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道林第一次亲吻她前最后说的那些触动她心弦的话:
‘……你的信赖使我忠贞,你的信心使我从善,在你身边,我对亨利勋爵的一切教诲感到遗憾……’
她见过了那位传说中的亨利勋爵,也捕捉到了这次见面后道林产生的某些细微但实在的变化。
如果他向她请求帮助,而她真的能做些什么留住那个纯真又美好的青年,她是绝对不吝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竭尽全力帮助对方的。
可道林真的喜欢她吗?
苏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时不能肯定。
他们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互相在对方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奇妙的回响,但那种好感是极为简单和纯粹的。
在苏冉眼里,道林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空白就像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大男孩,让她下意识地想要照顾和保护。他的心思太过单纯,又缺少坚定的自我和独立的思想,太容易受到他人影响。
现在他对她明显产生了某些超过正常友谊的情感,但在她看来,这来得迅速又热烈的好感与其说是对她的喜欢,不如说是想要在她身上寻找某种自我缺失的投射。
道林从小父母双亡,又被唯一的亲人祖父所不喜,扔在乡下一个人长大,她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成长经历会给一个人带来怎样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没有体会过来自父母和亲人无条件的爱,也从没有经历过随着成长在心理上逐渐分离形成独立个体产生自我的过程。
他虽然外表已经长大,可内在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成年人,他缺失的太多,这让他本能地一直处于寻找的状态。
他需要爱,需要肯定,需要安全感……
他需要一位心灵上的牧羊人②。
苏冉看了一眼从出门后就异常安静乖巧跟在她身旁的道林,那种湿漉漉的恳求眼神让她想起因为害怕被抛弃而努力讨好主人的小狗。
她暗暗叹息。
“我先去拍一封电报,你在外面等我可以吗?”
这是苏冉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道林的脸一下子被点亮,他用着小心翼翼的口吻反问道:“……我不能跟你一起进去吗?”
投掉给杜巴的信件之后,稍有妥协的苏冉还是让他站在了发报室里离她最远的一个角落。
为了高效的通信,苏冉和迈克罗夫特早就默契地省去了毫无营养的问候,按照草稿的内容简洁地沟通了期权上的事后,苏冉合上手中的信纸,对着发报员继续说:“先生,请在最后帮我再加上一段……无人所托,用私事打搅,十分抱歉,今日将去拜访故人,如三日之后没有消息,请……”
她渐渐压低了声音,轻柔的嗓音彻底溶解在周围滴滴答答的收发报和嘈杂的人声里,不可分辨。
离开邮局的苏冉又在马德莱娜大道的街角找到了一家医生的办公室,这一次她并没有避讳道林。
在支付了一个小时的诊金后,她仔细地学习了当前清理包扎伤口的方法,并在离开前购买了大量的纱布,创伤药粉和用作消毒的石炭酸③。
头发斑白的医生在将苏冉需要的东西装好之后,透过镜片打量着眼前这对惹眼异常的年轻男女,心中啧啧称奇,还是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使用石炭酸这样有毒的刺激物对于您这样一位未经训练的小姐可能还是过于危险,当您真的需要处理这样的伤口时,我乐意随时为您出诊。”
“谢谢您,塞弗医生。”苏冉收下医生的名片,感激地点了点头。
如果埃里克的伤口过于严重,她必须想办法将他从地下带出来。
办完这一系列事情,苏冉和道林在意大利大道上一家餐厅坐下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这几个小时里道林展现出的非凡的耐心和安静的陪伴倒是让苏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他不说话也不问任何问题,就像是一道跟随在她身边的影子,即使他本人如同一团明亮的火焰一样引人注目。
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地吃完了有三道菜的午餐,直到侍者端上了咖啡,苏冉才直接对上了道林那双一直牢牢锁在她身上的眼睛:“刚才谢谢你陪着我办了些琐事。”
道林将手腕抵在桌边,身子微微前倾,嘴角含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我很开心。”那抹由内而外的喜悦出现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迷人魅力,“……只要能在你身边。”
