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瑶光回到荧惑神宫时,已快晌午,隐约可见碎金穿过浓厚的云层。
三十三层玉阶点雪未积,好似未受昨日那场寒酥侵袭。
权势,当真是令人沉迷的东西。
她一路挽着段怀悯,他今早独自在偏殿候她,当真是出乎应该预料。
“大人。”瑶光与段怀悯共同步上玉阶,“陛下还待在麒麟殿不得外出。”
短暂地停顿一下,“您打算长久地幽禁他吗?”
段怀悯止步,侧眸看来。
“瑶光只是想问,您今后有何打算?”瑶光直视着他。
凉寒的风侵肌而过,瑶光斗篷灌满疾风,她几乎快要站不稳。
男子星眸微垂,笑了,躬身凑来:“只要离离陪着我,此生无憾。”
第108章 谋夺
关于燕羽的消息, 瑶光还是从宝来口中得知的。
那时又安稳过了几日,段怀悯将养得差不多,恢复元气, 白日里几乎都去钦天监或者长岁殿。
瑶光总会独自待在荧惑神宫多睡会儿, 近午时再乘马车去钦天监陪他用膳。
宝来提及燕羽时,瑶光正在伙房炖排骨汤,当然她做的也不过是在炖盅里加三七粉。
“神女,聊关那边又要打来了。”宝来刚从外头回来, 他神色忧虑地说。
瑶光把备好的炖盅放到锅里,只是微微有些诧异:“贤王在别处的兵马区区几日就至聊关了?”这一场仗总要打的,她知道。
“不是的,是燕羽,他前些日子劫走了您, 又投奔贤王。现下贤王死了,他在聊关的余党里倒战山为王, 前几日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他从边域率回的五千精兵召去了。”宝来说到此处, 似有不平, 愤愤道, “他肯定要率军攻入帝都, 都道他燕家满门忠烈, 可还不是欲拥幼子为帝, 打着……”
“宝来!”瑶光及时呵斥宝来。
伙房除了他们二人,仅有一厨子。瑶光素来又待宫人和善, 宝来又与瑶光情谊深重。时常地有些口无遮拦,通常瑶光也都随他。
她并非是阻止宝来妄议燕羽, 而是燕羽拥护贤王幼子为帝是不忠,那段怀悯又是什么?
此话若传出去, 宝来的命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宝来讷讷住口,低头道:“神女,奴知错。”
瑶光思绪繁杂,她想,燕羽安置好燕家众人后,又闻贤王身故,无人可倚,他总不能再归都。
必然是别无他法,才回到聊关。
燕羽要攻入帝都。
伙房里柴火烧得旺,氤氲着热气。瑶光盯着前头冒着烟的灶台,心头沉得像压了一块玄铁。
段怀悯定然知晓这些,还有那五千精兵叛逃去聊关,这些事他从未告知过自己。
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要离离陪着我,此生无憾。”
几日前他的话犹在耳畔,瑶光的心有坠坠下落之感。
……
麒麟殿正殿内,所有门窗皆以黑布遮蔽,地龙未熏。
不见天光,寒意森森。
蟒袍青年颓靡地躺在地上,他发冠凌乱,衣衫不整。原本俊朗的面容泛着蜡黄,接连数日肆意食下无垢天,以令他神思不明,身体的精气也将消耗干净。
他愈发喜阴惧热,麒麟殿宛如废弃宫邸,毫无生机。不久前,他食下无垢天,历经一番醉生梦死堪堪清醒,此时正感悲戚,想到现下的自己被幽禁,生死难料,更是要心悸惶惶,欲哭无泪。
“吱呀”,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缕日光侵入大殿,照在周祐樽的脸上。他惊慌地爬起来,“谁?”
卫潇从外踏入,神色凛凛,“是臣,陛下。”
周祐樽坐下地上,怔怔看着他,“是卫郎中令,你又给朕送无垢天来了?”
