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有点可惜了,要我说,放眼整个京北,还是君悦最好。”
“是有点可惜,没能选到最好的。”冯莺笑道。
这话旁人听不出弦外之音,阮梨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安静吃饭,可面前的菜色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她喜欢偏酸甜口味的,比如——
桌盘转动,一条黄澄澄的松鼠鱼稳稳停在面前。阮梨抬眼,看到正对面霍砚舟修白的手指收回,他正在专心听母亲说话,唇角难得含着一点温和的笑,似是让明婉珍尝尝面前的这例汤。
阮梨趁着大家不注意,夹了一块鱼肉,酸甜糖汁入口,鱼肉外焦里嫩,极大地安抚了她的味蕾。
“砚舟这过了年也三十二了吧,还不打算把终身大事办了?”
“就是,这京北城里惦记着砚舟的姑娘能从钟楼排到西山,赶紧定下来,也断了大家的念想。”
“砚舟你和四嫂说,真就没喜欢的姑娘?”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难得可以在这样的家宴上打趣这位话事人,这些话也说到了明婉珍的心坎里。
眼看着霍家的孙辈都要订婚了,他这个做叔叔的却还是单身。更让明婉珍担心的是这些年霍砚舟似乎一个姑娘都没谈过,这……现在社会开放了,明婉珍便忍不住往别处去想——难道是不喜欢女孩?
霍砚舟看懂了母亲眼底的忧虑,拿起餐巾缓缓擦拭唇角。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他眼底敛着清和的光,难得有了些烟火气,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女孩子,“有合心意的,一定带回来。”
温沉的嗓音,落在清冽的音域里,让人下意识不敢再置喙。
阮梨蓦地低眼,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下一次一定不要再坐到霍砚舟的对面。
他视线落过来的一瞬,她真的后颈发凉。
*
家宴结束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屋外零星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簌簌如鹅毛,积在屋檐和枝桠上,整个庭院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的天气,夜里开车很危险。大家提议今晚就在老宅住下,都是霍家人,在老宅都有自己的房间,只一个阮梨是外人。
虽说两家交好,她小时候也没少赖在霍家,但如今她和霍明朗快要订婚了,这会儿住进霍家,阮梨觉得不合适,也不自在。
“我还是不打扰了。”阮梨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明早还有一个研讨会要参会,我的资料都还在家里呢。”
“不打扰不打扰,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就是,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不安全。”
“老宅房间多,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别和咱们见外。”
霍家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让阮梨有些招架不住,她想向霍明朗求助,可霍明朗不知道去了哪。
“时间确实太晚了,又下着雪——”一直没有说话的冯莺终于开了口,“这样,我安排家里的司机送你回去好不好?”
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不想让阮梨留宿的,冯莺绝对是其一。
阮梨弯唇,“不用这么麻烦,我打个车就好。”
阮梨其实觉得没什么,她从前加班的时候常常到深夜,京北十二点的街头也别有一种热闹。至于下雪,她有一年和朋友自驾川西,在连天风雪里装着防滑链穿越过折多山口。
她并非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娇柔。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霍砚舟披了大衣,正在和明婉珍道别。
“真不住一晚?”明婉珍问。
“明早还有一个会。”
霍砚舟的事明婉珍一向不插手,因为知道插手也没用。
霍砚舟十五岁就离开霍家在外求学,二十六岁接掌恒远,以雷霆手段将整个霍氏清理的干干净净,从来都行事果决,说一不二。
有时候明婉珍也在想,明明小时候挺可爱的孩子,怎么就养成了如今凉薄的性子。
“那我让陈叔送你?”
霍砚舟的司机要送一份重要材料去临市,匆匆吃过晚饭就已经离开了。
“不用。”霍砚舟一边理袖口,一边下楼,“陈叔年纪大了,一来一回折腾。”
他嗓音清冽,和明婉珍说话时带了鲜少的温和。
楼下的一众人齐齐看过去。
“砚舟要走?”
霍砚舟颔首。
说话间,门被推开,霍明朗拿着手机走进来。冯莺微微皱眉,晚饭的时候儿子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是不停地看手机。
霍明朗见阮梨穿了大衣站在门口,有点意外,“你要走?”