那片蓝色中的专注和激情让苏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垂下眼用勺子搅了搅咖啡的泡沫,轻轻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他的目光中有种不可更改和忤逆的坚决:“道林,我并不反感你的存在,可是你必须要知道,与我——和与任何人相处时的界限在哪里。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就那样亲吻一位小姐。”
道林滚烫的目光几乎将她融化,他用着近乎梦呓的声音开口:“即使是,爱她爱得发狂都不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①维多利亚时期的男女相处规矩其实非常严格,比如除非到了订婚阶段,否则女子不能和男子独处;或者未婚女子没有母亲的允许,不能同另一位绅士一起外出;又或者未婚女子不能同任何先生在深夜外出等等。因为苏冉的来历和特殊的外国人身份,所以这些礼仪基本形同虚设也没人管她(当然作者不否认是剧情需要ww
②在基督教的文化中,牧羊人指代的是心灵导师,在约翰福音中耶稣曾说:“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10:11)
③1867年3月的《柳叶刀》上,英国医生李斯特发表了石炭酸(即苯酚)可以用作伤口消毒的方法,用此法可以大大降低手术后的感染和病人的截肢率。不过石炭酸有毒,对于皮肤和肺部有很大的腐蚀性。
***
道林:莫里亚蒂先生,虽然很抱歉,但是你药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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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23
苏冉并没有料到会听到一个如此直白的回答, 她停下手中搅着咖啡的动作,直直地看进道林的双眼,试图找出任何谎言或是玩笑的痕迹。
但她失败了。
苏冉眨眨眼, 下意识地溢出一声叹息:“……当然不可以, 除非你获得那位小姐的同意。”
道林的眼睛如同两团静静燃烧的蓝色火焰,那张没有瑕疵的英俊脸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夺人心魄。
他继续倾身向前,一点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举手投足之中带着某种迷人又优雅的节奏。
那是知道自己这份美丽对着他人究竟有着怎样杀伤力的自信。
“那么,苏,”道林秀气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鲜花一样的唇片微微张开,带着某种无声的邀请,“May I(我可以吗)?”
这已经不是苏冉第一次因为道林的直率而感到惊讶了, 这种坦率的天性原本正是他身上惹人喜爱的优点,然而现在, 他的认真之中带着的某种天真无邪的成分,让她觉得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就像是一个稚童在没有任何人生阅历时, 根本无法理解「死亡」或是「爱情」这样抽象又复杂的概念。
“谢谢你对我的好感,道林,我不胜感激。”苏冉放柔了语气, 很自然地带上了一种面对后辈时的耐心与温柔, “我知道你的生活刚刚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和冲击,我也很能理解你的无所适从与彷徨不安, 但你现在感受到的这种强烈的感情……不,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它极有可能是对现实产生的迷惘和逃避而产生的一时盲目的激情, 那或许不是你想象中的爱情。”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苏?”道林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假思索地反问,“难道我要忽略那颗仅仅因为看到你就疯狂乱跳的心脏吗?漠视着一想起你就开始酸胀的心口吗?我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我们的感官是不会说谎的,苏,它告诉我它在深深地渴望着你。”
道林的话让苏冉突然想起了昨天晚饭时亨利伯爵一些夹杂在俏皮话里的危险思想,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他发生改变的内核:“道林,我的朋友,我们感官的情绪当然重要,但它并不是全部。”
有一瞬间她有些犹豫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因为这显然上升到了一个更为复杂甚至接近哲学的讨论,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她选择了一种相对简单的表达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在于我们除了有着诸多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天性之外,还进化出了宝贵的「理性」,它是我们能够抵抗原始欲望,冷静慎重做决策的根源……”
“而你想说,我们的感官因为拥有纯粹的动物性,所以它并不可信,也需要被克制吗?”