“陛下,您忘了。”卫潇一步步走来,蹲下,“今日,您有要事要做。”
“什么?”周祐樽犹如失了记忆,“何事?”这几日肆意食用无垢天,他已然半废。
“捉拿段怀悯啊,陛下。”
……
钦天监内,松柏茂密,寒梅盛放。
瑶光由陈公公引着,走在九曲回廊内,往观星殿走去。
她是来送午膳的,先前去瞧了赵玲珑。已近午时,才至钦天监。
“神女,这会赵御史还在里头呢。”陈公公道,“您莫担心晚了。”
“……赵御史与大人商议何事?”瑶光有些疑惑道。
陈公公回头,意味深长一笑:“神女,大景将变天了。”
……
观星殿门口,陈公公径自在外通传道:“段大人,神女至。”
“进来。”
殿门被推开,瑶光领着晚衣走进去,她抬眼就瞧见赵铉立在殿内,垂首恭谨。
“芷儿。”他微微转头,很自然地唤道。
瑶光很不适应这声呼唤,她自嫁入尹家,就再未见过他。不知他如何能唤得这般熟悉。
“赵大人。”瑶光淡淡扫视过他。
赵铉却也未因她的生疏有半分不悦,,“前些日子芷儿受惊了,我与你弟弟都担心不已,当夜跟着段大人去救你。只是后来为父染了风寒,不能常伴大人身侧。”他长叹一声,“见到你平安无虞,为父就安心了。”
“多谢挂念。”瑶光说着朝段怀悯福身,“大人。”
段怀悯略微抬眉,对赵铉道:“退下。”
赵铉似还有话说,但听段怀悯这般吩咐,也不敢再多言,只作揖:“是。”
临走前还朝瑶光道:“芷儿,父亲先行去了。”
……
“您与他论何事?”
殿内空荡荡的,宛若暖春。此刻仅有瑶光与段怀悯两人。
女子立在书案前头,微微垂目。今日她青丝梳作流云髻,一根曲红色绸带垂坠脑后。臻首娥眉敷了薄粉,唇点丹色,珠光辉丽。
段怀悯从禅椅起身,“论些朝堂之事。”言罢,目光落在案上的食盒,“今日做了什么菜?”
“……”瑶光沉默地打开,将那釉面炖盅取出,“三七排骨汤。”
男子剑眉微蹙,有些探寻地望着她,“三七?”
“嗯,加了三七磨成的粉。”瑶光揭开盖,热气升腾,“我让陶御医写了药膳食谱,照着做的。”
“大人先趁热吃吧。”
言罢又默默地打开食盒第二层,将里头米饭与菜取出。
她面无表情,将筷子与碗置好。
段怀悯也不言,只凝着她。待她布好午膳,却忽然福身:“大人,慢用。”
说着转身就朝殿门走去,段怀悯两步追上,拦在她个跟前,“走什么?”
他虽清癯得厉害,可站在瑶光跟前,仍旧显得身形高大,将女子去路完全遮挡。
“大人有很多事不愿意让我知道。”瑶光仰面望着他,平缓道,“以前是,如今还是。”
段怀悯眸光微滞,旋即他的手将女子鬓边一缕碎发拢到耳后:“离离想知道什么?”
瑶光蹙眉别开脸,一时间脑海里浮现许多想问的事。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会杀了周祐樽吗?
他想称帝吗?
燕羽那边,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她想到便觉得疲倦,已经不想再管。是啊,管那么多做什么?
还是寻着机会离开这里,离开段怀悯。
思及此处,瑶光的心中丝丝钝痛,她想,她或许动情。
可也没什么大不了,情爱不过是水月镜花。过阵子,大抵就好了。
“不需要了,大……”
这时,外头嘈杂声起。
陈公公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段大人,陛下,陛下……”
紧接着,殿门被人粗鲁地踹开。寒风涌入大殿,数名银刀侍卫鱼贯而入。
周祐樽头顶冕旒,着玄色龙袍迈入殿内,他面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
直指段怀悯,“杀奸佞。”
……
寒芒铮铮,凛然透着杀意。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瑶光几乎没来及细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被段怀悯护在身后。
“国师大人,交出虎符,或许陛下能留您全尸。”卫潇跟在周祐樽身后踏入大殿,他蔑视着殿内男子,扬唇一笑,“钦天监已经被御林军包围,不过他们如今只听命于陛下。”
原来,段怀悯失踪那几日。卫潇四处散播其已亡故,不但不少大臣大臣听信,御林军亦是。
在卫潇的游说下,不少小统领愿意投诚于周祐樽。然未过几日,段怀悯平安归宫。
他们欲悔已来不及,段怀悯性情古怪多疑,绝不容二心。这几日他们与卫潇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卫潇欲除段怀悯,他们唯有追随。
皎白锦袍男子波澜不惊,气势迫人,他的目光扫视过提刀数人,最后又落在卫潇身上:“虎符在皇陵。”
“皇……陵?”卫潇惊诧,不单因藏匿之地,更是因段怀悯如此轻易地道出。
他眉头锁起:“皇陵的哪里?”