阮梨点头,“明早还有个研讨会,我怕封路。”
“行,我送你。”手机又嗡嗡震动,霍明朗眉头蹙起。
这是他心烦的表现,阮梨知道。
“你有事就先忙,没关系的,我叫个车,过来接我。”
四叔家的表妹忽然开口:“六叔不是要回市里吗?阮梨姐姐坐六叔车回去就好啦。”
小姑娘说得理所当然,甚至不理解这么好的方法大家为什么不用。又要安排司机,又要自己送,麻不麻烦。
这当然是最合理的办法,但合理并不代表适合。霍砚舟掌着整个霍家,每天过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兹事体大,没人会拿“搭车”这种小事去叨扰他。
客厅里有一瞬的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除了阮梨。
阮梨依然规规矩矩站在门口,视线不经意掠向霍明舟。
心底一个声音直接拒绝:不要。
她不想坐霍砚舟的车。
她害怕。
霍明朗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他拧着眉有些歉疚地看向阮梨,“我先接个电话,你等我一下。”
阮梨点头。
这一幕落在霍砚舟眼中,他没再停留,径自出了门。
阮梨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门外,身形颀长的男人走进簌簌落雪,周遭白茫茫一片,他却穿着一身黑,肩线修直,有种清落孤孑之感。
阮梨等了二十分钟,没有等到霍明朗,却等来了老师的电话,明天的研讨会需要补充一份材料。
冯莺还维持着面上的和善,问她是不是着急回去,阮梨点头,“麻烦您和明朗解释一下。”
“没关系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告诉我一声。”
“好。”
外面的车开不进江南里,阮梨着急,一边往外走,一边点开打车软件,可这样的雪夜打车并不容易。
行至一半,一辆深灰色的库里南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男人一张英俊矜冷的脸,“上车。”
第003章
阮梨上了霍砚舟的车,在八百万的豪车里躺尸。
事实上也不根本不敢躺,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车子已经驶出别墅区,霍砚舟方才的话却还言犹在耳。
上霍砚舟的车已经让阮梨鼓足了勇气,她原本想坐在后排,可手还没碰到后车门的把手,就听到霍砚舟轻飘飘的一句:“真把我当司机?”
借阮梨一个胆子她也不敢让霍砚舟给她当司机,如果不是现在下雪她又对这车不熟,阮梨甚至很想说:我给您当司机,行不行?
上了霍明舟的车,坐在副驾驶,阮梨后知后觉意识到,霍砚舟方才是在和她开玩笑?
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开玩笑。
鼻息间有淡淡的清香,让阮梨联想到冷冽的雪林和冻青的泉水,和霍砚舟这个人莫名很像。
“你很怕我?”
冷不丁的一句话,温沉低冽的嗓音,于寂静的空间里让阮梨没来由地慌了神。
她纤白的指尖下意识蜷紧,“没有。”
“不怕。”阮梨又补了两个字,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你可闭嘴吧,阮梨。
好在霍砚舟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聊天,抑或探究她是不是怕他,更像是随口一问。可阮梨性格不热络,常常别人抛了十个话题,她能接住两三个已经是勉强。至于霍砚舟,似乎比她的话还少。
车里的暖风开得足,他身上只穿一件黑色衬衫,撑得挺括,将腕骨也衬得愈发修白。一副金边眼镜,下颌线紧绷,周身透着股疏冷克制。
按理说这样的安静会令人尴尬,可霍砚舟似乎天生的气场就如此,山巅凉月,遥远冷冽,不沾凡俗。
待在他身边,只有敬畏,绝无随意攀谈的念头。
至少阮梨是这样的。
阮梨想起孙媛的话:就你这个性格,我严重怀疑你其实根本不是喜欢霍明朗,是喜欢霍明朗那个跟谁都能逼逼两句的性格。
有人说,在爱情里,我们爱上的其实是潜意识里渴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阮梨不知道。
她喜欢霍明朗,喜欢了八年,这份喜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手机屏幕亮起,孙媛像是和她心有灵犀似的。
孙媛:【准备登机了,明晚六点到京北,记得来接我】
孙媛前两年被她爸断了经济来源,这两年在国外全靠自己打拼,连直飞航班都舍不得买。
阮梨:【好】
孙媛:【你干嘛呢】
阮梨:【在路上】
孙媛:【你还没回家,我看天气预报说京北今晚有大雪】
阮梨:【嗯】
像是知道什么,孙媛又问:【霍明朗那个狗东西呢,他不会又让你这么晚自个回去吧?】
阮梨沉默。
今晚的事她其实不在意,霍明朗朋友多,日常总是忙忙碌碌。她又不是小孩子,回家还要人送。
可看孙媛的语气,霍明朗送她似乎天经地义。
所以,是她理解得不对吗?