道林在苏冉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开口打断了她,他的脸上有一种吓人的明亮,接下来的话语像急促的雨点一样接连不断:
“我们从来没有正确认识过感官的本质,它之所以还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是因为世人用痛苦来扼杀它,或是用饥饿疗法来逼它就范。人类总是害怕比自身强大的欲望和感受,我们因为恐惧和无知抵抗着天性,进行着形形色色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可这真的有意义吗?禁欲主义使感觉麻木,挥霍放荡又使感觉迟钝,生命本身转瞬即逝,我想要忠于当下的每一瞬,如此而已。①”
道林说到这里伸出手,用那只宛如白玉雕琢出来的手掌覆住了她搭在咖啡杯旁的手,慢慢收紧:“苏,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为你倾倒,那种感觉来得太过迅猛,以至于在一开始我总是想要忽略它。等你离开后,我才逐渐意识到,你对我是多么特殊,而我自己是多么想要留在你的身边,甚至是在遇到西比尔·文的时候,我都在下意识地寻找着你的影子……昨天当我们在餐厅意外地重逢,一切巧妙得像是来自上帝的安排,我便预感到这一定是命中注定……苏,我昨晚实在是情难自禁,可我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冒犯你的本意,请你原谅我。”
他说完握住她的手,表情虔诚地低下头。
道林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特质,这让他的激情、他的天真异常打动人心。
苏冉感到一种微妙的触动。
她的视线落到了他和她交握的手上,忍不住微微叹息:
“让我们就此忘掉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吧,道林。爱情当然始于心动,可这种感情如果只流连于瞬息万变的感官体验,那么不管它有多么热烈和真实,最后因其短暂也只能被称为一时的迷恋罢了。更何况——”
苏冉说着不容拒绝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重新望进道林的眼睛里。因为她的动作,道林的脸上迅速闪过了一抹受伤又困惑的神情。
“及时行乐享受生活我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可,但就像我们之前聊过的那样,一个人不能以此为借口放任自己在欲望中迷失,不加克制,行事上更不能无所顾忌,就比如刚刚,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握住了我的手,这样是不行的,道林。”
道林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在极大的困惑之后,他的心中随之浮起的是一种因为不知所措而带来的淡淡恐惧,就像是在牌桌上打出了手中最后的王牌,却依旧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
生活是艺术的本身,求美是人的本能。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得天独厚的英俊让他在人群中所向披靡,几乎可以为他带来任何他想要的关系和便利。
无论男女。
所以他既不能理解自己动作的不妥,也震惊于苏冉此时对他展露出的某种“不正常”的冷酷。
道林垂下眼半晌,再抬起眼时,表情中有一种无声的申诉,虽然只是轻轻地皱起眉头,可看起来却好像比天使垂泪要更加让人心碎:“苏,你是如此讨厌我吗?讨厌到……连我的触碰都无法容忍吗?”
“我并不讨厌你,道林,”苏冉充满耐心地解释,“但就算抛开现在的社会礼仪不谈,在没有经过他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碰触别人也是不可以的,这是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
这场对话的走向到了现在反而让她产生了些许无奈甚至好笑的感觉,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教导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我还可以在你身边吗,苏?哪怕是就像刚刚那样跟在你的身边,陪伴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道林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渴求,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就像是那朵从尘埃里开出的花一样,“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惹你不快,你也不需要作出任何回应,我只是想要见到你,和你在一起。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向。”
苏冉停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林的请求并不过分,更何况她相信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对她的迷恋就会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增长而自然消退,转化为正常的友情,而在那之前,如果可以让他摆脱一些享乐主义的影响,那么未尝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你不用在意你的朋友亨利勋爵吗?”苏冉用着不经意的口吻问道,“毕竟你们一起来了巴黎。”
听到她提起亨利·沃顿,道林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苏,直到昨晚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同亨利勋爵是朋友,还特地将他介绍给我认识。”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让苏冉错愕地睁大眼,心中咯噔一声:“……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知道自己赌对的道林抑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迷惘而无辜地注视着她:“因为我是在那场想要邀请你参加的舞会上与亨利勋爵相识的,他当时拿着的,是我送给你的那一张请柬。”
……
苏冉回到夏尼伯爵的公寓开始为晚上的歌剧院之行做准备时,精力却始终不能专注在手中的事上。
纵使理智知道命运早已注定,就算是没有她,没有莫里亚蒂,道林还是会遇到亨利勋爵,走上一样的道路,可她还是忍不住产生了强烈的恼怒和愧疚。
请柬是莫里亚蒂送过去的。
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巧合。
在经过了昨天那样一个夜晚后,她甚至还控制不住地生出了几分被背叛的怒火。
莫里亚蒂……
直到夜幕降临,苏冉才彻底从混乱情绪中冷静下来。
她和夏尼伯爵打过招呼,并巧言谢绝了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劳尔的陪同,带着装着石炭酸和绷带的随身手包,顺利坐进了巴黎歌剧院的五号包厢。
剧院中为苏冉领座的是吉里太太,这是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瘦削表情冷硬严肃的女士,穿着黑色的法绒裙,一头深棕色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从五官的轮廓中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一位标致的美人。
看到她手中五号包厢的戏票时,即使吉里太太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在对方倏然看过来的目光里,苏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两分警觉又好奇的打量。
这位吉里太太一定是知道埃里克的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