“景顺帝的椁室内。”
风乍起,猎猎灌入大殿,吹得他衣袂翻飞。
卫潇眯起眼睛,疑窦丛生。他先吩咐人赶去皇陵,又戒备地量视段怀悯。
几日前,边域归来的五千精兵统统奔赴聊关。先前与聊关一战,又折损数千兵马,为护住帝都,大部分御林军被派去城门镇守。
宫中御林军寥寥,近日,除却麒麟殿,连钦天监与荧惑神宫,都仅留三五人看守。
卫潇觉得此乃天赐良机,看守麒麟殿的百余御林军,已是他的人。这些人足够拿下段怀悯。
“国师大人,你丝毫不惧。”卫潇道。他身边的周祐樽瘫坐在地上,因不久前食无垢天,仍混沌无智,十二旒玉珠乱漾,龙袍颓废地乱在地上。
而几乎无一人在意他。
段怀悯始终挡在瑶光身前,他目光幽幽,“为何要惧?”
“不久,你将命丧于此,包括神女,也要与你共同赴死。”卫潇眼神略过男子身后那一抹赤朱色裙裾。
忽然又笑了,看向瘫在地上的帝王,“不,或许她不必死,陛下可以纳其为妃。”
周祐樽听见这话,似乎恢复些许神智,忙不迭地爬起,“瑶光,瑶光可以做我的妃子。”他踉跄着跑过去,尚未靠近,就被段怀悯抬腿踢倒在地。
几名御林军举剑围来,寒光凛然,等待着嗜血。
“国师大人,陛下九五至尊,您不能伤他。”卫潇似在看笑话,病容笑得欢愉,他搀扶起倒地的周祐樽,“陛下,您可还好?”
周祐樽茫然摇头,口中仍喃喃叫着“瑶光”。卫潇一个眼神,就有御林军扶着周祐樽走出大殿。
段怀悯隔着长剑银甲,隐约瞧见卫潇那孱弱的身影,他冷然道:“卫潇,你以为凭你,可以执掌江山?”
“成王败寇。”卫潇说,“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处置我,却未对我动手,是你轻视我。你从未在意过卫家,召我来帝都,却只是令我做区区郎中令,你想羞辱我卫家。可今日你却要死在我之手,是不是从未想到?”
他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大呼:“陛下,陛下……遇刺,护驾!”
第109章 遇刺
(追更的从这章看)
观星殿外的院落内, 头顶冕旒的帝王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瞪得老大,整个人如痉挛般地颤抖, 玄黑色龙袍上的金线龙纹上乌色蔓延, 最终那股乌色溢出,流淌在地上,化作了鲜艳的红。
赵玲珑手握匕首立在一旁,殷殷血顺着刀身滴落在地上, 她明灿的脸上赤色斑斑,死死盯着地上的男子:“你杀了愔儿,要偿命!”她声嘶力竭,眼中布满血丝。
院落里只余三四名御林军看守钦天监的宫人。另有适才送周祐樽出来的御林军,他踏出大殿, 就瞧见一华服丽人走来,他识得是赵婕妤。
虽然谁人都知陛下不过是引线傀儡, 可待处置了国师, 陛下明面上仍然是一国君主。他的后妃自然还是后妃。
故而他未拔刀, 只欲劝其离开。
然此女却忽然冲来, 待他反应过来, 陛下已经倒地。
长剑“嚯”地架在赵玲珑的颈项上。
“他死了吗?”赵玲珑却毫无惧意, 魔怔地询问道。
“疼……”
一声嘶哑的呼唤从周祐樽喉咙里发出。他的瞳仁神采尽失, 空洞地看着阴沉的穹空,“好疼啊。”
他捂着腹部, 在地上扭作一团,鲜血从其指尖涌出, 格外刺眼。
“都愣着做什么,传御医!”卫潇从殿内赶出, 大声斥道。
……
钦天监外,赵灵犀带着几名忠仆,待在巷子内。她在等待,等待今日谁会是得胜者。
几日前的雪夜,她恐表兄卫潇被治罪连累家族,特意前去查探。不想卫潇竟毫发无伤,且看穿她的心思。
他说:“贵妃不必担忧家族受累,大可坐享其成。”
赵灵犀细品此话,既兴奋又惶恐,她知道卫潇有大事筹谋,若成事,周祐樽就不必被幽禁,她可以再想法子让别的女子生下皇子,抱养膝下。
而她的卫潇表哥,会代替段怀悯,手握滔天权势,挟天子统领天下。
可她亦知,此事不一定能成。卫潇在段怀悯失踪那几日所行之事,段怀悯不可能不知。