘娘与霍风尽力弥补我,努力待我好, 也是因为亏欠自己亲生女儿浮萍而已。只有翁斐, 他爱我,对我好, 是因为我是逢春,而不是木逢春。当年在杭州时,他误以为我是孤儿, 不但没有轻视我, 反而怜我, 要想帮我。后来在太后揭穿我不是木家千金又将我发配边疆为妓时,也是翁斐策马千里, 把我从委肉虎蹊之境中解救。他从不因我没有家世而薄待我,反而不顾流言蜚语和反对的声音,给我一宫主位, 免我屈居人下。湘地洪涝时以我的名义捐款赈灾, 围棋大赛时又故意唱黑脸不准女子参赛, 只为在后来给我立下贤良美名, 让大家慢慢接纳我。还有,那幅《暹秋山皇家猎苑图》, 那些朝中大臣的巴结, 他也让我来者不拒……一直在为我着想,为我铺路, 为我织网。我从小就似无根的柳絮在风中漂泊, 遭过毒打, 受过猥|亵, 睡过草席,吃过粗糠,一路乞哀告怜讨生活。如今把自己包裹得再强悍,可内心深处也渴望着爱。正因为翁斐待我好,不是因为我的家世,不是因为我是谁的替身,不是因为我冒充了谁。所以在我这儿才显得弥足珍贵。不忍舍弃。
傍晚前,从藏书阁回漪澜殿的路上,经过御花园,原先一株株枯寒寂寞的辛夷老树,得几丝春雨浸润,已经缀满嫩芽,迸出了一团团丰腴多姿的白。春寒笼罩下,孤清又深情地立在枝头,就是不肯朝下看。我几度驻足,想要摘下几朵,独自占有,又不忍它离了连枝的土壤,衰迟得更快。
回了宫中,照旧先是用玫瑰清水净手去尘,然后去哄一哄孩子。语行早会牙牙学语了,如今正蹒跚学步,一群宫女儿太监围着,唯恐他摔倒磕到,伤了精贵的身子。太后说,语行年纪虽幼,但瞧那小脸粉雕玉琢,长大必是俊美如俦的男儿。连杜欢和木家娘亲她们也说,这孩子模样随了他爹,五官上与我的相似之处,倒更少些。我欣慰地盯着娃娃看,他伸出稚如嫩藕的小手非要我抱他在怀中,很是黏我。哎,长得那么像你爹就算,以后性格可别跟他一样,怪会折磨人的。我宠溺着将孩子抱起,逗了好一会儿他,又喂他吃了饭。待吃饱喝足的小家伙困了才让乳娘抱下去睡觉。
一想到今晚腾龙殿有含苞待放的处子要对男女之事初学乍练。我便毫无食欲,心烦意燥。是因为长期承宠,独自占有翁斐太久了吗?明知他是帝王,三宫六院必不可少,却还是忍不住今昔对比,横生了巨大的落差。没吃几口饭我就放下了筷子,命木槿去准备热水,打算好好泡个澡。木槿在浴桶中铺上一层玫瑰花瓣儿,我更衣入水,热流包裹着身体,驱散郁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待我批好衣裳回到主殿时,身上热气未散。忽然间却察觉厅内氛围有些森冷怪异。奴才们紧低着头,鸦雀无声地侍立不动。而书殿内却点着更旺盛的灯,仿佛杜欢与玉棠等人都围聚在其中。我好奇地探着头,挪步过去,却见屋内的奴才都瑟瑟噤声跪在地上,而翁斐站在桌案旁,沉着俊脸,一言不发。
我心中暗叫倒霉,料到翁斐是看了案上那幅《石榴熟时图》才会冷着脸。白天写完那首浅显通俗的题词之后,本想字风干了再收下,但不曾想去了藏书阁,就忘了这会子事儿。哎呀,他这几个月日日不来,好容易来了,偏偏看见这个,老天爷还真是存心把人戏弄啊。
翁斐单手拎起画纸,举在我面前,一幅红彤彤刺眼的榴花出墙之景,便撞在了眼前。上面更附词道:
“梅子熟时妾有意
萧郎又与谁解衣。
相思教人瘦,
瘦又怨相思。
唯有新人减相思
又为新人瘦。
新人成旧人,
旧人碧甃沉。
只若榴花颜色深,
又来裙下臣。”
他扯起嘴角笑道,“好一句,‘只若榴花颜色深,又来裙下臣。’石榴裙下,裙下之臣……”
写这首词时,我正因他的数月来漫长的冷落而心凉了半截,更不知他也曾在寒夜里站在漪澜殿门口近情情怯。所以才会心灰意冷,产出此作。我尽量从容,对着身后的奴才吩咐,“你们全都下去吧,不用在此处伺候了。”
待大伙儿都退下了,我才回过头,轻轻直视着翁斐,小声问,“皇上怎么来了……”他如今不应该在腾龙殿里与新人承|欢吗?
翁斐顺着椅子坐在了下来,“怎么,不欢迎朕?”
“怎么会呢,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整个漪澜殿也是皇上的...”
“那你呢?”
“我?”
“你是朕的吗?”
“如果皇上能接受我的全部,那我便是你的。”我勇敢而嗫喏,举起温柔刀倒打一耙,“皇上还记得我们初次留宿留藕园的那一天吗?接天连叶,摇橹船上,皇上问臣妾会不会害怕被冷落,臣妾是怎么回答的,皇上你又是如何接话的?”
当时小船划出园子,驶进了碧叶遮天的密密荷丛中,荡起阵阵春波惊鸿。我们偷得浮生半日闲,坐看云起云疏。我说以后他若无心我便休,他满眼尽是宠溺地望着我,说会做小伏低,投其所好,无微不至地对我,不会给我休夫的机会……
“如今想来,是臣妾有错,错在容易将皇上逢场作戏的戏言混为诺言...”
此刻,本该是新人承宠时。香场沐浴,白花|花赤|条条的裹进龙凤被里,再由内务局的太监抬进腾龙殿内,等着皇上出现,然后一丝不|挂的钻龙床……可如今,洗得香喷喷的处子却在独守空房,从羞涩,期待,再到茫然,不安,难过,甚至是已经开始害怕招人耻笑,唯恐没面子了...
其实翁斐肯不碰别的女人来漪澜殿,是否说明他心中对我的情意能战胜王学英之女这个身份所附加的仇恨呢?这个互相煎熬的漫漫冬天,到了这一刻,才真算要结束了,是吗?既然他先心软了,他先认输了,我又何必再把他推开呢。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酝酿起了泪意,柔声给出台阶,“臣妾一直以为自己也可以做到‘两情若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可真当君恩不再的那一日,我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洒脱。我能欺骗自己,能意气用事地写下一句只‘若榴花颜色深,又来群下臣’,可是心底的难过,却越发不容忽视。”
“逢春...”翁斐唤着我的名字,站了起身。正当我以为他接着要说些什么时,翁斐却捧起了我的脸,迫使我不得不仰头凝视着他。他亲着划过我面颊的泪痕,然后悄然吻上了我的唇。清凛的气息交织在我的舌尖,无意搅乱着我的原本清醒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