阮梨不知道怎么回复孙媛,她不想骗孙媛,又担心孙媛这个火爆脾气一个电话飚过来,破口大骂霍明朗。
阮梨还记得自己坐在霍砚舟的车里,当着人家叔叔的面,总归不礼貌。
半晌,孙媛的消息却跳了进来:【梨梨,你真的不打算告诉霍明朗吗?】
阮梨:【什么?】
孙媛:【你喜欢了他八年】
人生能有多长,八年的时光,生命的十分之一。
阮梨有些茫然。
安静的空间里响起轻缓的音乐,电台在放一首很经典的粤语歌。
拦路雨偏似雪花
饮泣的你冻吗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连调了职也不怕
怎么始终牵挂
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
阮梨很喜欢这首歌。
这首歌也似乎格外应景。
车窗外雪落无声,星星点点,如倾沙一般。
余光里霍砚舟的手指修长,骨节明晰,偏白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纹路,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握着方向盘的动作,偏偏松弛散漫里沾染了禁欲。
阮梨莫名想起餐桌上霍砚舟捏着餐巾缓缓擦拭唇角的动作,很斯文,也很有腔调。
他说:有合心意的,一定带回来。
他合心意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呢?
这个念头跳入脑中的一瞬,阮梨眼底有明显的慌乱。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关心起霍砚舟的感情生活了呢。
听说惦记他的富家千金能从钟楼排到西山,像霍砚舟这样的男人……应该不缺女人吧。
霍砚舟早已经察觉了阮梨的打量,尽管她的视线谨慎得不敢偏移半分。
她像只好奇的小兽,一双水软的眸子一瞬不瞬。
想探知,却又不敢。
低沉的男声还在浅浅吟唱,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终必火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
阮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还是在霍砚舟的车上。等她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周遭的黑漆漆一片,只有淡白月光下延绵无尽的雪色。
车子停在路上,阮梨有些茫然地起身,覆在她身上的羊毛薄毯滑落半截。毛毯上沾染着幽淡的气息,和车里偏冷的香调很像,但细嗅之下还有一丝淡淡的温和,像早春惊枝的嫩芽。
霍砚舟不在车里,阮梨偏眸,隔着玻璃看到一道修长的侧影。
男人微微低颈,唇间浅浅咬着一支烟。
幽暗中亮起一小撮蓝色火焰,烟丝被燎燃,点点猩红安静地烫在雪色里,灰寂的空间被描出亮色。
他抬眼,烟被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垂在身侧。
霍明朗也抽烟。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似乎对这件事有种天然的好奇,三五一群人,躲在老师抓不到的地方,每个人唇间叼着根烟,勾肩搭背,眼底尽是桀骜的笑,张扬又肆意。
这是阮梨对霍明朗抽烟的初印象。
今年新年的时候阮梨去过一次霍明朗的兄弟局,四五个男人凑在一起,还是年少时的面孔,他们叼着烟喝酒,笑笑闹闹,似乎和十七八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霍明朗就像一道耀眼的阳光,永远热烈,永远恣意。
阮梨的视线落在车外霍砚舟的身上,原来还有人抽烟是这样的。
也只有隔着一道车窗,阮梨才敢这么放肆地打量这个男人。
沉静,寂寥,他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种繁华落尽锦绣成灰的苍凉。
但阮梨不喜欢烟味,无论哪一种,都不喜欢。
一根烟燃尽,霍砚舟又在雪地里停留了片刻才拉开车门。副驾驶上的女孩子一双湛湛的水杏眼,带着些醒来之后的惺忪。
“醒了?”
“嗯。”
“入京通道临时关闭了,天亮才解封。”
原来他们被困在了京郊的路上。
之前有音乐,后来她又睡着了,着实没什么机会说话。可眼下两人被困在路上,霍砚舟也不用开车,她如果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似乎不太有礼貌。
有礼貌的阮梨在绞尽脑汁想话题。
“想在君悦办婚礼?”
“啊?”
阮梨没想到霍砚舟会聊个话题,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回过神后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霍砚舟是霍明朗的叔叔,关心一下小辈的婚事合情合理。
“之前想过,但问过酒店的经理,确实错不开。”
阮梨是真的很喜欢君悦的顶层婚宴厅,站在九十九楼可以俯瞰整个京华,抬头就是玻璃穹顶,嵌了数千颗水晶,熠熠如满天星辰。
当然,阮梨更喜欢来自大自然的盛景,如果她能在那里办婚礼,她会挑一个晴朗的夜晚,让点点天星直接落进人间。
但显然,这个想法要落空了。
阮家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去叨扰老爷子和明婉珍,至于霍家其他人,大概没谁会为她和君悦的老板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